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前來,只為兩事?!蹦侨孙L(fēng)輕云淡說道,正是不顧眾將反對,輕騎簡從直入敵國京都的司馬白。
高越盯著司馬白,心中瞬間掠過無數(shù)念頭,若是將司馬白押予王上,定然是大功一件,但最終還是壓下了種種心思,一臉警惕的問道:“哪兩件事?”
司馬白放下書簡,回道:“第一件,是罵你?!?p> 高越一怔,只當(dāng)自己沒聽清楚:“何事?罵我?”
司馬白一根一根豎起手指:“罵一個為父不慈、為臣無能、志比天高、膽比紙薄、忍氣吞聲、窩囊度日的王公貴胄!”
仲室紹拙臉上唰的煞白一片,目瞪口呆的看著司馬白,這個高越籠絡(luò)尚且不及,你怎敢如此羞辱他?!他可不是個有器量的人??!
高越臉色同樣難看,布滿陰霾,悶哼一聲:“我倒要聽聽,怎么一個為父不慈、為臣無能、志比天高、膽比紙薄、忍氣吞聲、窩囊度日!”
司馬白好整以暇,慢慢數(shù)落道:“獨子深陷仇敵之手,不提贖救,反裝悠然,你子生死操于我手,你之怠慢,可謂慈愛?”
“外戚專權(quán),外有周仇執(zhí)掌重兵,內(nèi)有撒許朝堂遮天,涓奴猖獗,灌奴落魄,絕奴作倀,賊之黨羽遍布國朝,王位廢立只在旦夕,你貴為先王之侄、王族重臣,竟是束手無策,成日以盤剝升斗小民為己任,以誅滅雞鳴狗盜之輩為功勛,可是無能?”
高越強(qiáng)摁怒氣:“繼續(xù),繼續(xù)說下去!”
“且不提后宮干政,便說你那幾個后輩子侄,高當(dāng)、高莫之流,聽聞三天兩日便要光顧巡檢司衙門,耀武揚威,酒后撒潑,連你的車駕都敢去堵,可有將你這伯父放在眼中?”看來不挑起高越的火氣,司馬白是不會罷休的。
被人揭了丑事,高越噌的站了起來,一臉寒霜指著司馬白:“你聽何人所言!”
“自然是你那寶貝兒子,這丸都城里的緋聞趣事,我與他打聽了不少,他倒真是個博聞強(qiáng)識的,你且別急,我還沒說完呢,那撒許貪你軍功阻你入朝,周仇強(qiáng)占你母族基業(yè),你屬意的歌舞班子被他強(qiáng)行買下,轉(zhuǎn)手便送入軍營做了營妓!嘿,你倒是好脾氣,不吭不響,屁也不放一個!”
高越大怒道:“狂徒!怎敢辱我之甚!”
司馬白毫不顧忌高越怒火,走近書架,翻弄著高越藏書,一邊繼續(xù)說道:“你這藏書不少,我進(jìn)門便觀你案上書簡,皆是名臣傳記之類,管仲,樂毅,哦,還有霍光列傳,哎呀,這是《伊訓(xùn)》和《孟子·萬章》么?諸葛武侯尚且只敢自比管仲樂毅,而你竟然包藏伊霍之志!難得你自清高雅,大捷傳來,闔城歡騰,唯獨你滴酒不沾閉門讀書!莫非伊尹霍光成天躲在狗窩里便能囚了太甲、廢了昌邑?!這不是志比天高、膽比紙薄、忍氣吞聲、窩囊度日,又是什么!”
司馬白句句扎心,所言卻都是實情,高越再也聽不下去,一拍桌子便要翻臉,但他到底也是人精,雖不知司馬白為何大放厥詞,卻也覺出蹊蹺,狠狠盯著司馬白說道:“你囚了我兒,便為來此羞辱老夫的么?”
司馬白嘆道:“你生來富貴看似光鮮,卻著實過的不易,我瞧著也是心酸,真心祝你有朝一日能夠一飛沖天,掌了國權(quán),除了怨氣!”
“欺人太甚!”高越咬牙切齒,他本琢磨著司馬白會提哪些要求和條件,已做好了被逼迫和威脅的準(zhǔn)備,哪里料到這妖眼賊人開口竟是一通爛罵!
而仲室紹拙的吃驚絲毫不亞于高越,只道此趟真是來送死的了!
司馬白卻還不罷休,繼續(xù)揭著高越傷疤:“這一番祝愿,怕也只是癡人說夢,我雖陣斬周仇,但這高句麗朝堂上,還是難有你說話的位置!且不說現(xiàn)在,日后你那幾個侄子,無論誰登上王位,估計都不會正眼看你,你縱然是王族元老,怕也只能空懷伊霍之志,而窩囊終老了!”
“你...你...某非剁了你這舌頭不可!”高越惱羞成怒,再也容不得司馬白多說一個字,怒火中燒之下,連兒子性命都不顧了!
