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她聽見了人聲。
向著聲音靠近，她終于能確定，這是人在說話。
她一瞬想放聲大哭，兩年，她終于遇到了唯一的人類。
前方是一口深井，不過二十米的距離，她走走停停，越近越感到難以呼吸。她下意識整理了一下儀表，將散亂的劉海梳攏到一旁，用袖子擦擦臉，再深呼吸一口。很緊張，更雀躍。
探出頭的時候，她還滿心想著要打一個最棒的招呼。喜悅的淚花在眼角泛著，有些燙，下一秒就凝成了冰。
陰暗的井下，身穿印不明字體T恤杉的章魚頭人身怪物在叫罵，觸須狂亂甩動。
她以為這是上帝的禮物盒，卻跳出了一只魔鬼高喊happy birthday。
這是人類么？
感性告訴她：是的，外環(huán)山人類都是章魚頭。
理性告訴她：沒錯，人類的本質(zhì)就是章魚頭。
章魚怪忽然頓住，抬頭。
“嘩啦”的，美夢還沒開始，就在那雙猙獰殘暴的綠瞳下支離破碎了一地。
他是怪物！不是人！
她的身體發(fā)顫，憤怒害怕絕望質(zhì)疑，轉(zhuǎn)身拼了命的逃離。
她只想遇到一個人，來證明她那么努力的活著和找尋是有意義的！為什么不行？
假若大家都死了，憑什么剩下她一個人？至少她也有去死的權(quán)利，而非歇斯底里的活?。?p> 沒多久，她再次靠近了這里，一步一停，小心翼翼，像只小倉鼠遙望被蛇霸占的洞穴。
她舍不得。
至少“他”曾經(jīng)是人，至少“他”還會說話，她想再多聽幾句，哪怕不是對她說。久違的熱鬧一下不好么？即使怪物的食人晚宴熱鬧到最后，她會被生吞活剝。
聽起來似乎不賴？畢竟能死的那么熱鬧。
沉睡的怪物再一次發(fā)現(xiàn)她，即使再駑鈍，她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這似乎是只……爬不上的章魚怪？
章魚怪在井下哭天喊地的哀求，長著一副使徒的臉，但委實沒有使徒的范兒，可憐巴巴的。
巨顱使徒不會感到饑餓，不會向人類討?zhàn)?，更不會被一口井困住。百年來人類異變而來的巨顱使徒只出現(xiàn)三例，正是這三例才使這片大地刻上巨顱之名。這片土地有7.63%的人類直接或間接死于使徒之手，儈子手？不，只有人類史上最恐怖的天災(zāi)和疫病才能和其相提并論。
章魚怪看起來很可怕，但這可怕僅是心理上的，她能克服。受巨顱污染者，會從生理上帶給她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她遠(yuǎn)遠(yuǎn)的見過一次巨顱仆從，只一眼，立馬讓她變成了炸毛貓。
言辭清晰、富有感情是人類和污染者最明顯的不同。
也許，他正是那個截然不同的？
懷著這樣荒謬的想法，她從圓滾滾身上翻出珍貴的食物和水丟給章魚怪，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偷窺。莫名期待的模樣像極了一只認(rèn)為老虎也能和它做朋友一起啃蘿卜鉆地洞的傻兔子。
圓滾滾匪夷所思的看她，覺得主人沒救了，她自己還餓著呢——崇尚利己主義且格外貪生怕死的大水桶第一百零三次試圖拋下精神失常的主人獨自逃命，被槍瞄準(zhǔn)才老實。
章魚怪第三次找她抱怨時，她讓圓滾滾戴上手套，將爸爸給她的巨顱仆從心臟扔下去。這是她最后一次試探，能空手撿起心臟而不受影響，就絕對是進入不可逆污染階段的怪物！如果愣神了，那就說明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巨顱。她可以用石頭砸醒他，再用微管磁貼強行洗掉巨顱的記憶。
很顯然，章魚怪只一瞬間就擺脫了金屬心臟的影響，這證明了他所受污染只比這顆心臟更深。
他在騙她！
被欺騙的明明是她，這頭混蛋章魚憑什么還這么委屈？她從沒想害他，她曾經(jīng)也不小心握住過這顆心臟，是有過把握才會進行的試探。
小女孩還在看星空發(fā)呆。
圓滾滾百無聊賴的拆開后備箱，把里面的小物件一件件拿出來排列，扳手、螺絲刀、機油、幾塊壓縮干糧和固粒棒、一顆蔫蘋果、折疊小刀、繩索、貼紙掉了一半的三階魔方……
這里離紅唇淵很遠(yuǎn)，巨顱的陸地仆從很少來外環(huán)的邊緣山。夜晚雖然靜了點，但安全。放在以前，一人一機械就像老鼠，活動的整片地區(qū)就是數(shù)百里寬的馬路，晝夜都是怪物的車水馬龍，小老鼠在風(fēng)聲呼嘯的斑馬線上絕命逃亡。
