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回 丫頭受氣大觀園 邢氏打臉王熙鳳

　　尤氏一路來到園中，只見園中各處角門仍未關(guān)，吊著各色彩燈，回頭令小丫頭叫值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回來回了尤氏。尤氏便令傳管事。這丫頭應(yīng)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內(nèi)，只有兩個婆子分菜果呢。便問：“那一位奶奶在這里？東府珍大奶奶立等一位奶奶回話，有事吩咐?！?p>　　這兩個婆子知道這陣子尤二姐的事情，又知道這王熙鳳心中仍是記恨尤氏，有心拍鳳姐的馬屁，便只顧分菜果，淡淡回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p>　　小丫頭道：“散了，你們家里傳她去。”

　　婆子道：“我們只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婆子去。”

　　小丫頭聽了道：“噯呀，噯呀，你們這是要造反了嗎！怎么你們不能傳去？你哄那新來了的就罷了，怎么哄起我來了？！平時你們不傳誰傳去？！璉二奶奶要傳，你們可也這么回？”

　　這兩個婆子一則喝了酒，二則被這丫頭說破臉皮，便羞激怒了，因回口道：“你這臭不要臉的！我們的事，傳不傳不關(guān)你什么事？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拍馬屁呢。什么`清水下雜面你吃我也見'，都是這么回事，你們寧國府和我們分門別戶的，你有本事，教訓(xùn)你們那邊人去。我們這邊的事情你別廢話！”

　　丫頭聽了，氣白了臉，便說道：“好，好，這話說的好！”一面轉(zhuǎn)身進來回話。尤氏已早入園來，先到怡紅院，襲人裝了幾樣葷素點心出來給尤氏吃。寶琴，湘云幾個都在怡紅院喝茶，談天說地。那小丫頭找了來，氣狠狠的把剛才那兩個婆子的話都說了出來。

　　尤氏聽了，心想好，丫頭婆子果然也都是明白人，冷笑道：“這是兩個什么人？”

　　寶琴湘云等聽了，生怕尤氏生氣，忙勸說：“沒有的事，必是這一個丫頭聽錯了?！币贿呅ν七@丫頭道：“你這孩子好性氣，那糊涂老嬤嬤們的話，你也不該來回才是。咱們奶奶萬金之軀，勞乏了幾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哄她高興來不及，你說這些話做什么?！?p>　　襲人也忙笑拉出她去，說：“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發(fā)人叫她們?nèi)??！?p>　　尤氏見一味忍讓也不是辦法，不如將事情挑開來說，便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這兩個婆子來，到那邊把鳳姐也叫來?！?p>　　襲人自然也知道她跟鳳姐的恩怨，想著先把這事情緩一下，便笑道：“我請去！”

　　尤氏道：“偏不要你去！”

　　薛寶琴忙立起身來，笑道：“奶奶平時寬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談?wù)??！毕嬖埔捕紒韯瘛?p>　　尤氏聽勸好久，自己又想了一會，最終還是緩一緩的好，便道：“不為老太太的千秋大壽，我斷不愿意，先放一放吧。”口里這么說，但是心里的刺也算是種下了。尤氏本來是有心緩解的，只怪這鳳姐太得理不饒人。

　　襲人怕事情鬧開，有影響到賈母的大壽，搞不好當(dāng)著滿堂賓客的面把這個事情鬧開，誰也下不了臺。趕緊派了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找人，剛好遇見周瑞媳婦，這小丫頭子就把這話告訴周瑞媳婦。

　　周瑞媳婦雖不管事，因她平時仗著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管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處房里的主人都喜歡她。她今日聽了這話，忙的便跑入怡紅院來，一面飛走，一面口內(nèi)說：“氣壞了奶奶了，可了不得！這些奴才真是太不像樣了，偏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給她們幾個耳刮子，再等過了這幾日算帳。”

