鐘瑜扯著殷雪穗去了如煙閣,畢竟女兒家好談心。
洛秋寒招呼吳士源和陳寶蓋一行人住進(jìn)四海院,一番客套之后,著他們好好休息會,晚些會有接風(fēng)宴席。四海院是洛府建來招呼客人的,當(dāng)初洛秋寒曾用客房這樣一個俗而老套的名字來給這院子命名,不料被狠狠訓(xùn)斥一頓,最后才有這四海院。
這時,城門守衛(wèi)那邊傳來消息,西夷君孟昶派人來沅北,專程給洛府大少爺賀壽。
洛秋寒又往城門趕去。
百余人在城門外侯著,洛秋寒知道西夷來使和雪穗公主不一樣,之身前往接殷雪穗,是一種對舊人遺孤的關(guān)愛,其實(shí)也因?yàn)樗?,就一個人出城五里。但西夷來使不同,他們需要的是陣仗,是上百人迎接的尊重,說白了也就是面子。洛秋寒自己知道,十年來自己在這方面還是比較擅長的,雖然他并不喜歡,但政治手段,他還是有的,他叫人在城門排成兩列,恭敬的侯著,不論重視程度,禮儀方面均是無可挑剔,但他不會出城五里。
西蜀來的人叫孟坦,是孟昶的同族中人,并未在朝為官,數(shù)皇家閑人一個。孟坦年紀(jì)在二十左右,眉目倒是長得清秀,褐色的眸子,不時四處打量著,一身白的打扮,一副書生的樣子,中等身材,整個人顯得精明能干。
孟坦等人來到城門處,對洛秋寒施一禮,道:“洛公煞費(fèi)苦心了,天寒地凍還讓你在這城門處為我們這些不足一提的小人物挨了風(fēng)雪,受了風(fēng)寒可怎么辦?”
“孟大人說笑了,得西夷君青睞的人,怎么會是不足一提呢?十年風(fēng)雪我已看盡,這點(diǎn)風(fēng)雪算得了什么?再說,西夷君同族之人,算得上是皇家貴人,尚且冒雪而來,洛某雖一介匹夫,又豈有不奉陪之理,若是洛某身子不爭氣,被這風(fēng)雪凍傷了,可能還要借先生的行輦才能送我這老身骨回府診療?!?p> 洛秋寒暗道,短短兩句話,已有試探之意。
十年來長楚同西夷,那種結(jié)盟關(guān)系以逐漸弱化,正是這當(dāng)口孟昶派這人來,不知有什么意圖。
“洛公謙了,還請洛公引我等入城,我這小馬車可裝不下洛公這樣的大佛。只是我家君主與洛公神交已久,一直沒有合適的機(jī)會與洛公見上一面,適逢洛府公子及冠大禮,我家君主想與城主做個朋友,這才讓我們一干人等前來祝賀貴公子及冠之禮。”
“長楚與西夷是盟友,我與西夷君自然也是盟友,盟友也是友。請!”
長楚與西夷也并非一直和睦相處,只是這二十幾年,西北寒蒙吞并了匈奴、鮮卑等勢力,并吸收容納這些游牧名族,變得異常強(qiáng)大,十幾年前大舉南下,在西則打的西夷毫無還手之力,打到西夷京渝一百里處,在東則打到大齊境內(nèi)石關(guān)城。西夷君主孟昶無路可走,便提出同長楚兩國聯(lián)手退蒙,經(jīng)過了幾次慘烈的戰(zhàn)爭,最終將寒蒙大軍擊退,至此長楚和西夷便交好,卻無力北上,而北方寒蒙十年來也沒有南下的動作。長楚和西夷也就就保留了這種結(jié)盟關(guān)系,十年來寒蒙國雖然依舊強(qiáng)勢,長楚、西夷也并沒有在國力上變?nèi)?,寒蒙沒有南下的動作,長楚與西夷這種結(jié)盟關(guān)系誰也不知道能持續(xù)到哪一天,而近年來,寒蒙也同兩國互通來使,局勢微妙至極。
洛秋寒守了西北十年,烽火臺十年沒有燃起狼煙,沅北城西鄰西夷,北有強(qiáng)敵,洛秋寒就像一座石碑,就佇立在長楚西北,任誰看到這座石碑,都知道,這里是長楚的地盤,所有人心中,沅北這塊地盤,刻下的洛字比楊字更深。
沅北的雪好冷,冷的洛秋寒蜷起了背;沅北的雪好白,十年間染白了洛秋寒的烏發(fā)。
洛秋寒沒有理會貂裘領(lǐng)上積的白雪,著人領(lǐng)著孟坦一行人來至城西的楊宅,這是臨時征用的民宅,一個大園子,其中流水假山,亭臺樓榭應(yīng)有盡有。
沅北處在三國之間,又有沅水流過,自然各地各國商人、達(dá)官貴人在這里來來往往,于是楊宅這樣的民宅在沅北城有四五處,有些是富商的居所,有的是達(dá)官貴人修建的,有的甚至是某官在沅北的臨時居所。
洛秋寒回到蘇府,剛一踏進(jìn)門,只見鐘瑜興奮地正往外跑。
洛秋寒不由得伸手?jǐn)r住鐘瑜,問道:“你怎么丟下公主一人,往外跑什么?”
