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人爆發(fā)起來更可怕,因為不存在提前預(yù)警?!坛旱娜沼?p> /
2002年。
12月末,將至年關(guān)。今天滎城一小的舞蹈室特別熱鬧,狹窄的房間里擠著七只丑小鴨,不,是小天鵝。
今晚七點(diǎn),滎城一小的元旦晚會即將在在階梯大教室舉行,程澈要表演的節(jié)目是七小天鵝芭蕾舞。其實她并不擅長跳舞,甚至有些肢體不協(xié)調(diào),但是無奈班里其他女孩都不愿意上臺表演,班主任老姚只好隨即抽了六個學(xué)號定下人選。
程澈就是那不幸的六分之一。
她被舞蹈老師摁坐在地上,兩頰被粘稠稠的腮紅粉撲狠狠地拍了兩下,忽然覺得額頭一涼,再往鏡子里一看,她的眉心中多了顆像西游記里佛祖一樣的大紅痣。
“ok,程澈搞定!”舞蹈老師滿意地拍拍手,開始操刀下一只小天鵝。
程澈望望周圍的同學(xué),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個自己——
她在心里納悶,難道她演的不是小天鵝嗎,怎么變成了一只猴?
程澈在鏡子前喃喃念道:“為什么我們看起來和錄像里的芭蕾舞演員不太一樣呢?”
一旁的宋黛黛點(diǎn)點(diǎn)頭,對程澈的話深表同意,她暗戳戳地拉住程澈的芭蕾舞裙,指著站在窗邊的一個小女孩,說道:“你看,楊瀟韻就比我們好看多了。”
程澈往窗邊看去,一臉精致妝容的楊瀟韻站在窗口發(fā)呆,不知道在看著什么,格外出神。
楊瀟韻是三(二)班的班花,有著下巴尖尖的鵝蛋臉,長得特別像最近很火的香港小花明星。
她不僅長得好看,家世也特別厲害,聽說她的父親是在省里當(dāng)官的人物,經(jīng)常能在電視上看到她爸爸的身影。
這次的七小天鵝舞蹈表演,她是站在最中間的領(lǐng)舞人。一個小時前,她家里請了專門的化妝師來學(xué)校里幫她化妝,那一箱化妝品打開來,在她臉上涂涂抹抹,整得和小仙女似的。
程澈看著大開的窗戶,走到楊瀟韻身邊,好心說道:“楊瀟韻,你站在這里會感冒哦?!闭f完,她還特別應(yīng)景地打了一個哆嗦。
她們在化妝前就穿上了芭蕾舞服,低領(lǐng)露背,還帶著蕾絲邊的,裙擺展起來像很干硬的衛(wèi)生紙,上面鑲嵌著劣質(zhì)的金絲條,在燈光下一閃一閃。
開著暖氣的舞蹈教室里很溫暖。但今天滎市的溫度只有16℃,一旦出了舞蹈教室,在階梯教室后臺等待登場的時間里,她們肯定要披一件外套,不然全身的雞皮疙瘩都會蹭蹭蹭地冒出來。
楊瀟韻聽見程澈的聲音,關(guān)上了窗,隨后猶豫著問道,“程澈,今天你爸媽會來看表演嗎?”
“會呀?!背坛狐c(diǎn)點(diǎn)頭,不僅程家夫婦會來,祁琚的爸媽也會出現(xiàn),因為祁琚今天也有鋼琴獨(dú)奏表演。隨后她歪頭問道:“你爸媽來嗎?”
楊瀟韻搖搖頭,漂亮的小臉蛋上沒有一絲神采。
宋黛黛也湊了上來,理所當(dāng)然地說道:“你爸媽那么忙,不來很正常呀。”
聽到這句不算安慰的話,楊瀟韻垂下眼,沉默不語。
“你放心哦,今天我干媽會拍照。我等會和她說,給你也拍拍,到時候洗好了我給你?!背坛号呐臈顬t韻的肩膀,想哄她開心。
如果是她辛辛苦苦練習(xí)了一個月的舞蹈,最后得知爸媽不來的消息,肯定也會很傷心的吧,程澈想道。
楊瀟韻點(diǎn)點(diǎn)頭,還是沒說話,直挺挺地站在旁邊,像個安靜的矜貴公主。
宋黛黛見自己一直沒得到回應(yīng),努了努嘴,嘟囔一小句:“裝什么高冷,像個啞巴。”
程澈傻傻笑了笑,打哈哈地說道:“確實有點(diǎn)冷。”
宋黛黛瞥了一眼程澈,覺得自己和這兩人話不投機(jī)半句多,轉(zhuǎn)身去找其他人嘮嗑了。
程澈呼了一口氣,靠在墻邊的壓腿桿上,自言自語說道:“我有點(diǎn)緊張呢……”
楊瀟韻抬頭看了一眼程澈,又低下了頭。
程澈見她似乎有說話的欲望,又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緊張嗎?”
