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童年齡不過在十歲上下,衣領(lǐng)被揪在越滄海手中,勒著脖頸呼吸困難,下意識地拼命掙扎,向帳中唯一看上去還算和善的桑千秋投來哀求的目光。桑遠順著看過去,見他目光落在千秋身上,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
將手爐遞還給桑遠,千秋掃了一眼面帶嫌棄的滄海和他手中提著的小童,忍不住笑了:“不過一個孩童,放下他吧!”說罷,又拍了拍身側(cè)的坐席讓他過來坐下。滄海松開了小童,小童雙腳剛一沾地,扭頭就要往外跑,被滄海眼疾手快再一次抓住了衣領(lǐng)。
“小郎君莫怕,某等只是怕外面士兵全副武裝,不小心傷了你。你既然擅自接近我軍大營,定不能隨隨便便就放了你,總要問一問緣由。這樣,只要你坦白說了來此的目的,若說得有理,某便饒你一命,如何?”千秋放柔了聲音對那小童說。
她樣貌本來就生得和善,素來討孩童和老者喜歡,此刻為了打消面前這小童的疑慮和警惕,又特地收斂了幾分氣勢,小童瞪著眼睛盯住她看了好半晌,這才小聲開了口。
他原是景關(guān)附近山中農(nóng)家之子,前幾日隨父母趁著第一場雪落之前下山采買過冬的米糧,卻不想碰到了一幫不知從何處流竄而來的惡匪。父母為了護他葬身于刀下,他則仗著自己瘦小靈活數(shù)次躲過匪徒們的搜捕,又藏身在不知哪位貴人回安市城探親的車隊堆放物品的車中到了這里。昨日他在城中乞討,有個好心人給了他一塊胡麻餅,還告訴他來這里就可以不缺吃穿,不用再流落街頭。他這還是自出生起頭一次下得山來,并不怎么知曉世事,思索再三,這才下定了決心趁著夜色先來一探究竟,不料剛一接近軍營就被耳聰目明的越滄海抓了個正著。
“哦?”千秋微微瞇起了眼,覺得眼前這小童的話真真假假,不可輕信。
顯然,一旁桑遠也是這么認為。他站起身來走到小童身前蹲下,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抬起來,冷聲道:“小小年紀,從哪里學(xué)的滿口謊言?還不快說是何人派你來的?”
桑遠在京中素有“桑閻王”的兇名,板起面孔來十分嚇人,那小童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十歲小兒,一見他這副模樣,眼淚頓時盈滿了眼眶,似乎是想哭但又不敢。他瘋狂搖頭,語無倫次地試圖為自己辯解,數(shù)次抬手想掰開桑遠捏著他下巴的手卻又被他銳利的目光嚇得縮了回去。聽他顛三倒四說了好一陣子,桑遠終于放過了他。桑遠伴君多年,早已練就了非凡的察言觀色能力,看他確實像是天真無知受人蠱惑才誤闖唐營,這驚惶無措的樣子很難偽裝得如此逼真,心中稍安,朝千秋略一點頭,站起來回了原位。
小童自覺逃過一劫,又想到慘死的父母,悲從中來,蜷縮在那里哭得不能自已,千秋嘆氣,瞪了一眼把人嚇哭的兄長,向他伸出手去。桑遠有些理虧,表情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見千秋伸手,不明所以地將自己的手放在千秋手上。千秋翻掌拍了他一下,眉毛一豎:“阿兄!我讓你拿帕子,你遞手過來做甚?”
桑遠一僵,訕訕收回手,摸出張干凈帕子遞給千秋。千秋接過帕子,替小童擦干了眼淚,輕輕撫了撫他的頭,溫聲安慰著他。小童漸漸止住了悲聲,平靜了下來。千秋扶他坐起來,倒了一碗熱茶給他,見他捧著碗小口小口啜飲,淡淡說道:“不殺你,卻也不代表會放了你。你雙親既然已故,你如今也無處可去,就跟著本將吧!”