“漢人之書讀的倒不少,卻沒學(xué)到漢人雅量么?”司馬白卻是一笑,繼續(xù)說道,“既然都讓我罵完了,何妨再聽聽第二件事。”
高越臉色鐵青,心道要不是兒子在你手中,豈容的你如此放肆!但他素來能忍,軟肋又被人拿捏,只好悶哼道:“老夫今日奉陪到底,堂堂大晉皇叔,莫非只會市井無賴般的撒潑么?”
“不料都督竟對我如此誤解,我這一片赤誠之心,日月可鑒。”司馬白一邊認(rèn)真說道,一邊朝仲室紹拙遞了個眼色,“這第二件事,便是送禮?!?p> 高越一愣神,便見仲室紹拙猶猶豫豫的掏出一張禮帖,呈了上來。
“殿下?”仲室紹拙回望司馬白,臉上神色竟同高越一樣茫然,似是在問真要把這東西給他么?
高越心中微奇,打量了一眼桌案上的禮帖,燙金的封皮極是華貴,上好麻宣紙折的厚厚一疊壓在封皮之內(nèi),禮單這么厚實,這禮不輕啊!他心中不禁疑惑,司馬家小兒搞的什么名堂,先是一通謾罵,卻又呈上厚禮,既是送禮,必然有事相求了,但折辱老夫又有何用意?
他一邊揣測著,一邊打開了禮帖,禮單一折一折的長長拉開,竟是一片空白,一個字也無有!
高越老臉?biāo)查g漲的通紅,啪的將禮單一掌摁在桌面上,一字一頓問道:“好一份厚禮!是老夫眼花,還是你們拿錯了?”
司馬白笑道:“都督老當(dāng)益壯,哪里會眼花,我甘冒奇險來此送禮,自然也不會拿錯禮單,你沒有看錯,這禮單上的確一個字也沒有?!?p> “那便是存心戲弄老夫了?”高越已是殺氣騰騰。
司馬白緩緩說道:“上至王親,下至臣工,各族頭領(lǐng),闔朝文武勛貴,但凡在京人等,你只要把名字寫在這禮帖上,我為你奉上他們的頭顱身家!”
高越被驚的目瞪口呆,磕巴道:“?。∧氵@是何意?。俊?p> 仲室紹拙至此已恍然大悟,連忙賠笑道:“都督,這禮可著實不輕呢!”
高越何其聰明老辣,他豈能不知何意?這群人戰(zhàn)場上打不過,眼瞅亡家滅種,竟把心思放在了行刺暗殺上!嘿,這種匹夫?qū)こ鸬牡赖览戏蛞姷亩嗔?,倒也完全能夠理解!自家?zhí)掌巡檢司,管的便是治安緝捕,對方若想在京城搞行刺暗殺這些把戲,若無自己幫襯,怕是城門都難混進(jìn)來!他一時間竟心癢難耐,若能借司馬白之手除去一些礙眼的人,只要籌謀仔細(xì),豈不美哉!
思慮及此,他一手端起茶盞,另一只手已情不自禁的撫上了那燙金的禮帖,心中大贊司馬白好一個亡命之徒!
咳,咳...司馬白輕聲一咳,似笑非笑的望著高越。
“放肆!”高越猛的回過神來,壓著嗓子低聲罵道,“老夫豈能做這勾連敵寇之事!我只當(dāng)你沒說過這些孟浪狂言,你要財要物有何需求,老夫都允你,快快放我演兒回來,你放心,我堂堂巡治緝檢司都督,要保你一干人等在丸都平安出入,還是沒問題的!”
仲室紹拙差點一聲冷哼笑出來,他哪里還聽不出高越言外之意,既要瞥清自己干系,又明講可保一干人等平安出入,哪怕要財要物竟無有不允!不禁暗罵一聲老賊,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老賊這種只為一己私欲便置國恩大義于不顧的狹隘陰險,同兒子真是如出一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居然如此迫不及待,竟連討價還價的功夫都省了!
雖然在心里罵個不停,但仲室紹拙嘴上卻是連聲說道:“自該如此,自該如此,只是公子若要回府,咱們需得安排一些人手護(hù)送,不瞞都督,京畿左近似乎有些戒嚴(yán),這城防關(guān)卡......”
“我自會安排?!备咴铰掏痰幕氐溃皇帜﹃Y帖,一手端著茶盞悠哉哉的抿了口茶,似乎想到什么事情,連忙補充道,“你們大可以多派一些人手進(jìn)城,千里迢迢怪不容易的,城外苦寒,城里畢竟舒適一些嘛!”
“丸都城內(nèi)倒還有一些景致,讓演兒帶你們熟悉熟悉。”
“你們?nèi)羰侨硕?,不妨分開進(jìn)城?!?p> “分開多有不便,最好一起進(jìn)城?!彼抉R白忽然打斷了高越的絮叨。
高越看了眼司馬白,心中一陣不滿,虧這小兒陣斬了周仇老賊,卻如此不懂事!雖然安排關(guān)防不在話下,但一幫刺客一起進(jìn)城,實在太過招搖,這群刺客里該是少不了鮮卑慕容的人,白虜相貌易認(rèn),那是何等風(fēng)險!
