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興南之于珍玩古董的鑒賞,便如司馬白之于陣戰(zhàn)上的本事,尤其書畫一道,堪執(zhí)江東牛耳!
這卷竹簡她一上手,便知是前朝之物,再算上悉心保存的因素,絕對有百年以上的年頭,不過卻也至多一百來年。
一百年而已,這書簡本身是算不得稀罕物的,她見阿虞神情如此鄭重,心里已經(jīng)有了定論,貴重之處,怕是在于抄經(jīng)之人吧!
是出自哪位大家手筆呢?
司馬興南興奮的展開竹簡,但看到那字體,立時心涼了一半,什么玩意!糊弄誰的!這字寫的倒是端正,卻也平平無奇,便是書坊里的抄書匠也強(qiáng)過這許多。
“姐姐,可是看出端倪了?”
若不是瞧見阿虞那希冀的眼神,司馬興南早便將這書簡一把丟掉了,平白污了手。
蜀人再糊涂也不致如此無知吧?她只能懷疑是自己的水平不行,當(dāng)下又端近了仔細(xì)觀摩,可實(shí)在瞧不出這字寫的有何長處。
阿虞見司馬興南研究的如此認(rèn)真,不禁歡欣喜悅:“我就知道姐姐最是風(fēng)雅之人!”
司馬興南終于嘆了口氣,慚愧道:“南康學(xué)藝不精,著實(shí)看不出這是哪位大家手筆,還請妹妹指點(diǎn)。”
阿虞一怔,問道:“這字姐姐瞧著不眼熟么?你肯定是見過的??!”
司馬興南搖了搖頭:“不是南康炫耀,我在鑒定書畫上自小便有些特長,但凡入過我眼的筆跡,我都能斷辨出處。只是這竹簡上的字,的確沒有見過。”
她怕傷阿虞體面而沒有明說的是,眼前這些贗品真是拙劣之至,她連這是模仿的哪位名家都沒看出來。
“可這是天師真跡啊!當(dāng)年天師與我李氏結(jié)盟所贈的信物!”阿虞眼睛睜的圓圓的,疑惑道,“姐姐方才不是說手中也有一副天師真跡么?怎會沒見過呢。。。”
她說著說著便卡住了,自己這箱竹簡肯定是真品,如果不是司馬興南的水平有問題,那便是虛敬真人那副字是贗品,可虛敬真人德高望重,乃是天師嫡傳弟子,他又怎會以贗品饋贈大晉公主呢?
所以,原因只有一個了,司馬興南學(xué)藝不精。
司馬興南俏臉?biāo)查g羞的通紅,指著箱中竹簡,顫顫的問道:“這些都是天師真跡?”
她的確是有一紙?zhí)鞄熓謺模易蛲磉€研習(xí)過,現(xiàn)在竟看走了眼,偏偏還自吹什么擅鑒筆跡,她總算明白什么叫做無顏見人想鉆地洞了。
如果地上有一個坑,哪怕是糞坑,她此刻也會毫不猶豫跳進(jìn)去!
司馬白訕訕一笑,萬沒想到會弄出這么個尷尬局面,只好打圓場道:“這竹簡應(yīng)該是天師年輕求道時所抄,那時的天師,不論修行、體悟都肯定不同于現(xiàn)在,更別說字跡了,南康沒有認(rèn)出來,倒也在常理之中。”
“是了,是了,正是如此!”阿虞唯恐司馬興南難堪,拍著小手贊同道。
“哎,哎,也許是吧?!彼抉R興南也只好借坡下驢解釋道,“我那副字其實(shí)是天師傳于虛敬真人的一道手令,說他老人家同意漢王的賀壽之請,著虛敬真人一力配合操辦賀壽事宜。字體上確實(shí)與這些竹簡不同,這樣說來,還真像是同出一源?!?p> 平心而論,范天師于書法上的造詣遠(yuǎn)遠(yuǎn)不如道法,但天師手書又當(dāng)別論,乃是上上收藏之選?;笢匾彩侵榔拮拥难藕?,在與虛敬真人坐談時偶見手諭,便替司馬興南求了來,而這道手諭虛敬既看過了,也便沒甚用處了,樂的成人之美。
司馬白看著眼前這箱竹簡,不禁嘆道:“這太貴重了!”
