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高的石碑上刻著“太和”二字,剛勁有力。初看不覺異樣,久視便幻象叢生,稍不留神則道心不穩(wěn)。
這里就是上清宗的山門。
當(dāng)年上清宗開山祖師路遇此地,見山清水秀,藏風(fēng)聚氣,遂于此閉關(guān)修煉。巍巍群山,令他不足半月頓悟天道威儀。出關(guān)那日祖師持劍劈下丈高山石,上書“太和”。
沿著石階,一路向上,五里一庵,十里一宮,丹墻翠瓦,樓臺隱映。
肅穆的大殿內(nèi),掌門玉璣子端坐上首。
原本風(fēng)姿飄逸、鶴發(fā)童顏的世外仙人,生生因自家大弟子被西靈宮宮主林婠清擄走之事氣得吹胡子瞪眼。
他向立于下方的八大護(hù)法問道:“依諸位所見,那西靈宮主意欲何為?”
八人面面相覷。
宗門里老一輩皆知早年西靈宮主破掉掌門師弟玉衡子道心一事。雖則后來玉衡子憑此突破桎梏,但他閉死關(guān)之舉仍舊令掌門雷霆大怒,險些殺上西靈宮。
若非劍圣余白送來天璇子當(dāng)掌門首徒,怕又是一場腥風(fēng)血雨。
所以啊,這宮主怎么老是盯著上清宗撿柿子?
大長老低頭沉思,二長老望向平日常念叨一眾弟子的八長老,八長老一甩拂塵,碰上七長老的肩膀,七長老秉持著一貫高冷之姿,面無表情,閉目養(yǎng)神。
于是,傳話斷掉,一片沉默。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玉璣子掌門提醒諸位長老,可惜一聲兩聲下去,還不見識趣之人,一氣之下倒真嗆咳數(shù)聲。
“掌門息怒。”也就這句話說得順溜。
就在玉璣子輕撫長須深思時,玉衡子突然走到殿內(nèi),拱手作揖:“玉衡子拜見掌門,見過各位師叔?!?p> 毛遂自薦者來了。
“玉衡子愿前往十萬大山,將天璇子師侄帶回?!?p> 為著此次機會,玉衡子施術(shù)借由迷彀花推演出林婠清最終落腳之處。
他不只是為將師侄帶回宗門,更是想與林婠清之間做個了斷。
“不準(zhǔn)?!庇癍^子心道果然沒有防錯,小師弟還是要去尋那女魔頭。
“師侄身份特殊,早一日帶回便少一分風(fēng)險。”
“本派上下修為在你之上者數(shù)百人,左右輪不到你去逞這個威風(fēng)?!?p> 玉衡子自幼待在掌門師兄身邊,師兄于他而言如兄亦如父,他知道師兄未有看不起他修為之意,更知曉師兄為何如此生氣。
不過天璇子決意已定,他上前一步道:“我與林前輩也算有些舊情,早年我突破元嬰之境,與林前輩之間的種種誤會皆已解開,前些時日林前輩又將靈微師侄救下,故而此次前去,不僅為避免沖突,更想當(dāng)面道謝,宗門上下再無更適合之人?!?p> “……不行?!彪m然理是這么個理,但要讓玉璣子眼睜睜看著自家鐘靈毓秀的小師弟跑進(jìn)虎口,他自是不愿。
玉璣子背過雙手,恨鐵不成鋼道:“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想去見那個妖女!”
