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一枕黃粱夢（七）

　　兩人在樹冠上靜靜的呆了半響，吹著輕柔的河風(fēng)，聞著帶著絲水汽的槐花香氣，聽著沙沙的樹葉飄動聲，和樹下小孩子時(shí)高時(shí)低的歡笑聲。

　　嬰寧輕輕嘆道：“惟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p>　　說罷，抬起頭凝視著洛之淵的眼睛道：“相公再陪我去最后一個地方吧，然后，然后，若是你想離開，便可以走了?！闭f到最后已微微有些哽咽。

　　這回?fù)Q成洛之淵愣神了，不知是不習(xí)慣她的突然放手還是已有些不想離開這里。片刻，洛之淵情緒復(fù)雜的看了嬰寧幾眼，淡淡道：“好?！?p>　　嬰寧直起身子，收斂了眼里微微泛起的水光，道：“走吧?！?p>　　洛之淵點(diǎn)點(diǎn)頭，攬著她回到了地面上。

　　落地后，嬰寧顧自往前走去，洛之淵停頓了片刻，終是沉默著跟了上去。兩人沿著先時(shí)的來路，走過了人群聚居區(qū)，走過了嬰寧的小院子，沿著小院子左邊的小路走了上去。

　　洛之淵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茂密的楠竹林，想來這便是嬰寧早上說的挖竹筍的后山。

　　繞過楠竹林，又往上走了二三十步的樣子，出現(xiàn)了一片綿延數(shù)里一望無際的火紅花海。

　　看到這片花海，洛之淵終于想起為何嬰寧小院里和衣飾上的花這樣熟悉，想來這正是自己被困在這里的緣由。

　　原來她是花妖，洛之淵暗嘆一聲，心底有絲絲不知原因的惋惜。

　　嬰寧走進(jìn)花海，回眸對洛之淵嬌媚一笑，解開身上的腰帶，往天空一甩，腰帶輕飄飄散開來，竟是塊一丈見方的素白色水紗。

　　嬰寧一手輕輕抓著水紗腰帶頭部，隨著身子舞動的節(jié)奏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柔美的甩動著水紗。

　　一手對著四周的花朵微微招了招，瞬間嬌艷的花瓣紛紛離開花枝，在嬰寧周圍飄飄灑灑的落著，紅的花，綠的裙，白的紗，交織重疊，紛紛揚(yáng)揚(yáng)。

　　伴著嬰寧悠遠(yuǎn)的歌聲“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洛之淵一時(shí)看得癡了。

　　洛之淵面前又出現(xiàn)了那個明媚的嬰寧，穿著天青色的布衣，五彩漸變色的百褶裙，頭上扎著扎染的藍(lán)色頭巾，背上還背了個背簍，正低頭給花除草，一邊干活，一邊輕聲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p>　　那聲調(diào)輕快，表情愉悅，卻與歌聲的意境微有不符。

　　“姑，姑娘，打擾一下，請問您知道槐樹村怎么走嗎？”一個聲音打斷了嬰寧自娛自樂的歌聲。

　　洛之淵抬頭一看，一身灰色書生服的‘洛之淵’從走進(jìn)了花叢中。此刻正低垂著頭，手腳僵硬著，臉上有絲可疑的紅色，不知是熱的還是羞的。

　　明媚的嬰寧抬眼看了看這個呆呆的闖入者，問道：“你是誰??？到槐樹村干嘛去??？”

　　“在下是巴地學(xué)子，聽說槐樹村有棵千年古槐，特來拜謁?！睍椭^呆呆道，只語氣不結(jié)巴了。

　　“拜謁？槐樹？”嬰寧撲哧一聲笑了，一邊笑一邊說道：

　　“能找個好點(diǎn)的借口嗎？你不是昨天才在我家門口借過水嗎？從村里過來，沒看到槐樹，不知道那是槐樹村？”

　　書生頭低得更厲害了，臉也紅了個透，吶吶道：“是，是姑娘你啊，剛才太緊張了，沒看清楚?！?p>　　嬰寧又是一陣笑，笑罷看著他調(diào)侃道：“你跟著我不就是相見我么，總低著頭看得見個什么?。课矣譀]長在地里?！?p>　　書生愈是尷尬起來，結(jié)巴道：“讓姑，姑娘見笑了，在下沒有，沒有唐突姑娘的意思，只是，只是。。?！敝皇橇税胩烀總€下文。

　　嬰寧俏皮的接道：“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吧？”