“姐姐!”眼看恩人拒收,阿虞急忙讓求司馬興南。
司馬興南明白阿虞用意,只好勸道:“難得郡主一番心意,小叔收下便是。時人抄書偶有誤筆,經(jīng)年累月下來難辨正誤,是以古籍較之今本更加圓善,這些竹簡乃是天師抄于百年之前,今昔對比,當(dāng)屬難得勘驗(yàn)之物了!最緊要的是,簡中還有天師批釋經(jīng)文,小叔細(xì)讀之下,必有收益!”
“既然如此,卻之不恭了!多謝郡主美意,所謂開卷有益,我一定細(xì)讀?!?p> 司馬白自然也不好再推辭,卻見南康仍不舍的盯著那卷竹簡研究揣摩,哈哈一笑說道,“南康若是喜歡,便先拿去讀好了?!?p> “不不,你們抬到殿下房中去吧?!彼抉R興南將那卷放回箱子,只是眉頭深皺著,似乎還在執(zhí)著于自己的眼力,嘴里碎碎念叨著,“倒也的確是很像!”
司馬白告別二姝回到房中,左右也閑來無事,便將那竹簡拿出來研讀,那字體的確是談不上什么水平,不過可以看出來,抄經(jīng)人抄的很認(rèn)真,透過字跡,他似乎看見那個一心求道的小道士在一筆一劃的誠心謄抄。
想到司馬興南放回竹簡時那仍不肯認(rèn)慫的顰眉,司馬白只覺好笑,這個比自己還要年長七八歲的大侄女,雖然頗有幾分恃才傲物,但也可愛的很。其實(shí)難怨她辨不出來,歲月境遷,別說字跡了,誰能想到當(dāng)年一個普通的小道士會有今日成就呢?
忽然,司馬白心里咯噔一下,神色漸漸凝重起來。
他想起了司馬興南的一段軼事,那是他小時候回建康時聽說的,那時的司馬興南已經(jīng)名震京城。
那年太后過壽,國舅庾亮獻(xiàn)上一副字,乃是前朝張昶的真跡,太后自然是視為珍寶,便邀了一眾朝廷命婦詹觀,司馬興南時年十二,一垂髫小童而已,卻當(dāng)場指摘此乃贗品!
眾人大驚,遂問她如何看出,司馬興南只答了兩句話。
一曰曾見過真跡爾。
原來當(dāng)年先帝司馬紹曾賜過丞相王導(dǎo)一副張昶的字,恰被在旁玩耍的司馬興南所見,那時司馬興南才僅九歲,通過旁聽父皇和丞相對字的評論,竟將字跡記了下來!
但此字畢竟是自家長兄庾亮所獻(xiàn),弄不好便傷了庾家自己的體面,庾太后以孩童之言不愿深究,但終究是架不住那群命婦的起哄,最后當(dāng)場請人去相府將那字求了來,又延請了幾位京中書法大家一同前來鑒定。
這兩副字雖然風(fēng)格有異,但畢竟是張昶在不同時期的作品,誰也不敢妄言真?zhèn)危谑撬抉R興南又說了第二句話。
二曰亦見過做此贗品者之他作!
太后宮中的確還有一副張昶的字,不過都知道這是京中一位名家圣手模仿的,堪可亂真。司馬興南由這副仿品看出了下筆手法,斷定新字也是同一人所做!
這便好辦了,差人去向那圣手一追問,果不其然,正乃其新作,賣于行市后被人精心做了手腳,如同古跡一般無二,卻不知怎么碾轉(zhuǎn)落到了國舅手中,獻(xiàn)于了太后。
國舅庾亮大怒,將那作偽之人問了嚴(yán)刑,此乃震動京城的一件大案,卻也成就了司馬興南鑒跡的大名!
幼時便有此異能,如今的她只會爐火純青!
司馬白面沉如水,冰白瞳中幽光閃爍。
這就有趣了!
紅虞郡主的書簡不假,敬虛真人也沒有理由故意拿個贗品來送人,南康更不會看走眼,那便只有一個可能了——這封天師同意四方賀壽的手諭,本身就是假的!
而且仿的極真,連天師之徒敬虛真人都沒看出來異樣!
賓客云集成都為天師賀壽,豈不成了鬧劇?
是鬧劇還是陰謀?
天師范公便眼瞧著無動于衷么?
司馬白看著窗外的連綿陰雨,蛛絲馬跡中他已聞到了一絲熟悉的味道,那是老對手的風(fēng)格。
他不禁由衷贊嘆道:好大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