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荊湖南路。
云夢澤煙波裊裊,雪峰山霧靄沉沉,竹林間泉水叮咚,松柏下孤墳處處,這里便是梅山。
“天無忌,地?zé)o忌,陰陽無忌,百無禁忌,金刀下地,大吉大利,八大金剛,升!”
這是一個臉方耳廓的中年人,一身道袍打扮,卻帶了個佛家毗羅帽,嘴里念念有詞,雙手虛空掐蘭花印入懷。話音剛落,一個總角小童,披麻戴孝,高高舉起兩塊瓦片,用力摔在那三長兩短的壽材之前,四周早有八個壯實的勞力,操起篾繩,將這壽材三倆下捆附在那橫木之下,一只斑斕的公雞早被抱在那鋪了一層有一層的壽被之上。
“八大金剛,起!”
道士一身長吟,鞭炮爆炸、孝子嚎哭,金剛叫起、鑼鼓鈸鏟齊鳴。
記事起,只有這一天,倒著走路時,母親沒有喝止他,張平安抱著叔叔張二牛的牌位,面沖著那個涂滿黑漆的大箱子,上面一個看上去好多嘴巴的黃色的圖案,昨天他實在熬不住睡覺前,他爹跟他說今天要送叔叔上山,自己要好好聽那個穿裙子的道士叔叔的話,所以他現(xiàn)在老老實實的跪在這棺材前,冥冥中感覺那個只要回家,總要給自己帶上一顆辣椒糖的叔叔,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黃色草紙打的引路錢,從山腳開始一跪一放,放了一路,也跪了一路。
露水打濕了草紙,被風(fēng)一吹,跟滿山的棣棠花搖曳在一起,看不清來路,細雨微微,墳崗起了薄霧,也不知前方去向何處,墳崗邊被剝過皮的泡桐樹,有的姜黃有的枯黑。
墳崗是進祖墳前最后一道坡,村里的祖墳在這梅山山頂,據(jù)說是這個道士的祖祖祖祖師爺遍堪山形水勢,才在這梅山擇了一處風(fēng)水寶地,峽口張氏,世世代代都埋在這。
這山十年前還叫寨子山,后來村里一個叫張青山的莊家漢在山上砍柴燒炭時,挖出了煤炭,煤炭這在荊湖南路這塊可是不常見,荊湖人一般都燒柴火,但是這里偏偏又是大宋有名的鐵礦區(qū)。
煉鐵需要高溫,往年這峽口村有不少人都是靠給鎮(zhèn)上鐵礦廠送精炭謀生,這張青山也算有些手段,年輕的時候就勾上了鎮(zhèn)上最大的鐵礦礦長的小女兒,借著這發(fā)現(xiàn)煤炭的東風(fēng),不到十年,就成了這十里八鄉(xiāng)有錢又有名的員外郎,這張青山心思活絡(luò),遠不滿足這一處礦井,派人在這寨子山上四處勘探,又發(fā)現(xiàn)了四五處礦床,他又是個會做人的,也不一家獨大,叫上了好些地主鄉(xiāng)紳,后來慢慢地寨子山就變成了煤山,村里人嫌這名字晦氣,后來煤山就變成了梅山。
梅山,是座高山,峽口村,是個窮村。
這山高林密坡陡,本來就留不住幾寸土,以前就算是豐年也有吃不飽飯餓死的,更有那還不上錢,拖家?guī)Э?,出門躲債的。
張平安爺爺張老漢是個勤快的,屬于最早和張青山挖煤的那一批人,也建了四進的屋子,黃土稻草和的磚,外面還刷了石灰膩子,菜園子被張老漢引了山泉水繞了一圈,還在當頭挖了處洗衣服的池子。
那也是張平安的澡盆子,夏天燥熱的晚上,躺在池子里,有滿天星斗、有螢火蟲,還有山間清涼的風(fēng),潺潺的流水,再拿出叔叔買的辣椒糖,甜絲絲的,末了又有會在舌尖留一點辣味,那是張平安小時候難得美好的回憶。
叔叔沒念過書,用叔叔的話說,他不是那塊料,所以十四歲就進了煤礦,起早貪黑的,張平安記憶里叔叔總是一張黝黑的臉,天然卷起的頭發(fā),可能因為從小營養(yǎng)不良,就像秋天割完的稻草,沒精打采的趴在頭皮上。