　　尤氏見了她，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也便笑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跟你說說：這早晚門還大開著，明燈蠟燭，出入的人又雜，若是有心人進來了，不準(zhǔn)要壞事。因此我想著叫值班的人吹燈關(guān)門。誰知一個人影也沒有?！?p>　　周瑞媳婦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了她們，說這幾日事多人雜，一晚就關(guān)門吹燈，不是園里人不許放進去。今天就沒了人。這事過了這幾日，必要找?guī)讉€人來殺雞儆猴才好。”尤氏又說小丫頭子的話。

　　周瑞媳婦道：“奶奶不要生氣，等過了大壽，我告訴管事的打爛她的嘴。只問她們，誰教她們說這`分門別戶'的話！我去叫人關(guān)門去?！辈蝗缰苋鹣眿D便出去，到了王熙鳳這邊便把剛才的事回了鳳姐，又說：“這兩個婆婆就是管家奶奶，時常我們和她說話，都似懶蟲一般。奶奶若不收拾收拾，珍大奶奶臉上過不去?！?p>　　鳳姐雖然心里還是恨著尤氏一家子，但是這事情自己不占理，并且又出一個周瑞媳婦，這王夫人的陪房面子還是有的，便道：“既這么著，記上兩個人的名字，等過了這幾日，捆了送到東府里憑珍大嫂子發(fā)落，或是打幾下子，或是開恩饒了她們，隨她去就是了，這算什么大事？”

　　周瑞媳婦平時就與這幾個人不和，出來了便令一個小廝到林之孝家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媳婦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捆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里派人看守。林之孝媳婦不知有什么事，此時已經(jīng)點燈，忙坐車進來，先見鳳姐。至二門上傳進話去，王熙鳳不想為了尤氏跑這一趟，臉也懶得出，叫丫頭們出來說：“奶奶才歇了。珍大奶奶在園里，叫大娘見了大奶奶就是了?！?p>　　林之孝媳婦只得進園來到稻香村，丫鬟們回進去，尤氏聽了忙叫進她來，笑著向她道：“我不過為找人找不著便問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誰又把你叫進來，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經(jīng)撒開手了。”

　　林之孝媳婦也笑道：“二奶奶打發(fā)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

　　尤氏早就知道了，這事情本來就是那王熙鳳暗中指派的，雖然是婆子說漏嘴，但是道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她王熙鳳不愿意買她的賬，讓她處理，就是告訴尤氏，你能夠怎么樣？困來給你你就敢處理了？當(dāng)然這就是拿這個指桑罵槐說尤氏和賈珍插手她家的事情，給他丈夫暗中弄個個二房。因此她也只好懶得管了，道：“這是哪里的話，只當(dāng)你沒去，白問你。這是誰又多事告訴了鳳丫頭，大約周姐姐說的。家去歇著吧，沒有什么大事。”

　　林之孝媳婦見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園去。剛好遇見趙姨娘，姨娘便笑著道：“噯喲喲，我的嫂子！這會子還不家去歇歇，還跑些什么？”林之孝媳婦便笑說了這個事情。

　　趙姨娘本來就是個攪屎棍，整天想著把水?dāng)噥y了好撈好處。她且平時又與管事的女人們套近乎，互相連絡(luò)，好搞事情。剛才之事，早就知道七七八八了，又聽林之孝媳婦如此說，便將整個事情告訴了林之孝媳婦一遍，林之孝媳婦聽了，笑道：“原來是這樣，真是小題大做！這種原本就不用理論，最多也不過打幾下子就完了?！?p>　　趙姨娘好不容易抓住機會搞事情，那能夠給她過去了，挑唆道：“我的嫂子，這事雖不大，可她們太張狂了些。巴巴的傳進你來，明明戲弄你，玩你！你歇去，明天還有事呢，也不留你喝茶去。”不如就走了。

