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沒有盡頭，我溺在其中順流而下，一路途徑冥界萬里山川，沿途無一生靈。
只有兩岸常開不息的彼岸花，不懂人世愛、恨、嗔、癡，永遠(yuǎn)綻放。
偶爾也能望見那船夫撐著船從我身邊劃過，船上載著新入冥界的幽魂，能乘上船的自然都是要送上奈何橋，入輪回。
我見過一對男女，在奈何橋三生石旁許下海誓山盟，許定來生緣不斷，若生死不負(fù)，愿做夫妻。
我見過從渡船便罵罵咧咧，口不擇言，被衙差壓著的人，看著不像是善人，兇神惡煞，也想不通這樣兇惡的人前世究竟做過怎樣的善事，還能入得了輪回。
我也見過顫顫巍巍的老人，面帶微笑，心中坦蕩，飲下孟婆湯，自在自如進(jìn)入輪回輪盤。
但，大多數(shù)時(shí)候我見著的是哭哭泣泣仍舊不肯相信自己已經(jīng)身死的人，不愿飲下孟婆湯，墮入輪回，最后只得由冥界的衙差，強(qiáng)行灌入打進(jìn)輪回。
還有哪些懵懵懂懂未曾長開的稚子幼童，每每看見他們一個(gè)個(gè)排著隊(duì)從奈何橋上走過，我的心都被擰在了一起，沒由來的絞疼。
這些年在忘川河中，我記起了許多事。
雖然一部分?jǐn)鄶嗬m(xù)續(xù)，到底重要的還能連在一起。
恨嗎？
我不知道。
那一切都是自己所求，何恨之有？
情之一字，果然，最為傷人。
只是，再恨，千年已過，記憶中叫做“寒淵”的男子，身形已然淡去，全都不過是浮華一夢一場而已。
有時(shí)，我看著忘川上走過的幽魂，沒由來的羨慕。
過了奈何橋飲下孟婆湯他們便是能忘卻前塵。
為了忘卻那不該有的忘卻，我曾飛出忘川，搶了孟婆的湯。
飲了許多，不知為何，想忘的已然忘不了，反而驚了飲湯的幽魂。
這一場由我引起的變動(dòng)，造成了冥界的騷亂，而我一無所知。
冥界執(zhí)掌六道輪回，不論仙神都不能干擾輪回之事。
孟婆湯是專門為了讓凡人忘卻前世記憶，來世重頭開始，而勞神勞力熬制。
一切都是有量的。
冥界每天多少幽魂飲用，熬制多少，紀(jì)錄在薄。
這一下被我飲去諸多，擾了冥界安寧，惹得幽魂躁動(dòng)不安。
作為禍亂之首的我，此刻躺在忘川河內(nèi)，完全沒想到自己小小的舉動(dòng)，造成四方混亂。
冥差上報(bào)了閻君，大約又說了些我在閻君上仙京的日子里，已賴在忘川千年不走。
閻君猜不透我的身份，但也知道能在忘川河內(nèi)千年暢所無憂的人定然不凡，倒是沒有找我麻煩。
不過好奇總是有的，他時(shí)常來忘川看我，久而久之我們便成為了朋友。
這次同往常一般，他立于忘川河上，翻滾的河水，從腳下流過，俯瞰躺在河內(nèi)的我。
他淡淡道：“你還沒想起來自己是誰嗎？我已上仙京詢問過了，這千年來并未曾有仙子不見。”
我嘴角噙著淺薄的笑，并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不在意道：“許，我不是仙京的仙子，可能只是一介散修罷了。”
“散修？”他輕聲道出，似在思考，又說：“我并不知道這七洲十二山四海三江什么時(shí)候出了個(gè)你這樣的散修?！?p> “興許是你孤陋寡聞罷了！”
他不可置否。
畢竟七洲十二山四海三江太大，要出一個(gè)無名無籍的散修也不是不可能。
