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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青松

第四章

草木青松 北山松 10552 2019-04-11 21:36:45

  那天是2016年七月九日,下午三點(diǎn)零五分。她們剛結(jié)束路考,一車人坐著駕校的面包車從市里返回,途徑縣城起錨廣場時收到了父親的電話。

  小松,你考完試了么?

  車廂里的人,考過的、沒考過的仍然在熱烈地談?wù)撝髯缘目荚嚱?jīng)歷:

  ——哎呀,真是流年不利啊,考試前忘了高燒香。那么多人考試,怎么就偏偏叫我遇到“張不過”了呢?

  ——我比你還倒霉啊,我都第三次考了,又掛了!我當(dāng)時一看這教練挺慈眉善目的,心里還悶喜,想這回過肯定穩(wěn)把的了。哪能想到他就是傳說中的“董必死”,真是一點(diǎn)心里準(zhǔn)備都沒有??!

  ……

  她和車?yán)锲渌艘黄鹦?,心中帶著喜悅、期待和忐忑回?fù)父親的短信消息:考完了,我過了,老爸。喜悅自然是因?yàn)榭荚嚳歼^了,期待著為了爺爺?shù)纳眢w而連日憂心的父親能因?yàn)檫@個消息而暫得開懷,忐忑么,她說不清為什么。這三樣心情隨著等待父親回復(fù)的時間的增加此消彼長。沒用多久,她心里只剩下忐忑了,腦子里不斷猜測著父親長時間不回復(fù)短信的原因。不應(yīng)該呀!她第一次路考就過了,而且是在堅(jiān)持沒交500塊包過費(fèi)的情況下一次性考過,父親肯定很高興并為她感到自豪。會不會臨時有事?她腦子轉(zhuǎn)了一圈,想不到什么樣的事能讓父親推遲回復(fù)。興許有人找他呢。她一邊這樣想著,心里卻沒由來地慌了起來。于是將俯身將臉埋在懷里抱著的書包上,打算閉目休息一會兒。早上四點(diǎn)多鐘就被教練叫起來練車,她的確沒睡好。沒睡好就容易胡思亂想。她剛瞇了眼睛,手機(jī)“叮”地一聲響了。她連忙翻來看,是父親,短短的一行字叫她呼吸為止一滯:你先莫慌,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

  能是什么不好的消息呢?母親打農(nóng)藥中暑了?或者中毒了?奶奶頭疼病又犯了?弟弟怎么了?她毫無章法地胡亂猜測著,眼淚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就是不愿去想最可能的那種可能。她假裝無事,在心里罵自己就知道胡思亂想。手機(jī)鈴聲又響,胸膛里猛地一跳,她立刻慌手慌腳地將手機(jī)塞到背包最里面的夾層,又將包揉成一團(tuán)抱在懷里。她不想看父親的短信,不想看手機(jī),什么都不想看、不想聽。在短信鈴音響起的那一刻她似乎的血肉和理智似乎一下子被凍住了,僵化了。她握緊拳頭,將臉埋進(jìn)書包里,咬緊嘴唇,感到心在胸腔里不斷收緊、硬化,嗓子不斷收緊、硬化,身子也在不斷收緊、硬化……全身每一寸皮肉都在收緊、逃避、顫抖、僵化。老爺爺,老爺爺,老爺爺,老爺爺……她無聲地喚著。淚如泉涌,肝腸寸斷。

  車廂里其他人談笑聲聒噪而遙遠(yuǎn),有人在她耳邊叫她名字。她閉上眼睛沒有回答,聽到身邊的女學(xué)員和教練的對話:

  “教練,楊青松睡著了。”

  “等她醒了你跟她說聲,她水杯子落駕校里了,讓她一會走的時候莫忘了過來拿。”