鐘瑜依然掩不住的興奮,道:“雪穗姐……她……她……她舟車勞頓,為了晚上的……宴席,回憐月院休息去了,我……”
話未說完,管家洛一跑過來,打斷道:“我到楊宅那邊沒找著老爺你,知道你回府了,我特意跑來告訴你,鐘將軍從石關(guān)趕來沅北了,現(xiàn)在快到城門了!”
洛秋寒對洛一說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這老東西還是來了,我是實(shí)在不愿意見他,可不愿見也不可明說,打口水仗我怕他十分?!?p> 鐘瑜白了一眼,惡狠狠的瞪著他。
洛秋寒卻露怯了,忙道:“走吧,我們一起去接他吧,反正趕也趕不走,架子又大,我要是去晚了,他肯定會破口大罵,嘴皮子上的功夫我是耍不過他的?!?p> “你再不趕緊點(diǎn),我爹真的會發(fā)飆的?!?p> “哈哈哈,我不怕他,我罵他不過,但是他打不過我?!?p> 鐘瑜又白了一眼:“洛伯伯,你現(xiàn)在真像一個小孩,爭這爭那的……”
二人來至城門,城門外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沒有錦帽貂裘,沒有鎧甲披身,外穿的就是粗布衣裳,雙手套著深灰色的一雙破舊的手套,雙手負(fù)于后佇立著,他背著城門城門外有兩列人馬,列的很整齊,連天飛雪之中任不動聲色,可見紀(jì)律之嚴(yán)明。
鐘瑜輕輕叫了一聲“爹”,那人轉(zhuǎn)過身來,古銅色的皮膚,配上絡(luò)腮胡,真像是傳說中的猛張飛,不過他比張飛英俊得多了,濃黑的眉毛,像是用毛筆畫上去的一般,高挺的鼻梁,可以想象他年輕時有多英俊,而這一張經(jīng)歷的滄桑的臉,眼角也有了皺紋。
他看到鐘瑜的時候,雙眼生澀的流出了眼淚,就像是一個嬰兒在學(xué)習(xí)走路一樣,他像在學(xué)習(xí)哭,哭的那樣生澀。
鐘瑜說不出話來,一頭栽在他的懷里。
洛秋寒看著這一幕,沒有打擾。良久,鐘瑜拉著絡(luò)腮胡男子,走到他面前。洛秋寒嘆了一口氣,想要說些什么,氣氛有些傷感。
“我說你這老家伙,這才五年沒見,你小子連哭都不會了,下回再來見我的時候,你是不是要話都不會說了?”佝僂著的背努力的挺直,好讓自己顯得氣勢足一些。
鐘笑宇緊緊摟著鐘瑜,輕撫著鐘瑜的頭,無盡憐愛之意。不見他唇齒動,但話已傳至:“洛秋寒啊洛秋寒,要早知你已是這般模樣,我今天就不勞煩你這佝僂的老頭子出城了!你現(xiàn)在倒是得意,有朝一日你打不過我了,看你還有何憑仗?!?p> “我并不是來接你,大門明明今天開著,城主我說了誰來都能入城,為什么你要找這么多人給我把城門堵上,你教我洛某人如何教天下人信服?今后我洛某不僅江湖上說話不靈,朝堂上說話也少了幾分底氣,這賬算到誰身上?”
“洛秋寒,你還能教天下人信服?下棋悔十步,重金買詩在人家面前炫耀,不料人家仙子聰明,一眼就將你著腹中無一滴墨水的粗鄙人看穿,也好在人家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一般計(jì)較……凡此種種,洛城主到真是能讓人信服!”
“我……,斟酌下棋是為戰(zhàn)術(shù)演練,在一切行不通的方式中尋找一條出路,這是大將風(fēng)范。至于詩書送人,那是……,總之我有理。倒是你,敢直呼我名諱,大哥都不會叫了?”
