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多情總被無情誤（1）
浮生殿。
高達七尺的琉璃鏡豎立殿中，散著瑩瑩白光，司鏡一揮袖，其間便映出凡間三千小世界，紅塵百態(tài)，盡數收入鏡里。
鏡中，秦淮河畔，各色酒樓店鋪裊娜林立，燈火通明的畫舫上吳儂軟語，縱情聲色的貴人們高聲大笑，意猶未盡地被人扶上了各自的馬車，一路駛過，灑下清脆的馬蹄聲，擾人清夢。
引渡眉頭微鎖，指尖無意識地自繁華風流的淮河、長街、宮門、未央池逶迤劃過，最終停在長夜幽寂的東宮之上。
她心尖處仿佛綁著一根弦，一看到這一方小世界，便如同有一只手正在弦上輕輕撥弄，不輕不重地牽扯著心頭，隱隱灼燒滾燙。
鏡里的東宮卻與之截然相反，它是冷的，靜的。
春夜寂寂，除了數盞值夜引路的明燈，東宮皆是一片漆黑。
兩個年歲不大的侍監(jiān)微垂著頭守在太子寢殿門外，雖困倦卻仍不發(fā)一語，甚至連氣息也輕得幾不可聞；寢殿外間，兩個妙齡宮婢各自淺眠，備好的茶水點心余溫猶在，為的是防止矜貴無匹的太子殿下夜半饑餓；寢殿最里間，十三四歲的少年側臥在寬大柔軟的萬蝠云紋床上，眉宇間沉了郁色，似是夢中也不得安穩(wěn)。
引渡看著那張臉，略有些恍神。
這是一張極為漂亮凌厲的臉，即使此刻還帶著些青澀的少年氣，也依舊不掩其眉眼間的鋒利，而這種仿佛會傷人的鋒利氣質，不僅與無垢如出一轍，更與洞幽全然相似。
至清無垢，至明洞幽。一般無二的兩張臉，糾纏極深的生死淵源，他們究竟是什么關系？這個問題再次在她心里冒出頭來，難道是雙生兄弟？但神界從未有人聽說無垢神君有一個兄弟……
“他看起來不大好?！彼剧R忽然道。
“嗯？”引渡從雜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應聲抬頭：“什么？”
司鏡微皺了眉，點了點鏡中的無垢。
“臉色白中泛青，骨瘦如柴，驚覺多夢，時而咳嗽……天生病弱，短命之兆?！?p> “……”
引渡一時摸不清他的意圖，干巴巴地夸道：“不想司鏡神君竟然還通曉醫(yī)理，厲害，厲害?！?p> 司鏡道：“他若是這世早亡，少不得你又得等他一世輪回了?！?p> 引渡登時嚇得連退三步：“我我我……我為什么要等他輪回？？”
司鏡露出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聽聞你修的乃是佛道？如今無垢落入輪回，你又偏偏受了他的心頭血，理當下界去渡他回返神界，脫離天道輪回?！闭f完，略帶鄙夷地質問道：“莫非你想賴了因果不還？”
引渡炸毛道：“你先前分明只說了讓我找到他輪回之身！”
“回來的路上本君以為你可堪大任，又恰好欠無垢一因，此事舍你其誰？”
引渡被他的不要臉驚到，來浮生殿的路上她恨不得縮成一團就地滾走，就這也能讓他看出來她可堪大任？！分明是早有預謀，事先找理由把她哄騙過來，意圖對她進行慘無人道的迫害！
引渡飛快地掃了掃四周，腳步慢慢往殿門挪去，嘴上仍垂死掙扎：“其實……佛道也有不修因果的，比如——”她指了指自己：“我就是?！?p> “哦，”他冷漠地抬起眼皮撩她一眼，無動于衷道：“那你打算何時下界，若再拖延，只怕你當真要再等他一世了?！?p> “……”
她并沒有答應好嗎！她才剛飛上來不到一個月?。?p> 引渡虛假地笑了一下，故作疲憊地扶著頭，飛快地朝殿門跑去：“哎呀，小仙突然有點頭痛，不如此事咱們明日再議？明日再議……”
還沒走兩步，忽地頸間一勒，司鏡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將她又拎了回來，輕描淡寫道：“何必再議，紙上談兵不如身臨其境，引渡仙君不妨今日便下去一試究竟罷?！闭f完竟就這么拎起她一甩。
引渡滿肚子的破口大罵全被冷風灌回了肚里，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甩得穿透了琉璃鏡的淡藍光幕，很快，便如同一顆急速降落的流星一般，在耳畔的呼呼風聲中，摔進了凡間晨光微露的東宮后花園。
……
“我去你大爺啊司鏡！”引渡頂著滿腦袋雜草新葉爬起來，暈頭轉向之際，終于還是忍不住罵出了口。
下一刻，一粒圓滾滾的葡萄從天而降打在她頭上。
引渡捏著葡萄，整個人都要炸了：“司鏡老賊！你丟我下界也就罷了，竟還從琉璃鏡里偷窺！簡直趣味惡俗，道德淪喪！”
——
霞光在她憤怒的罵聲中初露端倪，寂靜的東宮逐漸從春夜里蘇醒，第一縷日光拂過未央池畔的新柳，映入朱墻碧瓦下輕透的窗紗，鵝黃宮裝的婢女蓮步輕移，輕盈地剪下開得最盛的那幾枝桃花，送進太子殿下的書房。
卯時過半。
萬蝠云紋床上的少年在半夢半醒間微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并非往日所見的床帳，而是一張湊近了的女人的臉。
僅存的睡意在那一瞬間就消失，他反應極快地從枕底抽出匕首，反手一刀劃向女人纖細的脖頸，這動作仿佛在他心中已演練過無數次，角度、力道、速度都毫無指摘之處。
但那女人出手卻更快，輕輕一抬手，就抓住了他的手腕，耀武揚威似地晃了晃：“小孩子可不能學人家動手動腳哦?！?p> 她聲音清脆如百靈，分明自己也年歲不大，語氣卻一派老成。無垢微瞇起眼，被制住的右手一松，左手飛快抓住驟然下墜的匕首，再次刺向她的小腹。
“你太慢了?！币捎肿プ∷淖笫?，順手捏了兩下，嘖嘖嘆道：“果然如司鏡老賊所說，天生病弱，短命之相?！?p> 當著人家的面說人家短命，簡直就像是故意來招打的。
無垢眉目陰沉，冷冷地看著她：“你想如何？”
如何？
啊，也是……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藏鋒殿無垢神君竟然有一天虎落平陽，更別說他們之間還有些恩怨，不做點什么好像都對不起這么好的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