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璇子是被熱醒的。在修道之后仍舊能被熱醒,這不得不令他感慨,不愧是半妖森林,各種詭異的景象層出不窮。
三日前,天璇子的訓(xùn)練告一段落,林婠清帶他來到此地,一座以枯枝構(gòu)造的架在五棵樹之間的木臺,木臺外圈圍著三尺高的柵欄。
據(jù)林前輩所言,這里是他最后一處試煉地。以致于天璇子這三天每日都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
等他平靜無波地過完這三天,他又覺著暴風(fēng)雨即將到來,當(dāng)起身迎接了。
待林婠清一手撐傘一手懷抱赤浪而來,便看見天璇子正面目嚴(yán)肅地注視著火燒云似的天幕。
林婠清見此略感羞愧,心道:又不小心將他騙過頭了。
但是讓她道歉是不可能的。
林婠清瞬間閃過諸多念頭,最終選了個比較靠譜的解釋對天璇子道:“放輕松,這次無需你拼命,主要在你悟性如何?!?p> “悟性?”天璇子疑惑地瞅了一眼阿姊,又似懂非懂地抬頭望著天上的火燒云。
“沒錯?!绷謯遄教扈由砼缘臇艡跈M木上,煞有介事道,“正所謂觀景悟道?!?p> “觀景悟道……”天璇子回想起自己在兩儀閣翻看的諸多書籍,試探地?fù)Q個說法道,“一念飛升?”
林婠清聞言饒有興致地盯著天璇子,直盯得天璇子雙頰泛紅,不留神從柵欄橫木上倒栽過去,仰躺在木臺上,林婠清方贊嘆道:“小璇子真是博聞強識??!”
天璇子瞥了眼被紅葉傘遮住的天幕,旋即全部心神被擋在他身前的阿姊攝去,羞道:“沒,沒有。”
他這表現(xiàn)逗得林婠清笑得花枝亂顫,但在笑得盡興之際林婠清也告誡道:“一念飛升無用,觀景悟道多見,切不可行偏?!?p> 天璇子被林婠清整得早已沒了脾氣,見她笑得開懷,自己心底都不由跟著悄悄偷樂。但他偷樂之余,仍舊不忘思考林前輩的告誡之語。
一念飛升無用,為何是無用,而非無人?
等林婠清回神,見到的便是天璇子皺眉苦思的褶子臉。她輕嘆口氣,終是對天璇子解釋道:“即使心念得以飛升,若沒有相配的力量,不過是旁的修士成神路上的踏腳石?!?p> “哼,修道,道在何處?”林婠清輕蔑道,“天地?zé)o恩,天地非人,可笑修士爭個頭破血流?!?p> 天璇子瞬間就想到了林前輩的兄長,他看著阿姊面上心有戚戚的神色,不知如何安慰,畢竟那是與他相差數(shù)百年的時光。但天璇子尚不懂放棄,他左思右想,只差抓耳撓腮,終于憋出一句:“阿姊覺得‘天地不仁’既可作‘無恩’解亦可作‘非人’解?”
林婠清瞥他一眼,似是嫌棄此問過于粗淺,讓天璇子自己去想。
天璇子不好意思靦腆一笑。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源自《道德經(jīng)》,因著八荒諸多游俠話本廣為流傳。又因流傳之后逐漸變味的語義,使它成為八荒每位剛剛踏入修道之途的修士必修之句。
當(dāng)謹(jǐn)記“不仁”并非是指天地不仁慈,更不可憑此粗陋理解走上殺戮之途。
雖然后來很多修士隨著境界越來越高,關(guān)于“不仁”也逐漸忘卻,但是對于目前的天璇子而言,他有此問簡直就是明晃晃的胡謅。
好在林婠清一眼就看穿天璇子蹩腳之詞的用意,她倏然溫婉一笑,似是做下某種決定,柔聲道:“也罷,你今日有何疑問,姐姐都能給你答案?!?p> 林婠清指的是天璇子在修煉時遇到的瓶頸,天璇子也知道林前輩的意思,但他脫口問道的卻是:“離開森林后,阿姊可是要帶我去尋仇家?”