玉衡子看著如臨大敵的師兄,無奈地嘆口氣。
“那師兄便當(dāng)我是想去見她吧,終究要了結(jié)因果的?!?p> 因果一出,玉璣子欲出口之辭被咽回腹中。
又是一片靜默。
“我看挺好?!比L老突然出聲,“小衡子愿意去就去唄,之前他見那宮主一面,回來三年便突破元嬰期。這次小衡子再去,說不定能突破出竅期嘞?!?p> “這……”玉璣子心中一動。
五長老趁機幫腔:“我們幾個的弟子正好同去,一嘛,人多勢眾,二嘛,也望林前輩挫挫他們的傲氣?!?p> 不錯,雖然不知道林妖女到底想從他們手中得到什么,但是她確實不失為一塊鋒利的磨刀石。
“既然如此,”玉璣子維持著掌門的尊嚴(yán),面無表情道,“此事就這樣吧。”
“是?!?p> 待八位長老離開大殿,玉衡子苦笑著聽起掌門師兄的念叨。
而山腹內(nèi),林婠清已將紅葉傘收起,和天璇子一前一后地繼續(xù)向地下潛入。
甬道蜿蜒曲折,兩旁是少則幾條多則數(shù)十條的岔道。這些岔道或彼此臨近,或相距千里,有的彼此相通,有的又在原有岔道里再分出數(shù)條岔道。
層層疊疊,盤旋纏繞,宛如古樹的地下根莖。
天璇子已經(jīng)跟在林婠清身后如此行過一盞茶的時間,情緒也從最初的震驚中平復(fù)下來,轉(zhuǎn)而看著眼前之景陷入深思。
可惜不待他思考幾許,腦門又被林婠清“啪”地呼了一巴掌:“想甚?”
“這里……莫非是?”天璇子回過神,吞吞吐吐地問道:“藏于地下的矢禾族?”
“算是吧,不過廢棄多年了?!?p> 八荒的西北方連綿著十萬大山,矢禾族與木木族彼此依附繁衍于山間。木木族在粗壯的樹枝上修筑房屋,矢禾族則于地下建造城鎮(zhèn)。
可惜邪魔作祟,致使兩族發(fā)生沖突,死傷慘重,最終兩族相繼離開十萬大山。
難道此路便是矢禾族當(dāng)年為防賊人入侵而建?
“笨蛋!”耳邊乍起的細(xì)嫩聲音驚得天璇子一激靈,原是木官聽到天璇子心中所想,坐在他肩膀上嘲笑,“此路隱蔽,路旁既無城鎮(zhèn)市集,也無殿宇宗祠,明顯是禁地嘛!”
“啊,這樣?!碧扈宇H為敷衍地回道。
“哼!”木官不滿道,“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天璇子瞟了眼林婠清,她專注地走在前方,似乎并未注意到兩人的對話。
“我是說,知道了?!碧扈拥那榫w莫名有些低落,不欲再辯解。
自從進(jìn)入此地,林前輩又沉默起來。
也不知是何緣由,天璇子暗想。
木官似是也被此氣氛所感,不再咋呼。
一時只聽得“簌簌”地腳步聲。
片刻后,林婠清在一扇鐵柵欄門前駐足,扭頭看向天璇子,示意他上前:“過來吧。”
天璇子幾步湊上前,里面約莫是個水牢,沒有用鎖鏈捆著甚么妖獸惡人,只中間地臺上插著把布滿灰塵的刀,似前人所留。
刀身類劍,細(xì)長瘦削,粗看極易認(rèn)錯,細(xì)看刀柄則與劍柄截然不同。
林婠清揮袖破壞掉攔在二人身前的牢門,瞬間噴涌而出驚天的怨煞之氣,天璇子被嚇得倒退兩步,尚沒緩過勁,后背卻被林前輩輕輕一推,整個人便跌落到水池里。
“噗,咳咳咳?!?p> 好在水只是普通的山間水,除了剛落進(jìn)去被嗆些水,天璇子很快就站起來。水池也不深,剛剛及腰。就是怨煞滔天,壓得他難受。
而林前輩的聲音又有些冷硬:“過去,拔出來。”
天璇子稍作躊躇,還是向著中央地臺行去,周遭怨煞的壓力令他腳步有些踉蹌。
就在天璇子竭力往刀那走的時候,林婠清眉心微動,識海內(nèi)閃過幾位御風(fēng)而來的上清宗之人。
不過天璇子已無甚精力去關(guān)心他阿姊了。
越靠近刀,越能感覺到怨煞之氣的擠壓,一團(tuán)團(tuán)氣體相互碰撞,炸裂,然后融合。天璇子只能勉力躺在地臺空處,挪動一下便覺身上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起身打坐都嫌困難,遑論拔刀。
他索性眼角余光側(cè)瞥,觀察起幾步遠(yuǎn)之外的刀。
想這里怨煞沖天,可離刀近了,卻分明能感受到刀身上若有若無的靈氣,全然未被影響化為魔刀。
此等法器,不知為何林前輩要讓自己收服它。
畢竟靈刀好擇強者認(rèn)主,一旦出世,能令眾多強者趨之若鶩。
……
十萬大山深處,已有數(shù)位散修守在一旁。
而山峰之上,烏云翻涌,天雷滾滾。
不過這方寸水牢卻絲毫不受影響。
玉衡子攜上清宗數(shù)位護(hù)法趕來時看見的便是此番景象,而腰間當(dāng)年林婠清所贈迷彀花微微發(fā)燙。
水牢外,林婠清亦有所感。
她看著天璇子,狀似隨意地問出心中疑惑:“你與阿姊同行,從未反抗過,當(dāng)真何事都不在意?”