楊瀟韻搖搖頭。
程澈仰頭看著天花板,突然覺得楊瀟韻特別像某一個人——
這不就是女版的祁琚嗎?!
她得孜孜不倦地說十句話,才能得到對方一句話回應(yīng),只要能不說話,就全用點(diǎn)頭和搖頭表示。
幸好程澈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致命的沉默氛圍,并不覺得尷尬,反而又開始絮叨了:“我要是上臺忘了動作怎么辦呀,或者滑倒了呢,臺下好多人看著,感覺會很丟臉……要是被程亦奇知道,他得嘲笑我好幾個星期呢……”
“我不緊張,”楊瀟韻突然出聲,打斷了程澈,“…因為臺下并沒有我在乎的人?!?p> 程澈明白楊瀟韻是在埋怨父母不來看她的表演,于是撫慰地牽住楊瀟韻的手,“雖然你不在乎那些人,但是坐在臺下的人都很欣賞你的呀?!?p> 她偶然聽舞蹈老師說過,楊瀟韻從五歲就開始練習(xí)芭蕾舞蹈,一個接一個的芭蕾舞比賽獎杯拿到手酸。于是學(xué)校在策劃元旦晚會的時候,馬上就把楊瀟韻的名字寫在了七小天鵝領(lǐng)舞的位置,讓她再給學(xué)校爭一次光。
雖然楊瀟韻在開班會課的時候當(dāng)眾拒絕了老姚的要求,但小孩子的想法在這個成人主宰的世界里并不算數(shù)。楊瀟韻的媽媽聽說她拒絕老師,還覺得她十分不懂事,馬上趕來學(xué)校,和老姚站在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斥責(zé)楊瀟韻絲毫沒有集體榮譽(yù)感。
楊瀟韻冷冷地反問一句:“欣賞?”隨后罕見地說出了一長串話:“那是因為他們覺得我在舞臺上的樣子能給他們長面子,卻毫不在意我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也不在乎我到底喜不喜歡芭蕾?!?p> 程澈被楊瀟韻的話給噎住了,她雙手撐在壓腿桿上,歪頭思考一陣,贊同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錯,我媽總是說我做什么事情都比不上程亦奇,無論是騎單車,還是數(shù)學(xué)課,我都比程亦奇學(xué)得慢,可是我媽卻總是忽視我英語拿了100分呀?!?p> 在某種程度上,她和楊瀟韻屬于同一種人。
楊瀟韻忽然轉(zhuǎn)頭盯著程澈,義正言辭地說道:“我們反抗吧?!?p> 程澈被“反抗”這兩個字給整蒙了,她呆呆地看著楊瀟韻,卻沒等來她的下一句話。
直到晚上表演的時候,她才明白了楊瀟韻真正的意思。
晚上。
七小天鵝的表演分為兩部分,首先是七個人一起在舞臺上跳舞,等到音樂高潮結(jié)束,臨時湊數(shù)的六個小天鵝將會下臺,留下楊瀟韻在舞臺上獨(dú)自表演黑天鵝之舞。
程澈在后臺緊張得手心出了汗,她看著一臉冷漠的楊瀟韻,心里感嘆:果然是強(qiáng)者,無所畏懼!
后來,她才明白,楊瀟韻的神情不是淡定,而是意味著放棄的決心。
上一場的表演結(jié)束,舞蹈老師把七個小天鵝拉到了舞臺幕后左側(cè),手忙腳亂地組織她們上臺。
音樂聲起,舞臺燈亮。
七個小女孩手交叉著拉手,歪歪扭扭地闖進(jìn)臺下觀眾的視野。
程澈四肢僵硬地踢腿,苦澀地扯起嘴角,還不小心踩到了站在她旁邊的宋黛黛。宋黛黛本來在假笑的臉突然翻了一個白眼,隨后又馬上恢復(fù)了尷尬的笑容。
程亦奇后來對這一段舞蹈進(jìn)行了十分客觀的評價——程澈一點(diǎn)也不像高貴的小天鵝,反倒是像一只得知自己下臺就要被送進(jìn)烤箱里的胖肥鵝。
好不容易等到音樂漸弱,程澈和其它五個女生像逃難似得下了舞臺。
“媽呀,再有下次表演我一定要拒絕老姚?!彼西祺煸诔坛旱陌爬傥枞股喜亮瞬潦?,嫌棄地說道:“程澈你的手汗太多了吧?”