我看著他一襲黑衣，垂在腦后墨黑的長發(fā)也是用一根黑色木簪隨意挽起，俊逸的臉龐抹著一縷淡笑道：“在過不久便是天帝壽辰，整個(gè)仙京最為熱鬧，也是仙人最齊的時(shí)候，神都那邊也會有人前來祝壽，我再去幫你打探一下?！?p> “何須如此，我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份?！?p> 他倪我，蹙眉道：”難道你甘心如此混混沌沌萬年后消失于天地之間？”
他的話讓我心神一震，自是不甘心，我還在忘川癡癡等寒淵，可他呢？
我們曾許下的誓言，又算什么？
那一劍，寒淵沒有猶豫，刺穿我的心臟。
也是因?yàn)槟且粍?，我神魂歸為，提早完成歷劫，重返神軀。
閻君的話讓我心臟處微微刺疼，即便現(xiàn)在仙骨塑軀，那一劍依舊為我留下了傷，不時(shí)做疼。
我看著閻君，含悲而笑，艱難開口道：“那便有勞你了?！?p> 他笑：”何須如此客氣，送走你也算是還了我冥界一片和平。只要你還在這兒，孟婆就擔(dān)心的很，怕你什么時(shí)候抽風(fēng)，又去搶了她的湯。”
我嗤笑，不語。
想來定是不負(fù)所托，也就幾日光景，又見閻君自河面踱步而來。同行的還有位白袍男子，他雪白的發(fā)絲傾斜在肩頭，被這片幽藍(lán)色的世界折射成淡藍(lán)，白玉般的面龐上鑲嵌著一對黑曜石般明亮的珠子，仿佛裝著星河銀海，一身清冷的氣息，透著幾分疏離。
及至近前，我看著那名男子熟悉的容顏，撐了千年的堅(jiān)強(qiáng)，潰如蟻穴，雙眼微紅，想起凡塵種種，更是哀戚，心劇烈的痛。泫然欲泣，喚他道：“亦清······”
卻見他寂靜生冷，眉頭緊蹙，帶著幾分怒意道：“你怎么成了這個(gè)樣子？看看你，哪里還有九重天神女的半分樣子？”
我一時(shí)語塞，想起塵世萬種和臨死前寒淵刺我那一劍，只覺心酸與委屈，心酸之中更是悲涼。
卻聽亦清繼續(xù)道：“當(dāng)初你下凡歷劫，說是歷完劫就回來。
一千年前司祿星君突然來尋大哥，說是你的命理從紅塵簿上消失，許是提前歸來。
哪知一千年了，神都都沒你影子。
大哥起初幾百年氣得不清，說是找著你便要將你關(guān)在云霧山，萬年內(nèi)禁足。他找遍了七洲十二山四海三江，卻是萬萬沒料到你這千年竟然藏在這忘川河中。”
亦清語調(diào)清冷，好似飄雪，可我竟覺得溫暖如春。
他氣得不輕，大約是覺得我身為上神，竟然如此無用，有些失望。
我胸中酸澀，輕輕瞼眉，“是我害你們擔(dān)憂了。”
亦清道：“凡塵一遭，我知曉你也經(jīng)了些事，往后再更加穩(wěn)重些罷，上神也要有上神的樣子，莫要再讓爹娘和大哥擔(dān)心?！?p> 而閻君因著亦清的話倒是吃了一驚，哪里曾想到我是九重天上神，喃喃道：“我從前只以為你是一個(gè)仙，竟沒想到你是神，倒是我眼拙?！?p> 我愴然搖頭：“不怪你，是我自己不愿意說，想就這樣渾渾噩噩下去，還浪費(fèi)了你許多時(shí)間四處打探?！?p> 他躬身，立于水面，向我拱手道：“上神折煞小仙了，能幫得了您，也算是我的榮幸。”
他說的一本正經(jīng)，我苦笑：“你是不想認(rèn)我這個(gè)朋友了嗎？”
閻君吃驚，一時(shí)語凝道：“上神身份尊貴，小仙豈敢違命?！?p> 我道：“既然如此，那便還是朋友?！?p> 閻君躬手只得道一聲：“是?！?p> 風(fēng)吹著忘川河面，激起層層翻滾的浪花，亦清踏著浪，一雙青蔥般纖細(xì)姣白的手，伸入河內(nèi)，輕手一拉，將我?guī)С鏊妗?p> 腳步懸空，他微微向著閻君點(diǎn)了個(gè)頭，算是作別，瞬間便隨同我消失在了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