　　林之孝媳婦一聽，心里便有了氣，來到了側(cè)門前，見剛才兩個婆子的女兒上來哭著求情。林之孝媳婦笑道：“你這孩子好糊涂，誰叫你娘喝酒亂說話，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F(xiàn)在二奶奶打發(fā)人捆她，連我還有管教不嚴的罪過呢。我找誰求情去？”這兩個小丫頭子才七八歲，哪知道什么事情，只管哭啼求情。纏的林之孝媳婦都煩了，便說道：“糊涂東西！你放著門路不去，卻纏我來。你姐姐的婆婆就是大太太作陪房費大娘，你走過去告訴你姐姐，叫她婆婆和太太一說，什么完不了的事！”一語提醒了一個，趕緊走了。另一個還在哭著求饒。林之孝媳婦啐道：“你就是個糊涂蟲，她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難道單放了她媽，又只打你媽？”不如，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果然過來告訴了她姐姐，和費婆子說了。這費婆子本來就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風(fēng)光過。只因賈母近來不大喜歡邢夫人，所以連這邊的人也沒了威勢。這費婆子常倚老賣老，仗著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罵亂怨出些窩囊氣。就拿賈母慶壽這樣大事，干看著人家辦事拿好處，吆三喝四耍威風(fēng)，這費婆子心中早已不舒服，指雞罵狗，在那里閑言閑語的亂鬧。如今聽了周瑞媳婦捆了她親家，越聽越火上澆油，仗著酒興，指著隔斷的墻大罵了周瑞媳婦一陣，便走上來求邢夫人，說她親家并沒什么不是：“不過和寧國府里的小丫頭斗了兩句嘴，那周瑞媳婦便調(diào)唆了咱家二奶奶捆到馬圈里，等過了這兩天還要打。求太太和二奶奶說聲，我那親家娘也是七八十歲的老婆子，就饒她這一次吧。”

　　邢夫人本來因為鴛鴦的事情很不爽，后來見賈母越來越冷淡了她，鳳姐的體面反勝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來了，賈母又只令探春出來，自己的女兒迎春竟就像不存在一樣，心內(nèi)早已怨忿不樂，只是發(fā)不出來。邢夫人終控制不住生出嫌隙之心，對王熙鳳也懷恨在心。今聽了如此一篇話，心中便算計著怎么給這鳳姐下個絆子才好。

　　次日一早，大家見過賈母，眾族人都到齊，坐席開戲。賈母高興，只便衣常妝出來，堂上受禮。寶玉以及黛玉、寶釵、寶琴、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圍繞在她身邊。還有幾房的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族中女客一群一群行禮，后方是男客行禮。后面又是吃飯、看戲，到了晚間才逐漸散去。邢夫人這個時候便當(dāng)著許多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聽見昨天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fā)周管媳婦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好心人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也看老太太，請放了她們吧。”不如，頭也不回，上車去了。

　　鳳姐聽了這話，又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說她不管老太太大壽之慶，發(fā)狠虐待下人，壞老太太和大家的面子，不知禮數(shù)，又羞又氣，一時抓找不著頭腦，憋得臉紫漲。只好回頭向賴大家等笑道：“這是哪里的話，昨天因為這里的人得罪了寧國府里的珍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讓她發(fā)落，并不為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么快？”

　　王夫人本來不知道這個事情，但是見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這種事情來，連忙問什么事？鳳姐兒笑將昨日的事說了。尤氏這個時候哪里肯幫那王熙鳳背鍋，正好也整她一下，笑道：“我并不知道，是你太多事了！”

　　王熙鳳本來就是一個愛面子，逞強的人，一聽尤氏推得干凈，急了起來，道：“我為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發(fā)落，不過是個禮。就如我在你那邊如果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來給我。憑她是什么級別的奴才，都高不過這個禮節(jié)。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的奴才，這點屁事也真的當(dāng)一回事?！边@話就是回敬尤氏，說她小題大做，屁大點事弄到這個地步。

　　王夫人見太多人在場，要趕緊壓住這個事情，便對鳳姐說道：“你太太（邢夫人）說的也對，珍哥兒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大壽要緊，放了她們就算了?！闭f著，回頭便令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

　　鳳姐這人專門逞強好勝，哪里吃過這么大的虧，當(dāng)著大家的面子下不來臺，由不得越想越氣，又想到自己的婆婆邢夫人，自己的姑姑王夫人竟然都給自己氣受。只怕以后還會有更多這種事情，不覺的心灰意冷，悲從中來，不知不覺淚流滿面。于是干脆賭氣回房暗暗哭泣，不讓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