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瓜子

　　顧紅藥沒去管她二人的眉眼官司，只湊去門縫處細(xì)細(xì)觀瞧。

　　掃紅軒中，那綠衫美人雖衣裙散亂，金釵都掛在耳邊，瞧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然手勁卻著實(shí)不小。

　　但見她奮力扯下對方一把長發(fā)，哭得如梨花帶雨：“吳美人有話好好講，何苦欺我來哉？”

　　一口溫溫軟軟的吳儂軟語，恰是江南況味。

　　那吳美人冷不防被偷襲，直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反手一爪子便撓了過去，一面破口大罵：“姓梁的，你這不要臉的賤貨行子，黑了心腸的下作娼婦！”

　　這一開口，卻是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玉京城土罵，恰是爽利脆嫩，像大夏天吃了一口水蘿卜。

　　顧紅藥眉頭跳了跳。

　　她終于想起來了。

　　那綠衣美人梁嫣，三年后便會晉位康嬪，頗為風(fēng)光了一陣子，在建昭末年的大齊后宮，也算是個人物。

　　至于那位吳美人，紅藥卻無甚印象。

　　便在她思忖間，吳美人一只利爪已然直奔梁嫣面門，梁嫣驚呼一聲，動作卻分毫不慢，飛快扭臉的同時，伸臂用力一格。

　　“唰”，她手背上立時刮出明晃晃五道血印子。

　　“儂作啥啦！”梁嫣口中迸出幾乎變音的斥罵，越發(fā)不要命地將兩手亂舞，也不知怎么一來，“嗤”地一聲，竟將吳美人的衣裳給扯開了。

　　剎時間，薄透的春衫往旁散去，露出了里頭鮮艷的雙繡芙蓉小衣，并大片雪白的肌膚。

　　吳美人兩番著了道兒，眼睛都紅了，大吼一聲“我跟你拼了”便撲了上去，二人頓時扭作一團(tuán)，直弄得灰塵飛揚(yáng)，也不知誰的繡鞋“咻”地飛過門檻，掉在地上滾了幾滾，那鞋上精致的白牡丹繡花，頓時變得灰頭土臉地。

　　見此情形，饒是紅衣素來自恃鎮(zhèn)定，亦不免矯舌不下，紅藥更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來，張開嘴半天合不攏。

　　唯有紅棉，見怪不怪。

　　紅衣與紅藥此前于外皇城當(dāng)差，皆是頭一回來金海橋，自不曾見過這等場面。而紅棉卻是一直在這一片兒打轉(zhuǎn)，見多識廣，對這種主子打架之事已是習(xí)以為常。

　　說起來，大齊后宮規(guī)矩雖嚴(yán)，卻也有那么一兩個“法外之地”，金海橋便是其一，而以金海橋?yàn)橹行牡姆綀A數(shù)里，更有一個響亮的綽號，叫做“三不管”。

　　這卻是因?yàn)?，此地雖就在玉帶河左近，借了內(nèi)苑御園的那么一點(diǎn)水意，然卻遠(yuǎn)離東、西六宮這等煊赫之處，幾乎便在后宮最邊緣的地帶，乃是實(shí)打?qū)嵉囊蛔湓睢?p>　　此外，住在這里的嬪妃，亦皆是些位份較低的，或才進(jìn)宮不久的新人，規(guī)矩上頭或是松泛、或是不熟，總歸有些欠缺。

　　更有一樣要緊處，便是在那金海橋的西首最北面，有一座內(nèi)安樂堂。

　　彼處之不詳，大齊后宮無人不曉、無人不曉，其陰森冷僻，常被積年宮人拿來嚇唬新來之人，實(shí)是闔宮避之唯恐不及之處。故那尚宮局、宮正司的人雖也常來這一帶巡視，卻是來得快、走得疾，生怕染上晦氣。

　　除以上三點(diǎn)外，還有一個原因，則與朝堂有關(guān)。

　　先帝登基最初，朝中外戚橫行、政局混亂，先帝頗花費(fèi)了幾年功夫，方將這股勢頭壓制住。

　　到了建昭朝，為免前車之禍，天子選妃多出于民間，尤其是那些低位份的嬪妃，好些出身平民，連數(shù)都數(shù)不全，說好聽些叫“天真質(zhì)樸”，往難聽里說，那就是“難以教化”。

　　如此一來，每當(dāng)遇上了事，這些嬪妃們難免便會天性流露，將那勞什子宮規(guī)盡數(shù)拋諸腦后，便如此刻的梁、吳二人。

　　此刻，她二人打得越發(fā)難解難分，顧紅藥聚精會神地看著，眼都不帶眨一下。

　　根據(jù)她多年來跟潑婦打架，以及看潑婦打架的經(jīng)驗(yàn)，她一眼便瞧出，那吳美人就是個花架子，看著張牙舞爪地，卻是遠(yuǎn)不及梁嫣耍陰招、下狠手來得厲害。

　　難怪前世寂寂無名，卻原來有勇無謀，想是沒混出頭。

　　她這廂正想得出神，不防胳膊忽被人碰了碰，她忙回頭，便見紅棉正遞過一把瓜子。

　　“吃瓜子兒不？”她問，面上多少帶了幾分得意，掃了紅衣一眼，笑道：“前幾日主子才賞的，一直沒舍得吃，你倆要來點(diǎn)兒不？”

　　紅衣怔了怔，旋即淺笑著婉拒：“我這幾日上火，就不吃了?！?p>　　這當(dāng)口，她哪里還有心思吃瓜子？

　　駭異還駭異不過來呢。

　　她在外皇城呆了快兩年，那地方活重事繁，管得還嚴(yán)，拌個嘴都要挨打，更遑論動手了?？伤f沒想到，這金海橋竟還有女主子打架，下人們反倒一轟而散，這算什么？

　　素常紅衣亦有耳聞，道那“三不管”亂得很，今日才知，百聞不如一見。

　　身為再尊貴不過的主子，居然跟潑婦一般地動起手來，打得昏天黑地，管事宮女也不曉得拉一拉，真真是從主子到奴才都沒規(guī)矩。

　　紅衣心下腹誹，面上的笑容卻安雅，眉眼亦溫靜，瞧來從容淡然，很有幾分大宮女的派頭。

　　見她不肯吃，紅棉不以為然地“嘁”了一聲，又轉(zhuǎn)向紅藥：“你吃么？”

　　“多謝你。”顧紅藥倒不曾拒絕，抓過一小把瓜子，抬手便扔了一粒入口，齒關(guān)微用力，上下牙輕輕一合。

　　“喀”，一聲脆響，薄薄的瓜子皮輕易分作兩半，飽滿的瓜子仁落上舌尖，滿口余香。

　　紅藥星眸微彎，眼底溢滿歡喜。

　　年輕真好。

　　若換在一個月前，她那牙口如何嗑得動瓜子？只能嚼些軟爛的東西罷了。

　　她慢慢地嗑著瓜子，腦中想的卻是，不知何時才能吃得上炒蠶豆？

　　重生最初的那幾日，她便特別地饞炒蠶豆，饞得做夢都在吃。

　　只宮中規(guī)矩森嚴(yán)，蠶豆、黃豆、魚、羊之類易脹氣、味腥膻之物，仆役皆不可食，以免當(dāng)差時沖撞了主子。

　　紅藥空有一副好牙口，卻無用武之地，委實(shí)引恨不已，遂發(fā)下宏愿，離宮之后，定要炒上整整一大籮的蠶豆，天天吃、時時吃，吃膩為止。

　　如此一想，紅藥嗑瓜子越發(fā)帶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