又解釋道:“此刀今日出世,天雷已結(jié),你師門長輩也已趕到山外,一切皆在于你?!?p> 若真能置生死于度外,早一念飛升,何苦于八荒紅塵中掙扎。
小璇子,不要讓阿姊失望啊。
林婠清深知人心,說完此話她單手掐訣,斂去天璇子的氣息,而后徑直離開水牢。
獨留天璇子哭笑不得的躺在地臺之上。
反抗?
差之一二境界尚能勉強同歸于盡,但是一個尚未筑基的小人物對上至少合體期的大能,安敢起妄念?
活下去,錯了么。
……
林婠清瞬移出山,撐傘立于樹梢,頗有暗中觀察局勢之意。
可惜玉衡子先前祭出上清宗之名,不想與上清宗為敵的散修都盡快離去了。
于是,整片山頭就剩個身著艷麗裙裳的林婠清。
好不顯眼。
玉衡子率先拱手作揖,恭敬道:“林前輩,煩請將天璇子還與上清宗?!?p> 林婠清未接話,只盯著玉衡子,似要將他看個透徹。
而后竟覺多年未見,玉衡子冰肌玉容更甚從前。
“七年未見,阿衡已邁入元嬰之境。未能及時恭賀,阿衡莫怪?!彼唤?jīng)心地瞟過玉衡子身側(cè)八人,見是些出竅期的高手,心中有數(shù),便收回視線,把玩著紅葉傘。
玉衡子知她未對自己上心,索性自己出關(guān)之后昔年種種情緒皆已遠(yuǎn)去,如今只為帶回上清宗弟子。
然而他身旁的長老弟子們,倒是性子頗急。
畢竟他們自幼在山上苦修,難知世事,更未曾與林婠清交手。既然看不慣她狂傲無人之舉,戰(zhàn)便是。
旋即結(jié)陣,將林婠清圍困其中。
玉衡子見他們直接開打,便不再與林婠清相談,取出玉笛橫在唇邊吹響。
林婠清見狀,非但不惱,仿佛他們之舉正中其下懷,收起紅葉傘,袖中飛出彩練,迎面兒上,與八人周旋。
……
水牢內(nèi),天璇子被木官連敲數(shù)下腦袋,讓他徹底從傷春悲秋中回過神。
“干甚?”天璇子正糾結(jié)于如何抉擇,因此頗有不耐。
“拔刀!”木官同樣看不慣天璇子懈惰的模樣,催促道,“快點!”
“我知道?!?p> 這是林前輩給予他的最后一次機遇,或許往后很長時間他都不會再遇到,選擇么?
“快呀!”木官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漂亮姐姐,都生氣了!”
“好,好,好——”
只是他嘴上回答雖快,動作卻慢吞吞如宗門里的鎮(zhèn)派玄武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