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一片寂靜。
半晌,桑千秋沉聲問道:“你是何人?”
那怪人齜著一口黃牙笑了:“我?我是上一個你。”
薛謹(jǐn)怒斥:“胡言亂語!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個什么德性!”
千秋抬手制止了他,在那人面前蹲下身來,淡淡道:“桑某就在你面前,再故弄玄虛就沒有意思了。說吧,你到底是誰?”
“哎呀,清虛觀的桐花蜜一樣甜,季春谷的薔薇火一樣紅,可惜了,可惜了!”那人的笑容慢慢加深,扯動涂得亂七八糟的面皮,顯得陰森可怖。
千秋臉色一變,能摘到清虛觀中庭梧桐樹上的桐花,看到季春谷深處的紅薔薇的,只能是天機門的親傳弟子或是在內(nèi)門做事的道童,尋常人連內(nèi)門都不得而入,更遑論看到這些奇景了。這人口口聲聲說是另一個她,可她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這時,歸無慢悠悠騎馬來到了前面,正對上千秋迷茫的目光,他深深看了千秋一眼,然后垂眸看向那邋遢狼狽的怪人。
“十五年前,師父曾經(jīng)收過一個徒弟,他和你一樣天資聰穎,師父傾注了全部心血來培養(yǎng)他,然而,他在一次外出游歷的時候迷上了西域邪術(shù),背著師父在山中養(yǎng)蠱,還因此害了幾個外門弟子的性命。他也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不待師父責(zé)罰就叛逃出師門,本門自創(chuàng)立以來首次發(fā)出追緝令就是為了他,凡天下之人,見之可殺。然而多年以來遍尋不到他的蹤跡,沒想到,他竟然躲在這里為虎作倀?!?p> “石不轉(zhuǎn),石師弟!這些年你夢中可見過那些被你害死的同門?”歸無話鋒一轉(zhuǎn),直逼那被蕭隴制住的天機門叛徒石不轉(zhuǎn)。
石不轉(zhuǎn)沒有理會歸無的話,朝著千秋嘿嘿一笑:“小師妹,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師父尋來的我的替代品吧?桑不易,哈哈哈哈哈,好一個不易!”不易是玉隱真人為千秋取的字,為了扭轉(zhuǎn)她命格中的多變之象,而此時石不轉(zhuǎn)隨口這么一提,眾人都注意到了他們二人名字的相似之處,但是——“替代品?”千秋笑了,“你有什么資格讓本郡主做你的替代品?”
“這天下相似的人不知凡幾,更有人連名姓都完全一樣。但吾未聞有以日當(dāng)月,以正當(dāng)邪者。人有相近之性,無相近之習(xí),如何能替?”
“你!”石不轉(zhuǎn)怒目而視,千秋卻笑著后退了半步,不再理他。歸無向薛昭一拱手:“大總管,此人習(xí)得一身蠱毒邪術(shù),且背負(fù)天機門數(shù)條人命,留著他命在,恐貽害無窮。貧道身為天機門首徒,當(dāng)為師長分憂,清理門戶,特此稟明大總管。”
歸無這話雖然表面上是在征求薛昭的意見,實則語意十分堅定,便是薛昭不同意,石不轉(zhuǎn)他也是殺定了的,薛昭自然聽出了他的意思,樂意賣他個順?biāo)饲?,揮手讓他和千秋自行處理,自己則帶著人馬進了臥龍城。
“師兄,先不要急著殺他,我有幾句話問他?!鼻锢死瓪w無的袖子,歸無停住了動作,看了她一眼,往旁邊讓了讓,好方便千秋問話。
“六年前,偃明山,是不是你做的?”千秋問石不轉(zhuǎn)。
石不轉(zhuǎn)眼珠在眼眶中左右一滾,咧嘴笑道:“你猜。”
千秋手腕一翻,指間就出現(xiàn)了一柄寒光閃爍的小刀,刀刃薄如蟬翼,在她手中靈巧地翻轉(zhuǎn)著,在石不轉(zhuǎn)眼前劃出一道道令人脊背發(fā)涼的銀光?!罢f還是不說?某沒有時間同你玩什么鬼把戲,你要是不說,那我還不如直接宰了你比較省事一點。”
“哈,”石不轉(zhuǎn)不屑一笑,“說了也無妨,反正以你現(xiàn)在的能力,也拿那位無可奈何。”
“那位?”
“小師妹的飛花槍法真是不錯,只可惜還是稍遜幾分殺意。人善被人欺哪!”說著說著,石不轉(zhuǎn)又開始胡言亂語起來,絮絮叨叨說一些旁人都聽不懂的古怪話語。歸無一把揪住他的領(lǐng)子,拖麻袋一樣拖著他走了,臨走還不忘回頭安慰千秋:“他已經(jīng)瘋了,莫要聽信一個瘋子的胡話。你就是你,誰都不曾把你當(dāng)作某些人的替身?!?p> “謝師兄關(guān)心,兒省得的?!鼻锵蛩恍Γ瑲w無見她眉宇間并無陰鷙,這才放心。只是他沒有看到,他剛一轉(zhuǎn)身,千秋臉上的笑就淡了下去,石不轉(zhuǎn)顯然是知道是誰引滄海去的偃明山,但最終他也不曾說出幕后之人。
“二娘,二娘?”薛昭忽然提高了聲音叫她。千秋猛地一驚,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跟著王侃等人到了城守府,薛昭正站在一幅掛在墻上的輿圖前,指著圖上一處看著她。
“末將走神了,大總管見諒?!鼻镆贿叺狼敢贿吿ь^去看薛昭手之所指。
“江渠關(guān)?”