  她在書包上稍微轉(zhuǎn)了臉,露出一只眼盯著窗外看。樹影飛快向后退去,她們坐在車?yán)镲w快向前。油綠的花生地曬在太陽底下,淺藍(lán)天空飄著大朵白云。大地與天空交接的地方出現(xiàn)一座豁口小山。小山在云堆下面,小村就在小山西邊。哀傷的情緒剎那襲來。她驚恐地看著那座小山一點(diǎn)點(diǎn)變近、變大,喉嚨里越來越漲、越來越緊??斓搅?,不能再哭!她在心里惡狠狠地告誡自己,卻感到書包上溫?zé)岬劁窳艘黄?,露在外面的半張臉上涼意浸入皮膚里。她眼睜睜地看著豁口小山越來越近。他們的車從山前的水泥公路上駛過。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自己的小村。她知道,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面包車載著他們回到駕校,那時候她已擦汗淚水,臉也揚(yáng)起來了,透過茶色的車窗看到了神色凝重的父親,扶著一輛電動車等在駕校門口。父親通過車窗開啟的縫隙也看見了她,對她招了招手。這一刻她知道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她緊緊地握著水杯,聽教練說完科四考試安排,和一起學(xué)車的小伙伴道了別,埋頭磨磨蹭蹭地走到駕校門口,聽到了父親嘶啞的聲音:“上車吧,走家!”她默默地坐到電瓶車后座上,仰著臉不讓眼淚涌出來。藍(lán)天白云夾在楊樹冠簇?fù)矶傻木G色河岸間緩緩流淌,不遠(yuǎn)處傳來清晰的哀樂聲。她不忍分辨,然而那聲音準(zhǔn)確無誤是傳自她的小村。她再也無法壓抑滿心悲傷,伏在父親背上嚶嚶地哭出聲。

  她剛跨進(jìn)爺爺家大門就看到放在堂屋中央的冰棺了,下意識地扭頭就往門外走,被跟進(jìn)來的父親撫著后背向前推。她木然地被父親推著,心里想:這個時候不應(yīng)該立刻哭著撲過去么?她這樣想,腿卻越走越?jīng)]有章法,幾乎變成了兩根不會彎曲的木頭。她就這樣被父親推進(jìn)堂屋,叔叔伯伯姑姑們都向她打招呼,她什么也聽不清,驚訝自己居然還能像個正常人似的微笑回應(yīng)。

  “去看看你爺爺吧?!备赣H說。

  她像得了指令的機(jī)器人,面色冷靜地一步步走過去,在離冰棺還有兩步遠(yuǎn)的地方隔著玻璃看到了靜靜地躺在里面的老人:他闔著雙目,嘴巴微張,能看到口腔最里面不久前才鑲的銀色假牙;可是,往昔的紅潤光澤從他臉上消失了,他面如金紙,他面如金紙!那是他的老爺爺?。∷睦蠣敔斎缃裉稍诶锩?,面如金紙,再不會看她一眼、再不會叫她一聲!霎時間,所有的情緒都回來了、爆發(fā)了、泛濫了,她呻吟著,像條瘋狗似的撲到冰棺上,聲嘶力竭地呼喚“老爺爺”、“老爺爺”。淚水模糊了雙眼,讓她無法看清她的老爺爺,她恨恨地在臉上胡亂抹,心里一遍遍質(zhì)問、自責(zé)、懊悔。父親說老爺爺是昨天中午一點(diǎn)鐘左右去世的,那個時候她正在百里之外的大馬路上練車,一點(diǎn)感覺也沒有!哪怕她有一點(diǎn)感覺,一點(diǎn)點(diǎn),也能給家里打個電話!也能早點(diǎn)趕回來!老爺爺,你為何不給孫女一點(diǎn)感應(yīng)呢?不是好多人都說人去世前會到最放心不下的人的夢里告別么?為什么您不來?要是那天下午我就守在您身邊,您還舍得走么?您看到孫女這樣傷心還忍心走么?一定不會的吧,老爺爺!您怎么能就這么走了呢?父親和小二叔叔上前勸她,說按照風(fēng)俗現(xiàn)在還不能哭太狠。這是什么風(fēng)俗呀,親人去世了都不能盡情哭!她嘴里不滿地控訴著,身體仍然固執(zhí)地覆在冰棺上。