“你還是要去復(fù)仇?!绷謯逭f這話時正與天璇子四目相對,但是天璇子窺探不出林前輩的眸中深意。她的語氣那樣平靜無波,就像個人間過客,見證著某種預(yù)言。
盡管天璇子感覺到內(nèi)心的慌亂不安,他依舊不會輕易妥協(xié),是故他堅持道:“我不知有何仇恨竟令他滅我滿門,但無論是何,無論是他本性邪惡,還是我族先犯下滔天過錯,我總要知道的?!?p> 林婠清聞言嗤笑出聲,反問道:“知道又如何?你再滅他滿門?”
天璇子頓時被她問得愣在原地,猶豫道:“……我也不知?!?p> 林婠清見他眼神茫然,又道:“倘若你留下活口,百年后他踏上仙途,找到殺他族人的你報仇,如此冤冤相報,無窮盡矣。”
天璇子聽罷沉默片刻,他想沖阿姊反駁,但他知道林前輩總有各種理由來說服他。于是,他心一橫反問道:“阿姊呢,火燒神霄宗……”
未盡之語在林婠清冰冷刺骨的目光下被他吞入腹內(nèi)。
天璇子不甘心地垂下頭,卻聽阿姊一字一頓道:“不曾后悔。所以我將后果告知你,一旦你踏上復(fù)仇之路,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
他猛地抬眼,正對上阿姊熠熠生輝的雙眸,恍若與夢中故人重逢。
夢?天璇子回過神,暗自笑道:哪來的故人夢境,真是魔怔了。
林婠清這次沒注意天璇子的小動作,她繼續(xù)道:“還有何要問?”
天璇子想著方才令阿姊不悅的問題,再三思考,決定還是換個修煉上遇到的問題,于是他道:“此問關(guān)于術(shù)之五行。書中曾云修士煉術(shù)是因體內(nèi)五行有過生者,依法將之煉化便成靈根,將靈根有余之氣導(dǎo)出則為術(shù)?!?p> 隨著天璇子娓娓道來,林婠清面上漸漸露出贊賞之色。
這數(shù)月間她為天璇子挑選的對打半妖皆是有靈根者,天璇子能察覺她的用意,林婠清當(dāng)然欣慰不已。她插話道:“你可是想問五行靈根?”
“沒錯?!碧扈咏拥?,“阿姊也知我體內(nèi)五行平衡。書中說因為五行平衡而無法生化克制,事實也是如此,我入上清宗十二載以來未曾習(xí)得五行術(shù)法?!?p> 林婠清聞言挑眉笑道:“呵呵,你信了?”
信或不信?
天璇子想起自己在上清宗的種種回憶,坦然道:“信了十二年。”
林婠清聞言輕聲道:“專心習(xí)劍,不算壞事?!?p> 只可惜她話雖在寬慰天璇子,但語氣嘲諷,騙不得天璇子。
“請阿姊教我。”天璇子不肯罷休,直直望向林婠清,眼中有被欺瞞的怒火,更多的卻是堅定。
他雖不知師父和長老們?yōu)楹悟_他,但一切事情都要在徹底清楚后才會去當(dāng)面質(zhì)問。
林婠清愛煞這般的天璇子,冷靜自持,令她想到了九天上某個如冰似雪之人。
她不再哄天璇子,而是反問天璇子道:“難道之前數(shù)月的搏斗你沒有掌握規(guī)律么?”