他心中有氣,但還是暫壓火氣,打算好言相勸:“一起進(jìn)城,倒也可以,只是,你們有多少人啊?”
“五千鐵騎?!彼抉R白望著高越,平淡淡回道。
“確實有點多?!备咴讲患偎妓髡f道,待要推諉,卻覺哪里不對勁,茶盞送到嘴邊停了下來,腦子忽然一片空白,手上一軟,啪的一聲,茶盞又一次打翻在桌案上,剛巧打濕了禮帖。
高越下意識便猛的將禮帖抽開,茫然看向司馬白,他知道自己沒有聽錯,五千鐵騎!
司馬白瞥了眼高越那只死死摁著禮帖的老手,冷冷說道:“一帖不夠?qū)懀疫@還有!”
“你,你...”高越顫指司馬白,只感覺那一黑一白的妖瞳竟如此駭人!
“來人!”
司馬白忽然操著生硬的高句麗話,朝門外大喊了一聲。
“老爺!”守在門外的老管家立時推門而入。
“筆墨伺候,你家老爺要寫帖子。”司馬白頭也不回的用漢話說道,也不在意老管家能不能聽懂漢話。
高越忽然意識到這個晉國郡王絕不能讓任何人看見,連聲大罵道:“誰讓你進(jìn)來的!滾出去!”
“老爺?”老管家看了看高越,又看看司馬白和仲室紹拙,仍不確定是否要出去。
“還不快滾出去!”高越大步走上前去,連踹帶踢的把管家朝門外攆,一邊朝門外大喊,“門外的,都滾遠(yuǎn)了!沒我吩咐誰也不許靠近!”
“是,是!”老管家慌忙點頭后退,卻是“啊”的一聲跌倒在地,指著高越背后,一臉惶恐,話都說不順,磕磕巴巴道,“妖人!妖人!”
高越心里一沉,順著管家手指方向,回頭一看,司馬白正笑吟吟的望來,而管家所指,正是司馬白那只冰白的眼睛。
“老爺,快走,妖人,妖人!”
“連叔,沒事,這人只是長相怪異而已,”高越輕輕嘆了口氣,“書案亂了,你去收拾一下好么?”
老管家這才穩(wěn)住神,半信半疑的爬起身來,小心翼翼的點了點頭,走到書案前,見茶盞倒在案上,連忙卷起袖子擦拭?;蚴歉咴胶鋈坏臏匮陨普Z讓老管家感懷激動,他一邊收拾一邊說道:“老爺可不能氣壞了身子,老主人臨走時可是拉著老奴的手,讓老奴好生伺候老爺,老奴沒用,伺候不好老爺,這......”
老管家話到一半,忽覺心口劇痛,低頭一看,胸前竟莫名其妙穿出半截利劍,鮮紅的血順著劍刃一滴滴落下來,正巧滴在那燙金封皮的禮帖上。
老管家轉(zhuǎn)回頭,見那持劍之人正是自家主子,高越猛的抽出長劍,怕老管家呼喊,接著又是一劍一劍刺了下去。
老管家應(yīng)聲栽倒,他似乎看見老爺嘴角掛著一絲獰笑,那是一種心底狂喜,卻硬生生按捺住的猙獰,他從前只在老爺身上見過一次,那時老主人剛咽氣!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仲室紹拙喜出望外,高越殺人,滅口而已,但如此忠誠老奴,也得滅口才可?
原因已經(jīng)呼之欲出!欲行大事!
此趟丸都一行,僅憑一個高成演,能否逼迫高越賣國背族,仲室紹拙心里一點底氣也沒有,只能隨著司馬白梗頭硬上。
但司馬白一罵是為激,二禮是為誘,三露行蹤迫高越表露心跡,三招底定大事,之后商討細(xì)節(jié),便無需遮遮掩掩了!
丸都戍防外松內(nèi)緊,巡檢司五千衙役伙同地方鄉(xiāng)勇巡檢綏靖京畿,便是第一道防線。而為防人心恐慌,丸都城門仍由稅丁開閉,這城門鑰匙怕不就在高越府中?!
拿下高越,京畿百里沿途哨防便等同虛設(shè),丸都的大門更已四敞大開!
丸都山城再是易守難攻,又能怎樣?高句麗再是陳兵以待,又能奈何?
關(guān)山之固,果然不堪人心之險啊!
司馬白這三言兩語引君入甕,掘開欲望閘門的手段,仲室紹拙只能長嘆一聲,人心好險!
“得罪了。”司馬白望著高越,簡單道了個歉。
而高越嘆了口氣,再也沒有任何虛辭:“殿下禮厚,不勝惶恐!”
小鹿難尋
前一章改了改,給這個巡檢司都督加了點職責(zé),五千衙役緝捕匪盜設(shè)卡抽稅,并掌京畿左近鄉(xiāng)勇團(tuán)練,綏靖地方。這樣就比較有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