  “你奶奶還看著你呢,你這么哭她又得受不了了?!?p>  奶奶。奶奶。她扭頭,一眼看到了歪在小姑姑懷里看她抹眼淚的老人,她形容憔悴,平日里梳得一絲不茍的一頭白發(fā)此刻蓬松凌亂。她趴在爺爺?shù)谋咨虾莺菘蘖藘上?,緊緊地?cái)n著喉嚨收了聲,歪歪扭扭地走去奶奶身邊,將頭埋在她的膝蓋上。她感到奶奶的手落在自己的頭發(fā)上,一下一下地輕輕摩挲。她聽到奶奶用蒼老而顫抖的聲音對她說:“俺孫女子哎,莫哭了哈,莫哭了哈,你哭得我也心疼了?!彼牭酱蠊霉眠煅手f話的聲音:“小松啊,莫哭了,你爺爺去的時候一點(diǎn)罪也沒受。你爺爺吃完晌飯,我就問他晚上想吃什么,他說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吃大肥肉。我說想吃那就做唄?!俏一厝ベI肉,晚上做給你吃。’我就這樣說的,俺大大可高興了,很快就睡著了。我看他睡著了就走了,誰知道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大大了?!薄澳隳棠套赃叞。此^歪一邊,臉上落了一個蒼蠅。蒼蠅率率爬,他也沒點(diǎn)反應(yīng)。你奶奶起身打蒼蠅,在你爺爺臉上一摸,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沒氣了?!薄耙稽c(diǎn)罪也沒受。好孩子,現(xiàn)在還不能哭太狠,不然你爺爺走得不安心?!?p>  她聽得心如刀絞。往常那個時候應(yīng)該是她陪在爺爺身邊說話的時間呀!爺爺會用他那雙小而圓的眼睛慈祥地注視著她,安靜地聽她講這樣那樣的事,在她講到有趣的事情時會捋著花白的壽星胡開懷大笑,直笑得干瘦的臉頰上攢聚出兩只飽滿放光的紅臉蛋。最后一次去看他是去市區(qū)考試的前一天傍晚,她吃過晚飯,帶著小土狗小白去他家;老爺爺知道她要去考試了,就叮囑她好好考,說他也得好好活,等以后她買了車好拉他去看景。老爺爺,你不是說要活到一百歲么?不是說要讓我開車帶您去看景么?你怎么就走了呢?大人怎么能騙小孩呢?您為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她看著冰棺里的老爺爺,心底一聲聲質(zhì)問,永遠(yuǎn)也不會得到答案了。

  外頭走來一個六十多歲的方臉男人——她后來知道那人是“撩撩”(蘇北方言,指專門負(fù)責(zé)統(tǒng)籌葬禮流程的人),專門負(fù)責(zé)統(tǒng)籌葬禮各項(xiàng)活動,是村子里最懂傳統(tǒng)喪葬禮儀的人——站在門口,對跪在首位的二伯父說:“哭喪的人來了,叫俺表弟表妹什么的都在冰棺兩邊跪好了,男的跪外面,女的跪里邊。俺姑年齡太大了就不用跪了。這會子叫女的開始哭行了,男的莫哭太狠了?!?p>  父親走過來小聲叮囑她:“一會兒照顧好你三個姑姑?!庇指磉叺男」霉玫溃骸鞍橙妹媚闵碜尤酰粫阂材尢萘?。和小松一起多看著俺大姐俺二姐。尤其俺大姐,一哭就會背過氣?!备赣H的面容憔悴而鎮(zhèn)定,她心生羞愧,意識到她只顧沉浸在自己的哀傷里讓別人為自己擔(dān)心。她盯著爺爺?shù)谋?,視野里影影綽綽的,她不再哭出聲音了。做人真辛苦啊,想哭的時候卻不能哭。她想。

  等她們在冰棺前排好位置,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跨進(jìn)門來,在冰棺前站定,雙手并在一起緊緊地捂著臉,連號三聲“俺表叔啊”,和迎出去的奶奶握手,紅著眼睛大聲道:“俺表嬸子摸太傷心了哈,注意身體。我聽說俺表叔是在睡覺的時候走的,俺表叔有福啊。”哭喪的人魚貫而入,在爺爺?shù)墓撞那盎蚬蚧蛘?,都是雙手捧臉連嚎三聲,口中喚著各自對爺爺?shù)姆Q呼。他們撤下雙手,臉上全都涕淚交加,就好像爺爺?shù)乃烙嵤且粭l悲傷的河流,他們現(xiàn)在來到了河的源頭,俯身鞠起一捧水撲在臉上。