程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踩在舞臺右側(cè)的階梯樁上,往臺下看了看。
“你找啥呢?”宋黛黛問道。
“我看看我爸媽和干媽干爸坐在哪。”程澈回道,經(jīng)過一番搜尋,她終于看到了四個大人整整齊齊地坐在了家長區(qū)的第二排,不緊小呼一聲。
蘇相宜的臉被一個巨大無比的相機(jī)擋住,不知道在埋頭干些什么。
“好啦,等會不就能看見了,趕緊下去換衣服吧,這鬼天氣怪冷的?!彼西祺炻裨怪?。
“我先留在這,”程澈嘻嘻說道,“等會是祁琚的鋼琴表演,守在這里能看得更清楚?!?p> 宋黛黛見慣了程澈跟在祁琚身后的模樣,揮了揮手,“那我先走了,”她的眼神掃過舞臺,眼睛往前探了探,突然“咦?”了一聲。
程澈順著宋黛黛的眼神轉(zhuǎn)身往臺上看去,發(fā)現(xiàn)舞臺中央的楊瀟韻一動不動,像棵木頭樁子一樣立著。
隨著天鵝湖的音樂不斷響起,楊瀟韻還是堅持不動。
從程澈的角度,她看見守在舞臺左側(cè)的舞蹈老師急得就快冒出了煙,不斷地打手勢讓楊瀟韻恢復(fù)跳舞節(jié)奏。
“楊瀟韻在搞什么鬼啊?”宋黛黛說道。
程澈一怔,腦子里像被人強(qiáng)行塞了一部放映機(jī)。她突然想起今天下午在舞蹈教室里,楊瀟韻說的那句話——“我們反抗吧?!?p> 原來她沒有開玩笑。
她確實在用自己的方法,無聲地向臺下的觀眾們表達(dá)自己的反抗。
“在舞臺上出岔子,她一定會被老姚給罵死的?!彼西祺斓恼Z氣里帶著些幸災(zāi)樂禍,在她的內(nèi)心世界里,看到比自己出色的女孩子出丑,興許是值得偷偷開心的。
程澈看著在臺上獨(dú)自沉默的楊瀟韻,雖然身影瘦弱纖細(xì),但卻挺拔得像棵夏日松柏,有一種不容置喙的毅然氣質(zhì)。堅韌影子投在舞臺的木地板上,仿佛在訴說著這么多年來練舞的委屈和艱辛。
程澈眼神一轉(zhuǎn),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還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她的身體就幫她做出了決定。
她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舞臺,出現(xiàn)在了炙熱的燈光之下。
程澈跳著拙劣的舞步回到了楊瀟韻的身邊。楊瀟韻愣愣地看著像個小丑一樣跳舞的程澈,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臺下響起一片哄笑聲,程澈還能聽見宋黛黛在后面焦慮地喊自己回去。
程澈充耳不聞,于是,她做出了自出生以來最瘋狂的一件事情。
她回憶著《美女與野獸》電影里貝爾和野獸甜蜜共舞的片段,一邊向楊瀟韻伸出了自己的邀舞手。
楊瀟韻垂下眼,將頭歪向一邊,不看程澈。
程澈微微靠近了她,低聲說道:“你不喜歡芭蕾,那我們來試試華爾茲?!?p> 楊瀟韻的眼睫微微顫了顫,臺下的笑聲逐漸消失,整個階梯教室里恢復(fù)沉默,落針可聞。
就在程澈心灰意冷,決定演上一波小品來緩解尷尬的時候,楊瀟韻突然伸出了自己的手,覆在程澈掌心上。
程澈僵硬的臉終于咧開一絲真心的笑容,她一把抓住楊瀟韻的手,兩個人在眾人矚目下表演了一出即興版的《天鵝與肥小鴨》。
等程澈若干年后翻出這一段錄像,她看著舞步生風(fēng)的楊瀟韻和真實出演小丑的自己,尷尬得忍不住摳出三室一廳。
就算楊瀟韻沒學(xué)過華爾茲,但她那天生來就是跳舞的身子骨,直接讓程澈甘拜下風(fēng),送上膝蓋。
浮沸
抱歉~最近太忙了,送上大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