“是。先前某與子虛子道長已經(jīng)商議過了,由你和蘭月帶兵前往,”薛昭點了點江渠關(guān),又道,“如今守城的是樊威和他的二子一女,樊威是一員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他的兩個兒子樊擒龍樊擒虎也是年輕一代頗為難得的勇武之將。但是,樊家最出名的還是樊威的小女兒似玉,這女郎掌中一口白狼刀,縱橫關(guān)外,少有敵手。”
“哦?”千秋一聽敵方有一員女將,頓時來了興趣,“那末將是一定要去會會她了?!?p> “你此行需加倍謹(jǐn)慎,萬萬不可憑一腔意氣行事!”薛昭正色道,那樊似玉器量狹小,手段又毒辣,在契月國名聲極差,雖然生了一副閉月羞花的好容貌,但是如今她已經(jīng)年過二十,還沒有人愿意上門提親。薛昭恐怕同為女將的千秋招來她的嫉恨,她會對千秋下毒手,而性格率直的千秋難以招架,故而舉棋不定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后還是在歸無的勸說下才做出了決定。
歸無當(dāng)時在他面前起了一卦,說如果不將千秋派往江渠關(guān),則困局難破。兵貴神速,且嚴(yán)冬不久將至,如果不能早日結(jié)束戰(zhàn)役,等到第一場雪降下,邊關(guān)形勢依然沒有變化,那么勝敗之?dāng)?shù)就會越發(fā)難測,恐會橫生枝節(jié)?!八秦毜赖膸熋?,貧道下山也是為了保護她而來。如果沒有萬全把握,貧道安能讓她以身犯險?”歸無慢條斯理地收好擺了一桌的蓍草,“大總管便是不信天秋,也總該相信您的愛徒越滄海吧?”
薛昭從回憶中抽身,看著面前站著的千秋和滄海,有些擔(dān)憂地嘆了口氣,將令牌交到千秋手上:“去吧。”
兩人領(lǐng)命出了議事廳,正巧和歸無打了個照面。歸無看了一眼千秋手中握著的令牌,聲音平靜:“你們稍候片刻,我去跟大總管稟告一聲,和你們一同前往。”
江渠關(guān)。
校場點將臺。
兩名身材魁梧的青年望著臺上坐著的人,面色有些焦躁地低語著。臺上坐著的那人是個年輕的女郎,一身赭紅翻領(lǐng)長袍,外披紅狐裘,頭戴青玉冠,兩道柳眉,一雙鳳目,加以玉面紅唇,格外好看。此刻,她正端坐點將臺上,雙目炯炯注視著下方正在排演陣型的士兵們,絲毫沒有在意臺下站著的兩個青年。
一場終了,她揮手示意大家原地休整,然后站起身走到臺邊,居高臨下看著青年們:“二位兄長,出什么事了?”
“似玉,臥龍城有消息傳來,守將金豹被俘,他的謀士王侃和副將蕭隴砍了他的兒子金權(quán)的首級,開城獻(xiàn)降。眼下,有一支唐軍正往江渠關(guān)而來。”年紀(jì)稍長的青年樊擒龍說道。他雖然是樊威長子,但樊家軍軍中一應(yīng)事務(wù)平日里都由心思細(xì)密,行事周全的樊似玉打理,眼下有敵軍來襲,必然要先告知樊似玉。
“領(lǐng)兵的是何人?”樊似玉接過女兵端來的水喝了一口,淡淡發(fā)問。
“是那近些日子風(fēng)頭正盛的千秋衛(wèi)大將軍,女將桑千秋,還有一個叫蘭月的少年,也是個生面孔,從前未曾聽說過唐軍中有這么一號人物?!狈芑狭藫项^,答道。
“薛昭向來愛用奇兵,既然他敢派這兩人領(lǐng)兵來攻打江渠關(guān),那么他們必然有過人之處。我聽說這桑千秋甫一到穎陽城就逼退了耶律敦的軍隊,又和蘭月聯(lián)手破了金豹引以為傲的迷魂陣,將他騙到了唐軍營中,策反了臥龍城中金豹的副將和謀士,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臥龍城?,F(xiàn)在到處都在流傳,說這桑氏是上天派來助唐國平定四海的福星——”
“一派胡言!”不等兄長說完,樊似玉柳眉倒豎,厲聲打斷了樊擒虎,“不過是傳言罷了,定是唐軍無人,所以故意放出來嚇唬我們的。那薛昭向來詭計多端,若是真的信了,才是上了他的當(dāng)!”
樊擒虎還要爭辯,樊擒龍踩了他一腳,眼神示意他閉嘴,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知道她心高氣傲,生平最恨有人在她面前夸獎其他女子,樊擒虎再說下去,她真的動了怒,怕是不好收場,且眼下正逢大敵當(dāng)前,也不是起內(nèi)訌的時候。
“你們還愣著做什么,繼續(xù)操練!”樊擒虎被妹妹駁了面子,一腔怨氣無處發(fā)作,遂朝著下面三三兩兩坐著休息的士兵大吼一聲,嚇得眾人趕緊拾起各自兵器,重新列隊。
唐軍營中。
“蕭將軍,這樊似玉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見蕭隴抱著處理好的文書起身往外走,千秋出聲叫住了他。
蕭隴駐足回首,沉吟了片刻,答了四個字:“美則美矣?!闭f罷,他提步往外便走,卻在走到門邊的時候再次停下,補充了一句:“蛇蝎之類?!?p>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帳外,千秋轉(zhuǎn)頭看向滄海,滄海聳了聳肩,表示他也參不透這契月將軍的話。
“兵來將擋,有何懼焉?”將筆往筆山上一放,千秋笑著搖搖頭,“更何況我身邊還有師兄和你在,是我多慮了。”
千秋站在帳門處,越過重重營帳望向北方。
此處距離江渠關(guān),只剩下一天的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