  哭喪儀式結(jié)束之后,天色已經(jīng)擦黑,堂屋正中吊著的電燈泡不知被誰拉亮了,老式的梨形燈泡裝著一小撮“M”型的白亮鎢絲,正懸在冰棺上方,將橘黃色的光溫柔地灑在冰棺上、灑在冰棺中躺著的老爺爺?shù)哪樕?、也灑在每個人臉上——就像一面面意象鮮明的旗幟,寫滿是肅穆憂傷。奶奶走去冰棺前往長明燈里添了燈油,又將燈芯挑高一些,焰火一跳、越發(fā)明亮。她從幾個姑姑有關(guān)家鄉(xiāng)喪葬風(fēng)俗的閑聊中得知這盞長明燈是昨天晚上點(diǎn)起來的,要一直點(diǎn)到爺爺出殯那天——也就是后天,再由爺爺年齡最大的兒子二伯父(大伯父已去世六十多年了,死時只有十歲)用瓦罐裝著帶到墳上,任其自然燃燒、直到油盡燈滅。奶奶挑完燈芯之后就地在燈前的麥稈地上坐了,口中念念有詞,聽不清在說什么。女人們嚶嚶切切地低聲交談,男人們大都望著冰棺發(fā)呆。她的目光在房中逡巡了一圈,感覺像是陷落在一場朦朧的夢境里。不由扭頭望向窗外,東墻、小梨樹、香椿樹、雞欄、水井、樓梯、平房……都靜默在墻外路燈投射進(jìn)來的慘淡白光中,南平房樓梯口處安放的大喇叭里綿綿無絕地傳出哀樂來。她不禁悲從中來,將臉埋在被胳膊圈著的膝蓋上,晃晃腦袋、晃晃腦袋,希望自己趕緊從這場噩夢里醒過來。她感到一只手輕輕地落在肩頭,溫柔地將她攏到一個溫暖的懷抱里。耳邊響起帶著哭腔的嘆息:“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啊?!毙」霉玫氖致湓谒募绨蛏暇拖窀柿貑拘迅煽实难砻?,立刻激活了她的淚腺。她揚(yáng)起臉注視著面前這個枯瘦憔悴的女人,心里告誡自己不能再在她面前哭。去年她剛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今年又失去老父,她才是最心碎、最需要人撫慰的那一個。她自責(zé)又心疼,喃喃喚了聲“小姑”,將頭靠在她肩上,眼睛望著冰棺,說起爺爺?shù)呐f事:

  “那年子我和弟弟還有東邊的小雷雷在南邊地頭上放火燒扒皮苗子(蘇北鄉(xiāng)村最常見的一種茅草,喜生于田埂地頭荒山,是蘇北野地里最重要的綠化植被)耍,爺爺看見了,跑過來把我們吵了一頓,說‘你們這一燒不要緊,底下得有多少小蟲子被燒死?莫燒了,趕緊把火滅了。’小姑也知道,爺爺生氣時眼睛那一瞪有多嚇人,我們?nèi)齻€當(dāng)時就被嚇著了,趕緊把火滅了?!?p>  “每回我放假來家,爺爺都會拿個小本子上俺家問我這個字怎么讀,那個字怎么讀。有時候他拿老書過來問,那些字都是繁體字,連我都不認(rèn)得。還讓我給他抄歌詞,說字抄大點(diǎn),抄成一毛錢剛個子(剛個子,蘇北方言,指“硬幣”)那么大。我想著他就是打一個比方,就照么著大概抄了一首給他,結(jié)果爺爺讓我重新抄,還真拿了一個一毛剛個子叫我照著?!?p>  “13年的時候老爺爺?shù)昧似c,左半邊臉都垮了,就帶著三大爺(“伯父”在她家鄉(xiāng)的放眼里稱為“大爺”,大伯父稱為“大大爺”,二伯父稱為二大爺?!叭鬆敗本褪侵溉噶?。)給他買的黑呢子禮帽擋著。莊上人都夸他‘這老頭越活越年輕了’。爺爺嘴歪眼斜的話也說不清楚,還不忘了跟人家道謝。小姑你沒看著,爺爺那時候真是讓人又心疼又高興。心態(tài)真好?!?p>  ……

  她滔滔不絕地說啊說。往事歷歷在目,老爺爺明明還鮮活地做著這樣那樣的事,怎么就趟進(jìn)冰棺里了呢?她起身走近冰棺,在老爺爺臉上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怎么也看不夠。母親和小嬸嬸要回家做飯了,喊她一起回去??墒菭敔斁驮谶@里,她怎么舍得走呢?她不想回去,也不想說話,連連搖頭。母親嘆了口氣和小嬸嬸走了。她淚水漣漣地看了一陣,又退回到麥稈地上跪好。

  不久之后,母親過來喊屋里的女人們?nèi)ニ页燥?,吃完晚飯就開始守靈。按照家鄉(xiāng)風(fēng)俗,去世的老人需要在家里停靈三天,這三天的晚上逝者的兒女們必須通宵待在靈堂里為老人守靈(其余親屬不做規(guī)定),逝者的兒子們不能吃晚飯,其他人則不受限制。喪禮期間所有前來奔喪的人的飯食都要由逝者的兒媳們負(fù)責(zé)。她家和小叔叔家距離爺爺家最近,所以飯食的事就交給她們兩家負(fù)責(zé)了。女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有的去她家吃飯、有的回自己的家。大姑姑回家給她的兩個小孫女做飯去了;二姑姑也有兩個小孫女要照顧,但是她家住在十幾里之外的鎮(zhèn)上,不能像嫁到隔壁村的大姑姑那樣說回去就回去了;小姑姑的家更是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HLJ。母親知道兩個姑姑也不想離開,就和小嬸嬸走過來拉她二人去她家吃飯。兩個姑姑不肯走,父親道:“不去也得去。俺三妹妹你都幾天沒吃飯了?今晚還得守靈,明天后天還有好多事,你自己想想不吃飯能不能受得了?俺二姐你跟俺三妹妹一塊去,你不去她也不去,你看她都瘦成什么樣了?!?p>  她在一邊跟著勸兩個姑姑,父親又道:“你也去,跟你兩個姑一塊。”她朝父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順勢又勸了兩個姑姑,將小姑姑從地上拉起來,和母親她們一道走了。等二姑姑和小姑姑順利到了她家,她趁人不注意又溜了回去。

  父親:“你怎么又回來了?”