小童聽了這話,愣住了,抬眼看著千秋,似乎沒聽明白她的話。千秋也不再重復(fù),等他喝完了,便拉著他起身告辭,一路將他帶回了千秋衛(wèi)屯營。
千秋寢帳。
“千千,這小郎今晚如何安置?”滄海皺著眉看看拘謹?shù)刈谧肋叺男⊥?,問千秋?p> “我看他中氣不足,應(yīng)當(dāng)是餓得狠了加上一路擔(dān)驚受怕傷了身子,不如把他托付給二師兄,一來能幫他調(diào)理一二,二來還能與防風(fēng)和當(dāng)歸作個伴——他畢竟年歲大了,留在我?guī)ぶ胁煌?,更何況我總是不如二師兄細致周到的,交給他大家都放心?!鼻锵肓讼耄鸬?。
滄海聽她又下意識地夸起了云錦,不由抿了抿唇,但終究沒有多說什么,點了點頭說:“那好,我?guī)^去,天晚了,你就不必勞心了,早點休息?!?p> “說起來,我一直都忘記問了——敢問小郎君姓甚名誰?”千秋和顏悅色地詢問小童。
小童仍然一副滿懷戒備的模樣,囁嚅半天,才從嘴里吐出了三個字:“羅青童?!?p> “噢,羅小郎!”千秋笑笑,一指滄海,“等下讓這位將軍帶你去你的住處,你可千萬不要亂跑,千秋衛(wèi)并不是什么適合玩鬧的好地方?!?p> “諾?!绷_青童低垂著腦袋,小聲應(yīng)道。
千秋滿意地輕輕捏了一把羅青童的臉頰,目送滄海帶著他離開,將觸摸過他臉頰的手指湊到鼻端一聞,然后面色驟然陰沉下來。她方才捏那一下,看似是對稚子的憐愛之舉,實則不然。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這羅青童給她的感覺實在詭異,如果非要說出個所以然,就好像是個中年人強行在扮演孩童一樣,處處妥帖卻又處處違和。她隨著玉成真人和云錦學(xué)過些醫(yī)術(shù),方才觸碰過羅青童肌膚后殘留在她指尖的氣息,分明是某種能令人產(chǎn)生幻視的毒藥散發(fā)出來的獨特味道。
她抓過紙筆,在其上勾勾畫畫一番,接著陷入了沉思。她剛從高鳳來口中聽說了疑似阿汀的消息,正準備去景關(guān),這羅青童就恰好從景關(guān)過來了安市城,算算時間,他一家三口遇到的匪徒恐怕和高鳳來看到的那些擄了人的匪徒是同一伙人。
“太巧了?!彼南耄霉P將羅青童的名字圈了起來。
次日一早,千秋按照慣例來到校場,見滄海已經(jīng)開始指揮眾將士操練,便轉(zhuǎn)而去了云錦處。
遠遠地,她就看到身上裹著厚厚的皮袍,像充了氣的鞠球一樣滾圓的防風(fēng)和羅青童兩人圍著個小泥爐蹲在帳外,嘰嘰咕咕正說著什么。
“防風(fēng)!”千秋揚聲喚道。
防風(fēng)聞聲抬頭,見是千秋,頓時笑開了花:“師叔怎么來了?”
“我?。课襾砜纯次覀兎里L(fēng)小郎今日有沒有給你先生添麻煩,你二人怎地裹得如此厚實?”千秋隨口調(diào)侃一句,挨著防風(fēng)蹲下,看了一眼那小爐。
“先生說青童先前受了驚嚇又著了涼,需好好調(diào)理一番,特地給他開了方子,囑我熬藥。本來青童在帳中歇著就好,但他執(zhí)意要同我一道。軍中炭火煙大不宜在帳中久燃,而外面清晨霜重,于是先生就讓我們多穿了幾件衣裳御寒——我們還是孩童,哪里比得師叔您的身子骨強健?”防風(fēng)搖了搖手中蒲扇,答道,“您若是找先生,他就在里面,我們這兒正忙呢!”
千秋笑了笑,并沒有計較他話里的趕人之意,起身掀了簾子走進云錦的帳篷。
“他還是個小娃,你總是作弄他做甚?”云錦聽她走進來,擱下手中刻刀,無奈地笑。
千秋假裝沒聽到,在他面前坐下,壓低聲音說道:“師兄,你原來似乎同我說起過,有些藥用了能叫人產(chǎn)生幻覺。”
云錦頷首:“不錯。這類藥大都以曼陀羅花做引,南疆種植頗多。怎么忽然提及這個?”
“我昨日在羅青童身上嗅到了一種古怪的藥香——師兄這里可有此類能致人入幻的藥物?”
“這個,”云錦從身旁的錦囊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木盒遞給她,“你意欲何為?”
千秋接過來打開,就見里面躺著一顆紫檀色的藥丸,她湊近一聞,眼睛頓時一亮,低呼:“就是這個氣味!”
云錦一頭霧水地將藥丸收好,也不說話,安靜等待千秋給他解釋。千秋深吸一口氣,將她對羅青童的猜疑一一說了,云錦聽罷,皺起了眉頭。如果千秋的猜測屬實,那么羅青童此子的確是某方勢力派來的細作,但是他被放在自己這里,便等同于無時無刻不處在唐軍的監(jiān)視之下,要想有所動作,談何容易?
“天秋,你可知他到底是為的什么?”
“我若知道,此刻早已將他捉拿了,”千秋嘆氣,“現(xiàn)下一切都只是懷疑,我并無證據(jù),只好先來告訴你,你要多多提防才是?!?p> “我知道師兄仁心仁術(shù),但你要是因我而遭禍,天秋恐怕此生都難以釋懷。師兄天人之姿,人間俗子哪里配損你分毫?”
云錦聽得耳尖發(fā)紅,佯怒道:“又在花言巧語,仔細大師兄知道了挨訓(xùn),到時候我可不會幫你!”
“話雖這么說,可師兄視我如親妹,怎會舍得我被斥責(zé)?”
千秋這話一出,云錦面上頓現(xiàn)黯然之色,心中突然煩躁起來:“我會多加小心,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綠孔雀’的事我已有眉目,你走罷?!?p> 猝不及防被下了逐客令,千秋十分不解,探究地看了云錦好幾眼,見他眉心微皺,唇瓣輕抿,只當(dāng)他為綠孔雀和羅青童的事煩惱,心下稍安,遂起身告辭。
云錦送走了千秋,重重吐出一口胸中濁氣,感到心情異常復(fù)雜,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他拿起刻刀正要落下,驀地記起了一樁事,心頭升起了不祥的預(yù)感。
如同孩童一般的中年人,他確乎是知道一位的。
“莫非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