規(guī)律……
剎那間天璇子如醍醐灌頂,猛然想起每次擊殺半妖時體內(nèi)的靈力波動。
林婠清再接再厲道:“五行平衡并非靜止的平衡,生克制化具全,正如道非常道。若你敵人體內(nèi)有靈根,短兵相接之時,你輕易便能破壞掉他們體內(nèi)的平衡?!?p> “原來如此?!甭犃T林前輩的結(jié)論,天璇子感覺靈臺似進(jìn)入某種玄妙之境,正在觸摸某個規(guī)則的邊緣。
林婠清見他似有頓悟,趕緊收回罩在二人頭頂?shù)募t葉傘,輕快道:“你看!”
天璇子順著林前輩所指看去——
整座森林被不知名的事物染成紅色,朱紅、赤紅、橙紅、粉紅,層層疊疊,深深淺淺,層林盡染,似焰火般絢爛。
“像不像火樹?”林婠清低頭看著已盤腿坐在木臺中央的天璇子問道。
漫天的紅也令她雙頰染上一抹胭脂,襯著她的紅葉傘,仿佛人間出嫁的新娘。
天璇子像是被美景美色所惑,呆愣地問出深藏心中許久的疑惑:“阿姊為何救我、護(hù)我、教我?”
許是被之前的談話所感,林前輩竟真的回道:“因你氣運好啊?!?p> 天璇子不明所以。
林婠清卻將她過去所為之事如實告知:“我救過無數(shù)個你這樣的人,有的已經(jīng)死了,有的還在茍延殘喘。”
天璇子瞪大雙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地說辭。
林婠清被他難以置信的神情取悅,突然警告天璇子道:“所以不要被騙啦,我可不是好人啊!”
她將方才的氣氛毀得一干二凈后,又狡黠地不再搭理天璇子。
只余天璇子望著長空出神:氣運好……是為救兄長么……
可是,我好像心悅你啊,阿姊。
“好啦!別垂頭喪氣。”林婠清見天璇子真被打擊得不輕,忙揮袖祭出彩練,將他拉至身邊,右手覆上天璇子雙眼,在他耳畔悄聲道,“給你看個奇觀?!?p> 天璇子原本沮喪的心被阿姊突如其來之舉弄得砰砰直跳。
他順從的閉上眼。
下一秒,林婠清松開手,天璇子睜眼——深藍(lán)的夜幕下,滿月如盤,銀霜從天上簌簌地降落,轉(zhuǎn)瞬覆蓋住整片森林,流螢自地面緩緩升起,如玉帶似銀河。
紅與白交織過后,天地呈現(xiàn)出另一種樣貌。
他聽見阿姊在身旁低語道:“只有火樹,沒有銀花怎么行?”
他還看見阿姊轉(zhuǎn)過頭,幾乎與他面貼面,溫?zé)岬暮粑员羌鈧鱽怼?p> 天璇子緩緩閉上雙眼。
意識最后是林前輩輕嗔的語句:“所以說你氣運好??!三百年一次的火樹銀花,加之頓悟后的入定?!?p> 銀霜將天璇子裹成一道冰柱,而后被天璇子身上燃起的熊熊烈火化成雪水。如此周而復(fù)始。
天璇子手中不知何時握起靈刀,刀尖插在木臺上,銀霜自刀柄逐漸蔓延至刀身再到刀尖,最后整座木臺都被銀霜覆蓋。
天璇子微微用力,被銀霜覆蓋的木臺粉碎在空中。
而火亦是自刀柄逐漸蔓延至刀身再到刀尖,最后將四周三丈內(nèi)的草木染成灰燼。
天璇子眸中空洞虛無,卻啟純自語道:“火樹銀花。”
他用術(shù)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招式。
道有生死
感謝書友的票票和打賞(?′ω`?) 關(guān)于這一章里面的“道”主要來自胡適講老子篇,“天地?zé)o恩”是化用王弼對“仁”的看法,而“天地非人”是化用劉熙說“人,仁也”。 寫到這章算是寫了計劃的九分之一吧,這篇不是大長篇類型,喜歡的書友可以今早收藏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