  她央求道:“爸爸,你莫說了?!?p>  小二叔叔在一邊勸道:“四哥,你就讓小松按自己心意來吧,俺大大現(xiàn)在看一眼少一眼了?!?p>  父親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她停在爺爺冰棺前,看著爺爺似乎睡著了似的安詳?shù)哪?,心道:爺爺,我又回來了。這一刻她腦中時光交錯,好像回到爺爺未去之時:“爺爺,我回家吃飯了啊,明天再來找你耍?!薄鞍?,去吧,莫忘了給我把歌詞抄好拿來啊?!薄冒?,爺爺。您讓孫女抄多少歌詞都行啊,抄得工工整整得,每一個字都寫成一毛錢鋼個子那么大;到了明天,您只管坐在小梨樹下,也不用戴老花鏡,只管把著孫女抄的歌詞大聲唱;可是,明天,明天的明天,在哪個明天里還能盼到那樣的光景?

  三個姑姑吃完飯陸續(xù)回來,倚著墻坐在麥稈地上。梨形燈泡幽幽地傾吐黃光,將房中諸物諸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光影交錯、明暗相接,混合出青冥的煙霧散在屋子里,通過大敞的房門與外面的夜色相融。南平房頂上的大喇叭只剩暗影,像一朵黑色的巨型牽?;ǔ炀`放,只不過那朵花傾吐出來的不是芬芳而是哀樂。入目諸景諸物,包括她自己的肉體,都溺在一種無法言明的疲憊、一種冒著涼氣的陌生里,一切都顯得那么渺遠(yuǎn)!然而神識卻比任何時候都敏感,她甚至聽到了門前小河中悉悉索索的流水聲,聽到了小河對岸的祖墳地里夜風(fēng)擦過片松枝梢的聲音。許多年前的某個秋天,她曾揮舞著爪鉤(一種端部為鐵爪的刨地工具),在組墳地旁邊的農(nóng)田里倒花生(蘇北方言中特定說法,指人用農(nóng)具在收獲過的莊稼地里翻找遺留的莊稼),那時太陽初升,露珠掛在草葉尖尖上,那個愛說愛笑的圓臉?gòu)D女總是披著件什么衣服、站在她家門前金光燦燦的太陽地里,拖腔脫調(diào)地將話說得很大聲的:守禮真是得了一個好孫女子啊,小丫頭真勤勞!

  她隨意地屈腿坐著,后背貼著墻面,除了記憶,那一處涼絲絲的觸感是唯一讓她感覺鮮明的地方了。那片涼意由后背直達(dá)內(nèi)心,與回憶往昔產(chǎn)生的脈脈溫情交匯,讓她感到又涼又暖又傷感又安慰,忍不住一陣哭、一陣笑,間或去冰棺前查看爺爺儀容。她看著爺爺,一面心哀,一面慶幸:心哀于斯人已逝、音容不再,慶幸于老爺爺走得安詳、而自己現(xiàn)在守在他身邊。她就這么看一會、坐一會兒,坐一會兒、哭一會兒,哭一會兒、再看一會兒,貪婪地沉溺在守護(hù)爺爺?shù)囊雇?,只愿時間就此停住。然而夜色幽幽、似乎很長,其實(shí)卻很短。才看了爺爺幾次啊,回過神來的時候,天光淡青,夜色已快褪干凈了!院子里光線明亮,人就像大雨過后松林里的蘑菇似的一下子全冒出來了。

