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分為六州,乃是東岳州、蒼梧州、云間州、青玄州、望海州與鎮(zhèn)遠州,六州之內(nèi),還有一道,名曰“京畿道”。
京畿道位于天下之垓心,東臨東岳,西倚青玄,北托鎮(zhèn)遠,南接云間。盤龍江自西向東橫貫千里,將京畿道分為三郡,曰泰陽郡、晦暝郡、雙魚郡。三郡以泰陽郡為首,泰陽郡則以紫禁城為治所。紫禁城背靠麒麟崖,面對盤龍江,東西兩翼則是廣袤無垠的三川平原,若論地勢風水,紫禁城于天下可列入前三甲。
但若論及人望,紫禁城就是無可爭議的天下第一。
紫禁城北天樞位坐落著一片宮殿,金瓦紫墻,氣勢恢宏,名曰“紫禁宮”。江湖中各處勢力多如牛毛,其中有九處為最,紫禁宮便是這九大勢力之魁首,也是京畿道三郡十八城的坐地龍頭。宮主喬岳蒼不僅武藝超卓,且智計過人,更有一樣好處——專愛結(jié)交天下好友。無論是南來北往,還是講文習(xí)武,只要投緣對路,喬宮主必以真心誠意相待。因此紫禁宮中除卻三百六十五名親傳弟子,三千六百五十名再傳弟子外,尚有萬余名托身門下的江湖散客,分布居住在紫禁城中。
此時正是夏秋之際,蟬鳴漸消,空氣中已逐漸布滿清涼,城中街面上卻還是一片火熱。剛過辰時,坊間街市已經(jīng)喧囂熱烈開來,行人走商、挑夫貨郎絡(luò)繹不絕;賣米賣面、賣煤賣炭應(yīng)有盡有。真不愧是江湖人皆稱之為“五行八作銷金地,九門四鎮(zhèn)逍遙城?!?p> 城西天璇大街上矗立一座酒樓,三層六角,斗拱飛檐,迎門一塊橫匾上提著三枚金字——滄海樓。門前兩根廊柱上雕篆一副楹聯(lián),“酒傾天河水,客是江湖人”。這座滄海樓雖算不得恢宏奢侈,卻也別有一番風致。雖然還只是辰時,酒樓的第一層已無空座,桌旁各位或品茶或飲酒,口中談?wù)摰慕允墙髀?,閭巷逸事,倒是十分熱鬧。
一位酒客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也許是三碗過后,不勝酒力,身形和口齒都不太利索。
可他的表情卻滿含悲戚與絕望,嘴里不知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么。搖晃著轉(zhuǎn)身向酒樓外走去,腳步還沒邁出門檻,一把短刀已經(jīng)滑入手中。
下一瞬,刀鋒直奔他的脖頸。
“?!币宦暣囗?,短刀落地,酒樓內(nèi)眾位食客循聲望來,這位試圖自殺的酒客已頹然倒地,放聲痛哭。
片刻之間,距離這位酒客最近的一桌客人已經(jīng)紛紛站起,其中一位作勢攙扶,說道:“朋友,你怎么了?”
聽到有人問詢,他的哭聲更為響亮。
有幾位食客皺起眉頭,他們在滄海樓內(nèi)飲酒談天,本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這位酒客的哭聲未免太過掃興,其中一位昂藏漢子開口說道:“朋友,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你有什么難處,說出來我們也許還可相助?!敝車晨鸵搽S聲附和,你一言我一語勸慰這位酒客。
也許是人們的勸慰起了效果,也許是覺得大庭廣眾之下,自己如此痛哭不成體統(tǒng),哭聲終究漸漸趨于平靜,這位酒客開始傾吐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情。
“在下乃是東岳州陽夷郡人氏,家中本有幾畝薄田,一家老小衣食無憂。怎奈去年一場大旱,田間顆粒無收;今年又鬧蝗災(zāi),家中的存續(xù)也消耗殆盡。無奈之下只得舉家西遷以避饑荒,不料路上又逢盜匪猖獗,妻兒老小……”說到這里,酒客忍不住悲戚之情,“妻兒老小盡數(shù)歿于亂刀之下。只剩我一人倉惶逃出,孤身飄零,方才這頓酒,便是我的斷頭酒了罷!”
天災(zāi)與人禍總能勾起人們心中最深處的柔軟,更何況在座的皆是熱血男兒,性情中人。當下或感傷或憤慨或悲痛或惆悵,諸般情緒洶洶。方才那位昂藏大漢聽完這番話,便是勃然大怒,劈胸一把提起酒客,問道:“那些盜匪現(xiàn)在何處?”
“他號稱是泰阿山百足蜈蚣寨的花刀太歲。”
“你可曾為你的家人報仇?”
