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策（八）

　　看著安亭溪又愿意把想法寫在本子上，綦友嘉顯然來了情緒，接著說道：“有時候，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是不需要說出來的。這是父親讓我明白的。五年前父親決定留在汴京的時候，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的。只是他不說而已。其實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承認(rèn)而已?！闭f著說著，綦友嘉的聲音越來越低，安亭溪幾乎就要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了。

　　頓了頓，綦友嘉才又接著道：“所以，這五年來，我想方設(shè)法打聽父母親的下落，夢想著總有一天能夠回到父母身邊，就算不得不像現(xiàn)在這樣，遠(yuǎn)離家鄉(xiāng)一路顛沛流離。只要父母在身邊，有問題了可以找父親，餓了可以找母親，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生活可以一如從前，無憂無慮看夕陽西下……可是，他們走了，那天我獨自駕船駛?cè)牒商量聪﹃?，想起范大人寫的那句‘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好一個‘歸無計’……既然‘歸無計’，我只能在悶熱潮濕的南方用濁酒一杯把自己灌醉了……有時候我在想，父母和家，其實是一回事，你說是吧？”說到這里，綦友嘉對著她笑了笑。這笑牽動她的心的不再是流落于嘴角眼梢的邪魅——她看見他的眼睛里有些亮晶晶的東西。

　　大概為了掩飾，綦友嘉又站起身來，將雙手背在身后，走到窗前假裝去看驛站小院里的月色。忽然看到門外站得筆直的扈從，以及經(jīng)過戰(zhàn)火洗劫后小院里難以遮掩的破敗。說真的，此情此景對心情完全沒有多少改善，不由低下頭去。安亭溪知道不該打擾他，咬著嘴唇想起他剛才說的話來——父母和家，其實是一回事。是啊，父母和家……可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綦友嘉眼睛里的“亮晶晶”從安亭溪眼里流了出來。不過她在他還沒回過頭來的時候便把眼淚擦了去。

　　“亭溪？”綦友嘉忽然抬起頭來，問道：“你想回家，對嗎？你還說我像你在家鄉(xiāng)認(rèn)識的一個人。我理解你這是在說遇見我，就好像和家鄉(xiāng)的某個部分重逢了一樣?！濒胗鸭未蟾耪J(rèn)為他完全說出了安亭溪的心思，便沒有看她等她確認(rèn)自己的揣測，而是繼續(xù)說道：“從某種程度上說，我上戰(zhàn)場，也是為了回家——遵循父母的腳步，找到回家的路……”他頓了頓，扭頭看著安亭溪，道：“我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掉進(jìn)西湖那天，趙伯母送給我的玉佩大概也落到湖里頭去了。那片小小的荷葉和那朵小小的荷苞在我眼里也是家鄉(xiāng)的一部分，看見它就像看見已經(jīng)被金人占領(lǐng)、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的去的家鄉(xiāng)一樣?！?p>　　聽他提到那枚玉佩，安亭溪下意識地摸了摸背在身前的灰藍(lán)色小包。自己一直在試圖將綦友嘉和齊友嘉區(qū)別開來，可這枚玉佩無疑又將自己的腦子攪成了一團漿糊。不過，看綦友嘉的表情，比她也好不到哪兒去，一臉迷茫。

　　也許，我不是迷失了回家的路，是迷失了自己。

　　也許，迷失回家的路和迷失自己其實是一回事。

　　是嗎？

　　……

　　“亭溪，”她的思路被綦友嘉打斷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你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不如我們?nèi)ソo趙伯母送完證據(jù)以后，我先幫你回家吧？現(xiàn)在才知道，有家能回是一件多幸福的事……”

　　安亭溪抬起有些迷蒙的眼睛看了看他，低下頭提筆寫道：

　　知道自己從哪兒來

　　才知道自己是誰

　　該往哪兒去

　　我和你一樣

　　也是找不著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