  這一日是停靈三天中的第二天。在這一天,按照她們那邊的說法,逝者的靈魂開始離開,在世的親人要辦許多傳統(tǒng)儀,好讓他走得安心。上午:送湯、搭靈棚、上禮;下午:再送兩遍湯、由選定的子孫去山上挖墳坑;晚上:吹棚,要請專門的表演班子到家,在大門口搭著的靈棚里吹拉彈唱、跳舞逗笑,辦得越熱鬧越好、觀眾越多越好。媽媽說他們這里老人去世興的是“喜喪”,弄得冷清了別人會說閑話。伴隨著外頭吹棚的熱鬧聲響,院子里設(shè)著一桌酒席,逝者的女兒女婿們圍桌而坐,由逝者的孫子們說些特定的吉祥話,輪流向姑姑姑父們敬酒,每敬一杯、被敬的人都要掏錢打賞敬酒的小輩,錢的數(shù)目不做規(guī)定,往往是被敬酒的人提前商量好的,總個算起來一般在四位數(shù),當(dāng)然安,錢出得越多、出錢的人就越“有臉”(有面子)。

  太陽才從爺爺家東墻頭上冒出一半,“撩撩”從外頭走進(jìn)來,讓大家趕緊出去換衣服。她暈暈乎乎地跟著眾人往外走,看到南平房里已經(jīng)站滿人。母親穿著一身白色孝衣站在他們中間,腰間圍著一盤粗麻繩,在她們的方言里,那東西叫“孝帶子”,腰間扎麻繩叫“勒(lei,平生)孝帶子”,是逝者的血親近親晚輩必須扎的。一個胖鼓鼓的中年婦女站在大廳里,指揮著幾個女人給人發(fā)白布和孝帶子。大廳里人影雜亂,大家都在往身上穿孝衣,白生生的一片。母親喊了她一聲,說她的孝衣已經(jīng)拿好了,讓她過去穿。她走到母親那邊,聽到旁邊分發(fā)麻繩的人問二伯母的三兒媳:“你是他什么人?”

  二伯母的三兒媳婦答道:“孫媳婦?!?p>  那女人便從腳邊較細(xì)的那一堆麻繩里拾起一根遞給她。她看了看自己的,又看看母親腰間圍著的,問道:“我們的為什么這么細(xì)?”

  母親:“兒子、兒媳婦最親,孝帶子也就粗,你們這些孫子孫女隔了一輩,就細(xì)了唄。你和你弟弟你妹妹先去東屋把衣服換好了,一會兒就要送湯了?!蹦赣H說著在她胳膊上戳了一下,她和弟弟妹妹就跟著母親走進(jìn)里間。二伯母和小嬸子已經(jīng)在里面了,身上都穿著雪白孝衣、腰間勒著孝帶子。小嬸字正在在小桃腰間系麻繩。待她穿好孝衣,母親將一條又長又寬的白布遞給她:“掛在脖子上,勒(lei音,平聲)孝帶子里邊,一會兒送湯時頂頭頂上?!痹谀赣H的指導(dǎo)下,她拿著孝帶子一端分成兩股,壓在白布上扎在腰間,在后腰正中拖下一條長長的“尾巴”。妹妹的裝飾和她的一樣,弟弟的則有些區(qū)別:他脖子上沒有掛白布,取而代之的是頭上的那頂孝帽子。母親又從旁邊那只裝滿白鞋白襪的大塑料袋里翻出一雙白色方口鞋并一雙白色的矮樁絲襪遞給她,她穿襪穿鞋,這之后,一身孝服就齊整了。充當(dāng)指揮的胖女人走進(jìn)來,一眼看到母親,急得呀呀直叫:“哎呀,你頭上還沒扎白布呀!快,趕緊的,二柱子家的,你趕緊找塊白布條子給你四嬸子扎上,馬上要送湯了!”

  母親籠著手在頭上抓了一把:“短頭發(fā)也得扎么?”

  胖女人:“女的都得扎,不扎不行,趕緊的!”說著將身后某人遞過來的白布條交給小嬸子:“快,小六家的,你趕緊給小松媽媽扎上,隨便扎個小歪辮就行了?!毙鹱尤挛宄驮谀赣H頭上扎了一個小歪辮,跟小時候她頭發(fā)還沒長全的時候母親給她扎的那種小辮子類似。