“我……想過,但我不是他的對手?!?p> “所以你便逃避了嗎?”昂藏大漢氣勢凌人,仿佛他才是那個家破人亡的受害者,而頹然倒地的酒客成了千夫所指的殺人兇犯。
“哎——”正在此時,酒樓中傳來一聲嘆息,這嘆息聲輕飄飄如同浮云,雖然遠不如爭吵聲激烈高亢,但卻勝在中氣十足。酒樓中有八成人聽到了這聲嘆息,爭吵與議論戛然而止,他們紛紛把目光投向一處。
酒樓柜臺后站著一人——嘆息聲便是從這里傳出——此人約有二十幾歲年紀,身形高挑,竹簪布袍,垂眉斂目,頷下微有幾縷髭髯,左手撥打算盤,右手執(zhí)筆書寫。氣定神閑,若他默不作聲,這一屋子人也難以察覺到他的存在;可他只要一聲嘆息,滿座鴉雀無聲,他便是這酒樓的中心了。
“小海,給這位客官開一間玄字等客房,一身干凈合身的衣服,一桶浴湯,四菜一飯,快去吧?!北粏咀鳌靶『!钡幕镉嫶饝?yīng)一聲,上前扶起酒客,一邊低聲寬慰,一邊攙扶著上了二樓。
等伙計領(lǐng)著酒客消失在樓梯口,掌柜先生推開算盤,把毛筆擱在架山上,朝著各位食客擺了擺手,說道:“江湖很大,而我們很渺小,總有一些人不具備復(fù)仇的力量,他們只有兩種選擇,茍且偷生的活,或者死。死是他們最后的尊嚴——但不到萬不得已,他們還要活著?;钪?,才有希望。”
酒樓中一片沉寂,方才喧鬧吵嚷的食客們,此時皆歸于平靜。他們或低頭思索,或重新斟酒沏茶,談?wù)撀暼缤盎馃槐M的春草,漸漸又在人群中滋生,酒客手中的刀與掌柜先生說過的話,都只是滄海樓中的小插曲,長久以來,他們見得多了。
不知何時,從酒樓外走進來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布衣麻鞋,衣襟鞋跟處有些許襤褸破損,背后斜背著一柄長劍,鎏金劍鞘,沉香劍柄,與他的衣著并不相稱。他抬腿邁入酒樓,隨后徑直走到柜臺前,伸右手屈雙指于柜臺上輕敲三下。
掌柜先生微抬雙眼,那是一只修長有力的右手,骨節(jié)突出,青筋起伏。再往上看,此人身材高大,鶴骨松形,雙目炯炯有神——都說人靠衣裝,可這位客人神威內(nèi)斂,氣度不凡,絕非一件破衣爛衫可以遮蔽的了。
“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眼下還不到時辰,酒與茶管夠,下酒菜只有冷牛肉、炸花生和涼拌筍這三樣?!闭乒裣壬B忙拱手笑道。
“五斤好酒,五斤牛肉?!?p> “三十年份的金琥珀如何?”
背劍客人搖頭說道:“金琥珀滋味醇厚,卻失之辛辣。我喝不慣。”
“金琥珀雖辣卻甘,與冷且重的白切牛肉正是絕配。也罷,舍下還有三壇梅花落,不知客官能飲否?”
“梅花落色殷紅如血,入喉則清冽如雪,實為酒中之極品,可惜味道淡薄了些?!?p> “不合君意?”
“性烈則傷身,性淡則寡味,皆非我所欲也?!?p> “不知客官所欲者何?”
“早就聽聞滄海樓掌柜先生善以赤梅釀酒,世人皆稱之為‘火龍眼’,在下早有耳聞,不知今日可與此酒有緣?”
掌柜先生笑道:“您來的正巧,如今已是孟秋時分,今年的第一批赤梅酒方才釀成,正在后院,您隨我來?!闭乒褚贿吷焓窒嘧?,一邊朝后院的方向吆喝:“施先生!”
布簾挑起,從后院走出一人。面如冠玉,青巾素衫,手提一架鐵算盤,緊走幾步來到近前,頷首道:“掌柜的有何吩咐?”
“施先生,替我照應(yīng)一下柜上,我領(lǐng)這位客官去后院品一品酒。”
后院靠北有八間耳房,掌柜先生把背劍客人領(lǐng)至西數(shù)第三間。推開門,一陣酒香便撲面而來。掌柜的上前兩步,搬開一只酒缸,地面上顯出一個五尺見圓的地窖口?!翱凸?,此處便是滄海樓的酒窖,所有美酒盡藏于此,您隨我來?!?p> 酒窖內(nèi)是一條筆直的甬道,兩側(cè)石壁架著長明燈火,各式酒器酒具整齊地列在墻邊。掌柜先生如數(shù)家珍一般,為客人介紹這些陳列的美酒。背劍客人突然冷笑道:“掌柜的,好手段吶?!?p> “客官何出此言?”
“方才酒樓中那位手提算盤的賬房先生,我若沒看錯,他便是江湖中人稱‘鐵算子’的施九章施大先生罷。”
“正是?!?p> “若沒有手段,如何能將這樣的高手納入麾下?”
掌柜先生朗聲大笑:“不愧是萬劍閣閣主,這份眼力與膽魄,實乃晚輩生平僅見?!?p> “可我的眼力還差些許?!?p> “哦?”
“我看不透你?!北硠腿说哪抗舛溉涣鑵枺路鹚@雙眼便是一柄利劍,“滄海樓號稱江湖之眼,天下就沒有他們打探不出的消息,這座酒樓的掌柜先生,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閣主謬贊了,眾生百相,滄海遺珠,在下不過是一個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罷了?!?p> 萬劍閣閣主搖搖頭,不置可否道:“看來你并非領(lǐng)我來此品酒?!?p> “閣主此言謬矣,真正的美酒雖不在此處,但卻也不遠了?!?p> “此話怎講?”
“美酒雖可醉人,但良人更勝美酒?!?p> “此處可有良人?!?p> “由此向前三百步,便有一位良人?!?p> 萬劍閣閣主抬眼望去,只見前方一片昏暗,兩側(cè)火把朦朧,隱約有一道石門。石門背后便是那良人美酒了么?閣主的心正如那團朦朧的火光,似乎于晦暗中捕捉到了一絲通明。
寒江叟
想喝酒店里管夠,至于酒錢么,只需講一個故事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