“今晚在附近睡?！毙∨⒄玖似饋恚呐钠ü?。
圓滾滾默默的打開后備箱，合攏雙手，像瓦力一般把一地小物件連同草根泥土鏟進后備箱。
夜深了。
氙氣燈照亮了傾塌的建筑，這里曾經(jīng)是礦山工人的宿舍區(qū)，遠(yuǎn)處拱門斜掛的鎏金招牌上依稀可見工整的字體：“差山鎮(zhèn)鉛鋅礦工人小區(qū)”。
小女孩和機器人在殘破的墻體和石柱中穿行，水泥縫中岔出來的鋼筋像一條條伸展的長蛇，一條又一條的地隙上涌出小小的噴泉，再蜿蜒而下淌進橫溝水渠。
小女孩選好的臨時旅館是一棟破舊的宿舍樓，曾經(jīng)布滿油污的窗戶只?？p中不規(guī)則的玻璃殘片，粗大的旱棗樹枝干從中伸展，單元口的樓梯前落了一地腐葉。上到第二樓，右側(cè)宿舍門向內(nèi)倒下，蛛網(wǎng)、灰塵和碎石掩埋了家具。
圓滾滾發(fā)動機轟鳴，履帶碾過房門，一馬當(dāng)先的沖進去，紅外線掃描出了貓的尸骸、要變異成新品種的繁茂郁金香盆栽、礦鎬、鐮刀、折斷的床板和衣柜……它的面部顯示屏上紅點消失，這代表它正在檢測室內(nèi)空氣質(zhì)量。
兩分鐘后，圓滾滾嗶嗶了兩聲，以示安全。
小女孩走進來打量四周。圓滾滾腰側(cè)金屬螺旋口張開，它摸出軟管插進去，再在軟管另一側(cè)擰上嘴吸，嗡嗡的聲音響起，開始清理垃圾。
很快一個空地就清理了出來，圓滾滾擺上睡袋，退到墻邊進行每日自檢，接著用自創(chuàng)的二進制語在儲存盤記錄日志，再備份到附加盤。
做完這一切，象征眼睛的紅點驟然熄滅。圓滾滾很惜命，沉睡有益延長體內(nèi)零件使用壽命。
小女孩沒脫衣服，只是解下槍和彈匣，直接鉆進了睡袋，輕薄保暖的人造鵝絨包裹著她，她翻來覆去。頭頂是剝落腐蝕的面目全非的天花板，那些不可見的灰塵還在紛紛揚揚的落下。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蒙著臉哼了一聲。
睡吧，明天就要繼續(xù)向東而行了。
張浮魚睡的很爽，抱著西瓜紋金屬，做了一個躺在溫暖如春的花園被玫瑰花瓣掩埋的夢。
醒來時天完全亮了，他左看右看，垃圾山和巖壁。再抬頭，圓形的天空，連云都沒有。鼻頭聞到的是泥腥、鐵銹和汗液的酸臭。頸下的觸須在打卷，像貓咪的尾巴，竟有點詭異的萌。
章魚怪醒的很惆悵，不冷，但很餓。
胃如同一個黑洞，要吸干肚皮上所有脂肪。
昨天情緒失控了，張浮魚不后悔，他沒錯。他不怪小女孩，她其實也沒錯。
要怪，就怪人類拒絕承認(rèn)長出章魚頭的同胞。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有人身沒人頭憑什么不是人類？
仰視的角度有一條粗大的綠藤橫著，晶瑩剔透的小水滴在往下淌，幾滴透著深翠。忽略一切不利因素，這個清晨倒有點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奇妙。對張浮魚來說這是夢游魔境，給他打開新世界大門的并非燕尾服的兔子紳士，而是東南亞巫師修煉降頭術(shù)失誤竟練成的巨大頭顱。
見鬼的門徒、舊神和巨顱！
今天是第四天清晨，也是亡國不知道第幾萬天紀(jì)念日。
張浮魚完全清醒時有種難以言喻的喪，他沒救了??！什么都沒有了！國家、親人、存款、房子，他迄今為止流的汗與淚全揮發(fā)成了空氣。他一瞬有些窒息，活在這滿是空氣的世界，就像一條沉在海底兩萬米深，要被淹死的……絕望的魚。
一上午就這樣過去。
張浮魚悄悄爬起來，鼠兄正在垃圾山上仰著小腦袋曬太陽。他越爬越近，正準(zhǔn)備一個猛虎落地。鼠兄一眨眼就躥下了垃圾山無影無蹤——它肯定在張浮魚看不到的地兒挖了一個小洞。
“煩……”張浮魚抱怨，索性繼續(xù)躺著不動。
良久。
“喂，喂！”
渾渾噩噩的張浮魚抬頭，斜嘴歪眼，渾然一只章魚霍金。
是那小丫頭，背著熱烈的陽光蹲在井沿。
“你說你……沉睡了一百年？”她問。
“干嘛？你擋我曬太陽了?！睆埜◆~不耐煩的翻身，睡睡停停，越睡越?jīng)]精神。如果小女孩來早點，他態(tài)度還能好不少，現(xiàn)下完全是個被抓到審訊室強光燈二十四小時打在眼上的間諜。
“你餓么？”
張浮魚呵呵兩聲，沒有回話。
通過干糧、劣質(zhì)水、和小女孩的對話以及她的衣裝打扮，他猜的出糧食的珍貴。
小女孩舉起壓縮干糧晃了晃：“要不要？”