  她們都穿戴好了,站在一邊等待。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游走穿梭,見大家皆是一身素服、腰纏孝帶,心道:這就是所謂的披麻戴孝了吧;目光又穿過人群落在堂屋正中的冰棺上,在這紛亂的場景里,只有那一處仍然靜悄悄。大門外有人長聲喊道:要送湯的人都趕緊排好隊(duì)??!男的一隊(duì)、女的一隊(duì),兒女在前、孫子孫女在后,最后是本家的!大家快點(diǎn)排啊!一院子白花花的人就在“撩撩”安排的幾個女人的擺布下排成兩隊(duì)。她們這一隊(duì)由二伯母打頭,后面依次是母親、小二嬸嬸、小嬸子、大姑姑、二姑姑、三姑姑、二伯母家三個兒媳婦,然后便是她,她后面是她的妹妹、小二叔叔家的堂妹、小叔叔家的堂妹、大姑姑家的表姐,再往后是村中幾個本家的婦女。旁邊是男子的隊(duì)伍,比她們的要長好多,第一個是二伯父,后面跟著三伯父、父親、小二叔叔、小叔叔、二伯父家三個兒子、三伯父家的兩個兒子、弟弟、小叔叔家的小堂弟、姑姑家的表哥、二姑姑家的表哥、二伯父家三個孫子,然后是七八個本家叔叔伯伯堂兄堂弟和奶奶娘家那邊的幾個表哥。女人們將脖子上的白布理開頂在頭上、男人帶上孝帽子,所有人都將腰間盤著的孝帶子放開,任其長長地拖在身后。雪白的兩隊(duì)人折了記幾折歪歪扭扭地填滿了整個院子。

  “老二家的湯壺拎好了么!”

  二伯母:“好了?!?p>  話音剛落,大門兩邊長號聲沖天怒發(fā),嘹亮、鋼勁、悠長,綿密,節(jié)奏一聲比一聲高揚(yáng),化成一柄利劍直刺胸膛,挑破了理性的隔膜,最真實(shí)的悲傷從人們心底破出來,浩浩湯湯、一瀉千里;化成一股颶風(fēng)盤旋而上,悲痛攀著那颶風(fēng)迅速擴(kuò)散,充滿小院、充滿山村,再飄到更遠(yuǎn)的地方播撒種子;化成一個烈焰燃燒的煉爐,所有人都被投入這場追思與悲傷的無邊火海。女人們嚎啕大哭,口中呼著“俺大大”之類的稱呼。長號哀鳴的那一刻,她以為已在昨夜流盡的眼淚從眼眶里潰堤而出。

  “撩撩”拖著長音大聲喊:“走——了——!”

  長號聲像被風(fēng)吹過的油燈的燈焰,忽地一熄之后霎時響起,比之前更高亢、更宏大,像夏日暴雨前籠罩了整個天空的烏云、像臺風(fēng)襲來時風(fēng)頭所向披靡的橫掃。這一聲驚顫人心的號聲仿佛暗號,霎時間激起更多音樂,喇叭嗚咽、鼓聲低捶、銅鑼之聲洪亮低緩。在女人們聲勢浩大的嚎哭聲中,男人們低著頭開始緩緩向門外走去。一場悲傷的送別就此展開。逝者的靈魂開始離去了,這一去便沒有歸程。他有長長的一段路要走啊,他的孝子賢孫們要為他送去路上解渴的水。那水要裝在一只有著長尖嘴的瓦罐里,由長媳拎去土地廟里潑在地上,只有在那里這水才能被逝者喝到。孝子賢孫們需要送四次水才夠逝者路上喝。這就是送湯的由來和過程。

  男人的隊(duì)伍最后一個人也走出去一陣子了,女人的隊(duì)伍才開始出發(fā)。她低著頭,盡量將整張臉藏到白布底下,她不想讓外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她努力維持著一副平靜的樣子,跟著前面那雙一起一落、一起一落的腳機(jī)械地行走。她盯著前面那人的孝帶子,看著它緩緩地在水泥路面上拖行,不斷地沾上更多碎草和枯枝。眼淚像下雨似的掉。這樣說不是指她眼淚多,而是指她眼淚淌得好像不是她的眼淚,就像站在門口看著外頭在下雨那樣無關(guān)己事。漸漸地她麻木地感到自己維持得很好,很符合她想維持的樣子。不久之后,她看到那孝帶子懸在空中的半截扭轉(zhuǎn)了一個方向,牽引著地上的半截轉(zhuǎn)到另外一條水泥路上。圍觀之人嘈雜的交談聲霎時灌滿雙耳:

  “哎呀,他家人能多的?!?p>  “那老人很好啦,……”

  “第三個是誰?”

  “沒想到他能死,身體能么好,頭兩天還看著的……”

  “哎呀呀,你看那幾個閨女,哭得能可憐的……”

