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夜的南軍士卒已換過三班崗,余容輕扣殿門:“娘娘,時辰不早了,該為公主裝扮上了?!?p> 或者因遠(yuǎn)嫁緣故,母女二人首次同榻而眠,絮絮說了半夜,直至二更天麗水公主才沉沉睡去,周嫆華端著燭臺看她,只覺看了沒幾眼天便有些亮了,方生下她時那樣小的一團(tuán)肉,轉(zhuǎn)眼便長得這樣大,歲月匆匆,不外如是。
不能再看了,越是看,便越舍不得教她遠(yuǎn)嫁。周嫆華撥開麗水公主額前的碎發(fā),深吸口氣,柔聲道:“淳兒,該起了,起來母妃為你梳發(fā)?!?p> 余容欲服侍麗水公主穿衣,也教她擋開,親手捧了嫁衣給女兒穿上,衣擺也用雕了鰈魚的玉佩壓好,麗水公主低頭看了一眼,一把拽下:“戴這個做什么!”
余容嚇得跪倒在地:“殿下息怒,這玉佩乃是陛下所賜,用的是和闐寶玉,珍貴異常,價值連城啊?!?p> 豈不知這話更火上澆油,麗水公主將玉佩擲到地上摔個粉碎:“父皇若要降罪,盡管責(zé)罰我!什么好東西都帶到那里去,取我平日佩的那塊白佩來?!?p> 余容正要去取,周嫆華道:“還是取我從前在閨中用的那方青佩?!庇值溃骸澳闩宓哪敲?,就放在母妃這里可好?”
麗水公主由是息怒,周嫆華將那枚蓮形青玉佩給她戴上,又拿過檀木梳為她梳發(fā):“你不知道,母妃從前年輕時梳得頭發(fā)最好看,從來不用旁人,連你舅母都央我教她?!?p> 她喃喃道:“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
周嫆華哽咽起來,胡亂擦擦淚,抖著手為她梳發(fā):“多子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三梳梳到尾,永結(jié)同心佩。有頭又有尾,此生共富貴?!?p> 兩位侍女將麗水公主扶起來,去椒房殿拜別帝后及后宮諸嬪妃,晉王亦換了玄衣跟在后面。
衛(wèi)凜自然看見她佩的青玉佩:“這玉佩是你母妃從前用過的,她只你一個女兒,到了北遼要記得想她,時常寫信回來?!?p> 麗水公主本想說,寫信回來,又說什么?礙于周嫆華就站在前面,只得屈膝拜道:“謹(jǐn)記父皇教誨?!?p> 夏皇后自然也一番叮囑,而后便與眾嬪妃為她添妝,幾位侍醫(yī)也帶著數(shù)百種各色草藥、成藥跟在隊列里,醫(yī)方古籍更不知凡幾,原本依夏皇后之意,匈人蒙昧不堪,武備尚可,醫(yī)藥便落后許多,倘若偷習(xí)我大齊醫(yī)學(xué),豈不如虎添翼,更難遏制其南侵。
衛(wèi)凜則道大國須有大國氣度,匈人未曾開化,又疏于學(xué)習(xí),要學(xué)會這些尚不知多少年,大齊則人才濟濟,日新月異,他們是絕計追趕不上來的。
更要緊的則是,晉朝時公主和親往往早逝,蓋因氣候、飲食種種與中原差異過大,且匈人多迷信巫術(shù),使得病情延誤,與晉朝宗女不同,麗水公主畢竟是皇長女,自幼宮里多少人寵著長大的,衛(wèi)凜到底舍不得她在大漠里吃苦。
鳳輿已停好,華蓋上以金線繡鳳凰與青鸞圖騰,四角綴著拇指大的明珠,馬匹亦是清一色的青驄馬,幾十宮娥穿著緋色深衣立在車前,衛(wèi)凜看著不免傷感:“淳兒,你若是男子該多好,你這樣的學(xué)識與才干,該在朝堂上為朕分憂的?!?p> 麗水公主只再拜道:“自古窮痛皆有定,離合豈無緣(1),兒臣此去乃是天意,父皇不必如此?!?p> 晉王扶她到車前,親自壓馬,麗水公主回身看他:“麒兒,姐姐這一去,母妃身邊便只有你一人了,自舅舅戰(zhàn)死,外祖家已不比從前,你要爭氣?!?p> “姐姐放心,終有日我要做上皇帝,傾一國之力同北遼開戰(zhàn),定將你從那蠻荒之地接回來!”晉王從袖內(nèi)摸出一只錦盒遞給她,“姐姐收好?!?p> “好,姐姐等你?!?p> 麗水公主朝他笑道,打開錦盒一看,里面碼著一疊金鑄的厭勝錢,最下面壓了字條:長樂未央延年永壽昌。
鳳輿緩緩朝宮門駛?cè)?,周嫆華癡癡望著,眼里淌著淚,情不自禁向前走去,教夏皇后一把拽住,只得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鳳輿駛出宮門,連宮娥們影子都望不見了。
“姐姐!姐姐!”
麗水公主一回頭便看見朝鳳輿追來的晉王,兩個侍從從一側(cè)跑過來抓住他,捂住他的嘴將他抱下去。
真傻!她想,今日我遠(yuǎn)嫁北遼,便不是你的姐姐,而是大齊的仇敵了。
文武百官已在宮門外列隊,一齊拜送公主出降北遼,衛(wèi)昀裹緊了身上披風(fēng),不屑道:“做都做了,何必再給這樣的尊榮,有什么用!”
衛(wèi)昱洵狠狠瞪他一眼:“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啞巴?!?p> 周扈奉命送親,自然來得比誰都早,南北軍送嫁的兩千士卒都已到齊,穿著田獵才穿的嶄新盔甲,中不乏世族子弟,鐵胄上簪纓隨風(fēng)飄揚,一眼望過去竟看見好幾副熟悉面孔,晉小將軍騎在馬上對他比個嘴型:“國事為重。”
他轉(zhuǎn)頭朝衛(wèi)廣陵看去,后者對他微微頷首。
“啟程!”
周扈走在最前,后面跟著晉云、韓孝、荊平渙等將軍,再后便是麗水公主鳳輿,隨侍宮娥亦挑了身體健壯的騎馬隨行,最后則是南軍、北軍士卒,隊列綿延數(shù)里之長。
歷來將士出征走安門拜將,自洛門凱旋,以示出則平四方亂,歸則撫天下民,公主出降則多走宣平門,以其別稱“東都門”,取紫氣東來之祥瑞。
周扈卻帶著隊列徑直往南走去,經(jīng)安門離城,衛(wèi)凜站在飛廉觀看著送親隊伍走遠(yuǎn),遠(yuǎn)到只看見白茫茫雪地里一點盔甲上紅色,溫常給他披上大氅:“陛下,回宮罷,都看不見了。”
衛(wèi)凜推開他:“這樣的天,朕亦覺得寒冷刺骨,朕的女兒走在雪地里,又該何等心寒。”
注:【一帆風(fēng)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摘自《紅樓夢》。
?。?)【自古窮痛皆有定,離合豈無緣】摘自《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