說來可笑,不是誰都能進煤礦干活的,叔叔能進煤礦,還是因為張老漢和那張青山是本家兄弟,就這還是以爺爺不再去煤礦上工為代價換來的,張平安以前不明白為什么叔叔進了煤礦,爺爺就要從煤礦出來,后來他爹跟張平安講了個故事,以前上山打獵的時候,運氣好會碰上野豬,打死后邊上不遠通常能尋著野豬窩,但獵人不會把野豬全抓回去,總要留那么一兩只,因為過幾年,這里又能有野豬打。
張平安聽得似懂非懂,但是心里覺得這些開煤礦的都不是好人,現(xiàn)在叔叔就在這煤礦死了,據(jù)說是因為塌方,叔叔當場被石頭砸到,沒多久就咽了氣,大概就是那不幸被獵人遇到的野豬吧。
張家的祖墳在這梅山最高的地方,祖墳口有一松一柏兩棵大樹,荊棘叢生,張平安七歲的年紀跟著發(fā)喪的隊伍,爬上這墳山已經(jīng)十分困倦,此時在那頭帶五方帽的常天師指引下,跪在那刨出來的穴坑邊,這穴坑深有八尺,下墊木炭,八大金剛合力將那裝著張二牛的壽材放入坑中,棺位調(diào)正,張平安捧一抔土灑下,就有力士開始往里填土。
沒有人哭靈,張平安的女兒張二丫才滿月還在吃奶,所以才需要張平安作為侄子才需要給張二牛跪靈。
填完最后一抔土,張平安被爹拎起來撣了身上的塵土,踩著來時撒了一地的引路錢,開始下山,此時正值八月,杉樹林渡著一層蠟質(zhì),油光發(fā)亮,張平安實在走不動了被他爹抱起放在肩上,打著瞌睡。
突然,張平安感覺腳下的地面劇烈的晃動了一下,他爹身上一個不穩(wěn),張平安差點摔下肩去,好在他爹用孝布牢牢在他腰上綁了一圈,又及時扒拉住了路邊一顆辣子樹,這才沒讓兩個人都摔倒。
“大家沒事吧!”
重新站起來后,張大牛招呼著上山的人,大家都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倒是那常天師好似沒有摔倒,一臉凝重的捏著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牛哥,下面的煤礦不會又塌了吧?”
一個寸頭的漢子話音剛落,這山體又開始劇烈搖晃起來,此時,他們剛出來墳山不久,張大牛趕緊把張平安放下,他也注意到大家都站立不穩(wěn)的時候,只有那常天師不動如松,趕忙上前,也顧不得身體被帶的歪斜:
“常天師,如今這情況,看樣子是下不得山了,您精通堪輿,可知這山上有何處可以暫時避一避?”
那常天師本是這鎮(zhèn)上有名的風(fēng)水相師,村里紅白喜事,安宅出殯都是要請這常天師卜算,說起來這常天師也是有幾分道行,至少現(xiàn)在能穩(wěn)穩(wěn)立在這山頭上。
“哎,多行不義必自斃,貧道是方外之人,天要降罰,貧道也無能為力,你們退回墳山,可保一時無虞,切忌不可貿(mào)然下山。”
說完這話,這常天師突然幾個縱身往叢林深處去了,留下這一干青壯,牢牢扣著地面,不知所措。
“常天師……”
張大牛還想說些什么,但是無奈常天師已經(jīng)走遠,沒有辦法之下,只得聽了常天師的建議,回轉(zhuǎn)頭又往墳地而去。
說來也怪,這梅山剛剛地動山搖,張平安都可以看到對面山麓上滑下好大一片山石,到處都是崩落的石頭和翻出來根的老樹,偏偏等他們一行過了那祖墳一松一柏的大門,就仿佛什么都聽不到一般,地也不再抖了,整個墳場反倒靜的可怕。
此時一行幾人,十分狼狽,為了趕回山上,幾人中只有張大牛因為帶個孩子,實在沒穩(wěn)住身形,被向下滾落的石頭砸到了頭,頓時鮮血淋漓,在這祖墳里,顯得極為可怖。
“大家沒事吧?”