　　“是，是的?！睍鷮擂吸c(diǎn)點(diǎn)頭，半響好似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抬起頭，目光炯炯的盯著嬰寧道：

　　“在下巴地學(xué)子洛之淵，游學(xué)此處，見到姑娘，驚為天人，昨日已決定在此地定居，希望能有幸相伴姑娘終生，不知姑娘可否考慮下在下？”

　　嬰寧給他盯得有些害羞，低下頭，嗆聲道：“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要相伴我終生，所謂的讀書人原來也不過是個喜好美色的登徒子?！?p>　　“不是的，不是的，在下承認(rèn)，在下的確是為姑娘容顏所傾倒，但在下絕不是喜好美色的登徒浪子，并無褻瀆姑娘之意，在下只是希望姑娘能給我一個留在此地，進(jìn)一步了解姑娘，也讓姑娘了解在下的機(jī)會?！睍o她一激又結(jié)巴起來。

　　“你愛留便留，愛走便走，關(guān)我什么事?！眿雽幇琢怂麅裳鄣馈?p>　　“是，在下只是不希望造成姑娘的困擾，特來告知姑娘一聲，姑娘既然不介意，那在下這就去找村長求一住處?！?p>　　說罷，有些踉蹌地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對著嬰寧方向拱了拱手道：

　　“多謝姑娘，聽說姑娘家中父母早逝，一人生活甚是不易，姑娘以后有什么需要的，粗活、累活都可以叫我，在下就住在村口柳大叔家的老房子里?！?p>　　說罷，也不等嬰寧回答，或是怕被拒絕，逃似的走了。

　　嬰寧看著他越來越小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還真是個書呆子，不過還挺好玩的，既然我這么無聊，就留你陪我玩玩吧?！?p>　　聽到這句話，洛之淵如遭雷擊，記憶全部復(fù)蘇，終于想起來為什么總覺得她有些眼熟，可不就是自己昏迷前突然出現(xiàn)的那個紅衣女子么。

　　原來只是因?yàn)樗裏o聊想找個玩物么，洛之淵雙眼無神，心底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

　　轉(zhuǎn)瞬又在心底自嘲道：本就是個幻境啊，這一切都只是一場黃粱夢，如今是夢醒的時(shí)候了啊。

　　“相公，你看我美嗎？”嬰寧不知何時(shí)停止了舞蹈，此刻站在花海中看著洛之淵盈盈問道。洛之淵有些分不清這是哪個她，呆愣著沒有回答。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p>　　嬰寧輕啟朱唇，柔聲唱著，唱罷，神色變得有點(diǎn)迷糊，眼神飄忽，歪坐在花叢中，反反復(fù)復(fù)念叨著“心悅君兮君不知”。

　　洛之淵眼前一會兒是明媚不諳世事的嬰寧以開心的音調(diào)唱著本該憂傷的歌謠，一會兒是失去丈夫無限哀傷的嬰寧，以蒼涼的聲調(diào)唱著本就凄婉的歌謠。

　　一會兒是笑得燦爛的嬰寧目光炯炯的盯著他嬌聲問道“相公，我美嗎？”，一會兒是花海里有些癡狀的嬰寧無意識對著虛空問道：“相公，我美嗎？”。。。。。。

　　“原來所有的美夢，最后都會變成噩夢么?！眿雽帠|倒西歪的站了起來，喃喃道。旋即又迷離一笑，自然自語道：“不管是美夢噩夢，至少有夢不是？”

　　風(fēng)卷起四周的花瓣，繞著她飄飄灑灑的飛舞著，落在她的發(fā)絲上、肩膀上。。。神思不屬的美人兒在花瓣雨中踉踉蹌蹌的走著，本該是艷麗生動的景色一片死氣沉沉的凄涼。

　　洛之淵明知道這是幻境，這是個夢，還是忍不住一陣哀傷，片刻又在心底唾棄自己，什么時(shí)候變得這么優(yōu)柔寡斷、婦人之仁了。不應(yīng)該趁這妖女心神混亂，消滅了她，離開這幻境么？手握住劍柄又放下，放下又握住，握住又放下。。。

　　反反復(fù)復(fù)掙扎了數(shù)次，待瘋瘋癲癲的嬰寧都走得遠(yuǎn)了，還是不能下定決心。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遠(yuǎn)遠(yuǎn)傳來嬰寧透著期待透著幸福的輕柔歌聲，一會兒又變成了哀婉凄涼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p>　　洛之淵終于下定了決心走上前去，給了她后頸一個手刀，將她敲暈，抱起軟倒的她大步走回了嬰寧的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