  ……

  旁觀者交談的話題凌亂無序,大部分都是對爺爺?shù)淖匪己唾澝?,說得很大聲,好像有意要叫逝者聽到,好讓他走得安心。一個人的德行、價(jià)值只有在他的葬禮上經(jīng)由外人的追思才能達(dá)到頂點(diǎn),人們從不會像這刻那樣發(fā)自肺腑地對他報(bào)以最真誠的肯定,也不會想這刻那樣對他有更多溫情。這一刻,老爺爺是世界上最溫和無爭、最善良寬容的那個人。經(jīng)由那些聲音的提醒,她刻意壓抑的、維持得像暖空氣那樣氤氳、漂浮、虛幻的情緒瞬間具體起來,她的悲傷具體起來:她感到心臟向中間緊緊地收縮,就像在被一只無形的大手不斷捏緊、擠壓;她感到喉嚨內(nèi)壁上的肌肉(喉嚨內(nèi)壁上有沒有肌肉她不知道,但是她感覺有)不斷拉緊再拉緊,緊得脖子好像變成了一根啤酒瓶的瓶頸。她咬著唇,恨不得把嘴唇咬爛。

  走過村口的大石橋、大隊(duì)部門前的小廣場、鄰村的石橋,走到了田間地頭。議論之聲在身后遠(yuǎn)去,前頭的哭聲也變小了。隊(duì)伍停在鄉(xiāng)間的水泥路上。不遠(yuǎn)處的莊稼地里豎立著一座紅頂?shù)奈⒖s小樓房,男人們在那座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跪倒一大片。雖然隔得很遠(yuǎn),她卻清楚地知道那座小房子的許多細(xì)節(jié):那是一座用紅磚砌成的二層小洋樓的模型,中間是一個貫穿上下兩層的洞口,專門用來燒紙錢;門洞兩邊的設(shè)置是對稱的:一層是兩個空著的小門洞,也可以用來燒紙錢,二層的兩個開口里各奉著瓷塑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她知道得這樣清楚,并非眼力勁好,而是她曾去過那里很多次:每年大年初一拜過早年之后,弟弟和小偉偉都會奉了各自父親之命,腋下夾著火紙走去那邊土地老爺,她則厚著臉皮一起跟著去。那時她們笑著去祈福,這一次她們哭著去送別。她的老爺爺正在離她遠(yuǎn)去!再也不會回頭了,再也不會回頭!

  不久,男人們開始折返,女人的隊(duì)伍重新出發(fā)。她們離開水泥路,走上花生地之間那條青草漫生的小土路,晨露濃重,打濕鞋襪。她們和折返的男人們擦肩而過,她看到她的那些叔叔伯伯堂兄堂弟們各個都低著頭,面色凝重、不言不語——人家都說,他家弟兄們一個個臉掛著,沒一個哭的;都說親大大死了沒有一個人傷心,鄰居大娘過來她家玩,提及這日情形,仍然感到很不滿——傷心擱在心里,還非得跟你們婦女似的掛臉上啊,父親回道。

  女人的隊(duì)伍迤邐走到土地廟前,大家按照隊(duì)伍站位的順序向后排列,在土地廟前的空地上跪成一片。小房子前面,男人們留下的一大堆火紙還在燃燒,紙堆后跪著爺爺?shù)乃膫€兒媳(她的三大娘,也就是三伯父的媳婦,在東北帶剛滿月的小孫子無法回來),四個兒媳后面又跪著一堆人。在“撩撩”安排的那個女人的指點(diǎn)下,二伯母一面將瓦罐里的水倒在房前的草地上,一面拖腔唱道:“俺大大來,你安心上路吧!渴了就喝口水,安心上路吧!”跪著的女人們霎時哭聲大作,每個人的背都在顫抖。她看到大姑姑一下一下地將頭猛然磕在地上,哭聲變得凄厲,二姑姑和小姑姑一左一右拽著她的胳膊。二伯母灑了三遍水之后,所有人一起朝土地廟磕頭,然后紛紛爬起來、站起來,按照先前的順序排好隊(duì),開始緩緩?fù)刈?。這時太陽已經(jīng)升到西河楊樹林的稍頭上,將一幅巨大的楊樹影投在她們右手邊的花生地上;淡金色的光線掠過他們頭頂上方的晴藍(lán)天幕,照在她們左手邊不遠(yuǎn)的地方,土地廟西邊的花生地里、西鋼路、更遠(yuǎn)處的大片田野和西邊群山都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之中。送湯的隊(duì)伍走在暗影與光明的交割線旁邊,就像在一條大河的河岸上緩緩行進(jìn)。她看到自己的鞋面以及方口里露出的半幅白襪子已經(jīng)被混著泥土的露水打成黑色,眼前那節(jié)孝帶子拖行在草叢中,端部散開、卷成了兩股。不過一來一往,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么明顯的變化!她怔怔地看著那節(jié)麻繩,走到田間土路到鄉(xiāng)間水泥路的轉(zhuǎn)折處,忍不住回頭,看到土地廟孤零零地立在燦爛的晨光里,眼底一熱,視野立刻模糊了。這時,前頭傳來小姑姑尖啞的呼聲:大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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