“洛秋寒,我就是晚生你幾年,你就這么猖狂,你也就只有年紀(jì)能勝我一籌。到現(xiàn)在年長已經(jīng)不是優(yōu)勢的年紀(jì),你還仗著年紀(jì)說話,你的臉皮是經(jīng)過了多少風(fēng)雪的磨歷,都不會臉紅了?”
洛秋寒有些無言以對:“看來是想試試我洛某這幾年武功有沒有退步了,別看我腰帶都勒不住肚子了,打你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p> 站在一旁的鐘瑜終于看不下去了:“都這么大的人了,一個城主,一個將軍,怎么還像兩個小孩子一樣,真不害臊?!?p> 鐘笑宇笑道:“看我們家小瑜多懂事?!?p> 鐘瑜道:“有洛伯伯和爹這樣的長輩,想不懂事也不行??!先進(jìn)城吧,到時候你們再慢慢吵。洛伯伯你也是,你看附近百姓都圍過來了,你這城主還要不要點(diǎn)威信了?”
洛秋寒啞然。
見面吵一架是一種敘舊的方式,昔年如是,眼前也該如是,不知為何,兩人竟然斗得越狠越舒暢,甚至打一架也是一種禮尚往來的方式了。這樣的見面方式,從相識以來就潛移默化了,不至于無語凝噎,也不至于相互矯情。
鐘笑宇大笑,幾人往城內(nèi)走去。
走到洛府門前,鐘笑宇對洛秋寒道:“你可知我站在城門往外看,在看什么嗎?”
不等洛秋寒回答,鐘笑宇接著道:“我在看沅北的風(fēng)雪,我在看你們每天看到的是什么,面對的是什么,我在石關(guān)完全能體會你駐守沅北的心情,寒蒙會偶爾騷擾石關(guān),肯定也會騷擾沅北,而且只會多不會少?!?p> 洛秋寒也正色道:“光是寒蒙嗎?在我沅北不知潛藏了多少探子,西夷的還是京都的,我已不敢估量。這幫人都在等一個機(jī)會,一個可以把這座城打開一個缺口的機(jī)會,我也實(shí)在搞不懂,沅北無銀無糧,倒讓這些人煞費(fèi)苦心了?!?p> “有些蠢蠢欲動了,大概是機(jī)會到了吧!”
鐘笑宇道:“魚龍混雜自然有人想渾水摸魚,不過也有好處,這里信息最為豐富,各種情報也較為準(zhǔn)確,容易探聽各方動向,倒是虛虛實(shí)實(shí),讓人難以捉摸?!?p> 鐘笑宇頓了頓,道:“沅北的雪有這么大嗎?”
洛秋寒嘆息道:“是啊,太大了,也不知到底掩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東西?!?p> 鐘笑宇搖頭道:“我的意思是,你這一頭白發(fā),是染了多少雪?”
洛秋寒和鐘笑宇都像是沉默久了的火山,這一刻蘇醒,得到了釋放,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幾年前。
沅北城外,北國寒蒙來人了,這才是真真正正的浩浩蕩蕩,兩萬人在沅北城以北的燕子口駐扎,百十號人騎馬往沅北城趕來,也是來湊一湊熱鬧,沅北城臘月初八這一天是盛事,十年來早就傳遍各國,尤其是西北。
這次寒蒙也派人來了,十年來相對平靜,尤其是對沅北城,更沒有軍隊(duì)來擾,但洛秋寒心知肚明,那些徘徊在沅北附近,來無影去無蹤的馬賊多半是寒蒙哪只訓(xùn)練有素的軍隊(duì),他們騎術(shù)精湛,當(dāng)然也不排除會是西夷的,甚至是京都某位大人物安排的。
寒蒙王室姓亓,現(xiàn)在在帝位上的是亓宣,而這次亓宣派來的人叫藍(lán)照,是亓宣的心腹,亓宣文武雙臂之文臂——李堯的徒弟,這次隨他而來的是左將軍李春團(tuán)。
一行人在洛一的帶路下,住進(jìn)了城東的文書院。
今天來的人,有幾批是需要洛秋寒出面迎接的,而且非他不可,其他一些附近城鎮(zhèn)的來客,都交給下人去打理了。
接近日落了,洛秋寒坐在廳內(nèi),有些疲憊,想著晚上的晚宴該如何安排。
忽然間洛秋寒一愣,自言自語道:“這小子,當(dāng)真是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多少人在找他,至今依舊沒有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