張浮魚懷疑她在打什么壞主意，沒吭聲，只是抬頭直勾勾的盯著。
她直接丟了下來，身旁的圓滾滾目瞪機呆——它遇到那些還沒壞的家務(wù)機器人，可從不會分機油給它們潤滑生銹的關(guān)節(jié)。它甚至琢磨怎么拆了它們身上還比較新的零件，給自己換上。
張浮魚趕緊撿起來撕開，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舍不得，打算留著晚上吃。
“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么？”小女孩說。
“張浮魚?！彼麘B(tài)度好了不少，“你認(rèn)字么？弓長張，三點水的浮，章魚的魚。張浮魚?！?p> “章魚改造人？”
小女孩似乎還記得張浮魚昨天的瞎掰。
張浮魚臉色一僵：“我是個作家。你知道作家么？百年前東亞文化圈沒有不認(rèn)識我的。我的實體書被譯成繁體、日文、英文和俄語，全世界銷量達(dá)千萬冊，拿過第七十九屆雨果獎。星云也提名過我，但那幫評審搞人種歧視，瞧不起我是華夏人，我打了他們，被取消資格了?！?p> 正如張浮魚所說，他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
他是復(fù)旦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肄業(yè)生。當(dāng)過小學(xué)語文老師，做過冬雪雜志的審稿編輯，還去齊航廣告公司應(yīng)聘過文案策劃。雖然職位都挺符合漢語言專業(yè)的就業(yè)前景，過的卻委實像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凄凄慘慘戚戚。
直到從事寫作，張浮魚才一躍成為南派青年作家中的扛把子，文學(xué)山上的座山雕之一。
他和蔡元培有幾分相似。
蔡元培曾講過：我是從明槍暗箭中歷練出來的，你們?nèi)粲惺謽屨◤?，只管拿來對付我。在維持校規(guī)的大前提下，我和你們決斗！
作為北大校長、暗殺團團長、魔鬼筋肉人蔡元培單挑精神的繼承者，張浮魚對同行的無端抹黑和水軍的謾罵從不妥協(xié)，更曾在微博與黑粉約架，一年內(nèi)從長江以南打到了長江以北。
打的黑粉、水軍和同行是聞風(fēng)喪膽。
這貨一年十七戰(zhàn)十六敗，光是住院就住了兩月，誰都怕再打下去他當(dāng)場死給你看。
傳統(tǒng)文學(xué)圈稱張浮魚文人敗類，惱他丟光作者的臉。粉絲們戲稱他帶刀書生。有一次張先生出門購物，路遇一粉絲在身后索要簽名，猝然受驚下，他竟從兜里掏出了一把帶鞘水果刀。
但這不妨礙張浮魚是實體書總銷量超千萬冊的超人氣作家，科幻藝術(shù)界諾貝爾文學(xué)獎——第七十九屆雨果獎得主。他并非天下之才獨占八斗余者倒欠二斗的妖孽，只是恰好站在了時代的風(fēng)口，又恰好懷有對寫作的認(rèn)真執(zhí)著。但你不能說這是偶然，許多個魚龍夜舞火樹銀花之夜，他的浪漫卻只存在一行行的文字和一根根香煙中。每只在風(fēng)口飛上天的豬都很瀟灑，但他們也曾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努力過。
“你這樣子讀過小學(xué)么？”張浮魚問完就拋之腦后，他更渴望知道百年后自己的名聲和成就，“我那本《七千萬光年之外》有沒有進語文課本？后人對我的評價是什么？是不是影響了二十一世紀(jì)前葉文壇的偉大作家？我的書現(xiàn)在還在印么？總銷量至少超一億冊了吧？”
當(dāng)作家要有小目標(biāo)，實體書銷量超億冊的數(shù)的過來，哈利波特、小王子、魔戒、堂吉訶德、雙城記、冰與火之歌……張浮魚小目標(biāo)是所有實體書總銷量達(dá)一億，終極目標(biāo)是打敗圣經(jīng)。圣經(jīng)是人類史上最偉大、最暢銷的書籍，可想要打敗它，也許就和某個叫囂要殺死上帝的法國人一樣——終其一生連影子都摸不到。
“沒聽過。”
“哦?！彼凰佬?，“真的嗎？張浮魚，筆名也是張浮魚，還用過“武陵人”和“橋山”兩個號。”
“一個都沒聽過。”
“哦，真的嗎？”
“真的。”
帶刀書生的刀很涼，心更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