張大牛一把放下張平安,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傷勢,還好,除了自己頭被砸了一下,一行十二人,只有些微的擦傷,倒是不嚴重。
“大牛啊,這山動的這樣厲害,不會是要塌了吧?我婆娘孩子還在家嘞,這要是山塌了他們不會有危險吧”
一個漢子一臉擔憂的說到,其他人臉上也是一副擔心的樣子。
“是啊,是啊,你家還好在河邊上,我家就背靠著梅山建的,這要是山塌了,不行我得趕緊回去就他們”
另一個漢子聞言也是一臉惶急。
“瞎說什么,這應(yīng)該是地龍翻身,眼下這下山的路應(yīng)該是被堵死了,山下有村長照應(yīng),以前也有過地龍翻身,不是還有曬谷坪么,大家先稍安勿躁,等這地龍翻過身了,我們再想辦法下去”
張大牛一臉慎重的說到。
“現(xiàn)在大家先找個能休息的地方,我看這天是要下雨了!”
張平安的爹張大牛雖然是莊稼漢,但是在村里的學(xué)塾讀過兩年書,因為識字,慣常也是有些威信,這些人聽他這么一說,眾人也想到往年山崩之時,只要大家往曬谷坪去,都能相安無事,也便放下了一半的心,說罷大家只好先放下著急,眼瞅著剛剛還瓦藍的天,突然起風(fēng),然后烏云密布,大家也知道再不找個躲雨的地方,恐怕一會就要淋濕了。
這墳山本就在山頂,原也不可能有什么山洞、草窩子倒是有幾個,但是都在墳塋之間,眾人都覺得晦氣,找來找去,也就這門口大柏樹下,還算寬敞,眼瞅著對面山上的震動還沒停下,天光漸熹,眾人只好都聚在這柏樹下,一臉憂心忡忡的望著山下。
雨在夜幕降臨的時候一起來了,而且越下越大,伴隨著電閃雷鳴,張平安感覺那雷就像是在耳邊炸響一樣,他們本來就在山頂,這松樹葉稀,根本擋不住雨,柏樹下倒是確實含有幾分干爽,只是這雨一大,也有雨水順著主干往下,眼瞅著這身下坐的地方也開始潮濕起來。這雨倒是其次,只是這雷,響得越來越頻繁,眾人心驚膽戰(zhàn),沒有誰能夠安穩(wěn)的休息,都一臉擔憂的瞅著頭頂?shù)陌貥?,希望這雷不要劈到此時眾人唯一的存身之所。
“轟!”
一道驚雷從天而降,沒劈到柏樹,卻將一邊的松樹,一劈兩半,頓時燃起熊熊大火,眾人被唬了一跳。也不敢在這柏樹下再待,顧不上淋雨,都離了這松柏的范圍。
“大牛哥,我看這地方待不了了,這雨這么大,我看對面的山麓好像沒在搖晃了,我實在擔心老婆孩子,要不我們下山去吧!”
這漢子話一出,頓時引來不少附和,張大牛雖然忌憚那常天師說的不可貿(mào)然下山,可是此時此處已然也變得危險,而且他也擔心家里的媳婦和父母,幾人一合計,都決定下山去。
“下山也可以,但總得要個人先去確認一下地動是不是過去了,大家誰去?”
一個漢子建議到,半晌沒人回應(yīng),張大牛覺得這么拖也不是辦法,礙著自己還有張平安要照顧,腦袋又受了傷,就沖向一個年紀最小的后生道。
“超子,這里你年紀最小,眼睛最好使,先出去看看這地龍過去沒,要是這地龍沒過去,這又是下雨又是落石的,我們下山這是找死”
“好,我去看看”一個留著寸頭的漢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著這雷劈的間隙,沖出了這松柏的界線,然后又聽見“轟”一聲,這叫超子的漢子前腳剛邁出墳地,一道驚雷就劈在他頭頂,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活生生的人,就被燒成了一堆黑炭,連慘叫聲都來不及發(fā)出。
“超子!”張大牛一聲痛呼,超子是他的表弟,今天抬弟弟上山少人,特意請他幫忙抬棺,沒想到這剛出去查探,就被這一道雷劈死,張大牛剛想跑去把超子拉回來,卻被人死死的拖住。
“大牛哥,別出去,超子已經(jīng)死了,這雷這么大,你不要去送死啊!”
眾人也顧不得害怕,忙把張大牛死死摁住,眼瞅這墳地雖然驚雷處處,這棵老柏樹卻沒被波及,眾人忙又退回樹下,一臉擔憂的看著山下無邊的夜色和綿綿的細雨。
誰也沒注意到,此時張平安的雙眼深處,一抹詭異的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