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里到蘇府需要穿過一條幽深的小徑,再走過幾條街,就到了,蘇湄望著這些房屋,眼里隱隱約約浮現(xiàn)了它們十八年前的模樣,竟還有些熟悉,原來時光不是那么忘恩負義,它也會給你存在過的感激。
“你沒來過青瀾城吧,這里啊,好吃的,還玩的,一樣都不少!你若是能在青瀾城長久地待一段時間,我肯定帶你玩遍這個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地方!”一旁的蘇澄喋喋不休地說著,蘇湄有些沒有想到十八年沒有見的弟弟居然不是想象中如父親一樣穩(wěn)重成熟、舉手投足風華十足的人,而是有些——聒噪。
此時已夜深人靜,快到飯點的青瀾城街上沒有白日里那么喧囂,雖然安靜,反倒是讓人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卻不失愜意。
“嗨,姐姐,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還要帶你回去嗎?以往我回去晚了,爹娘總是要訓斥我,雖說我是為了行俠仗義,可卻還是沒有什么特別正當?shù)睦碛?。?p> “那今日便有理由了嗎?”蘇湄覺得自己這個弟弟頭腦著實簡單。
“當然了!我就實話實說,說我是為了救你啊。這樣一來,他們既不會訓斥我,反而還會表揚我,說我解救良家姑娘于水火?!闭f到這里,蘇澄的臉上還有些許的小得意,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他回家爹娘笑得合不攏嘴的畫面。
蘇湄想起回憶里父母的樣子,父親看似溫柔實際上卻很嚴苛,母親只有對父親才會露出小女兒的一面,也許,在當時她并不知情的兵臨城下的情況下,母親和父親實在沒有心情去做到溫柔體貼。
“你私自帶外人回家,你爹娘不會怪你?”蘇湄反問道。
“我沒有帶別人回家過,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總覺得這次爹娘不會怪我,因為姐姐你,真的和我娘長得很像誒!我有一個姐姐,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還不會說話,完全記不住見過的人的樣子的時候,我姐姐就被爹娘送走了。我娘沒事的時候總喜歡擦一把劍,那把劍是我姐姐周歲生辰宴上抓住的東西,把她送走的時候匆忙,沒來得及帶走。雖然我知道你不可能是我姐姐,可我仍然希望我娘或許可以空歡喜一場?!毕肫鹆藦奈粗\面的姐姐,小少年突然落寞起來。
“好吧,我今日怎么如此多嘴?和你說太多啦!也許,是覺得姐姐你甚是親切的緣故吧?!边h遠地蘇湄看見了蘇府的大門,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這種話,可不要和除了我以外的姑娘再說了?!碧K湄笑著摸了摸蘇澄的腦袋,向蘇府的方向走去。
“不過,姐姐,你從何而來,又要去往何處呢?看你身手不凡,不會是闖蕩江湖的大俠吧?”
“哎,等等我呀!我先進?。 ?p> 蘇府的飯桌上,青瀾城城主蘇墀、寧垠夫人面色凝重,氣氛逐漸壓抑,站在桌旁的管家面露難色,仿佛泰山壓頂。
“爹,娘,我回來了!”蘇府二少爺嘹亮的嗓音響徹整個云霄,震得鄰里街坊膽戰(zhàn)心驚。
“又去鬼混?”蘇湄一進門就看見一雙威嚴的眼睛,離遠了看,是一個看起來雖已至不惑之年,卻仍然英俊爽朗的中年人。
“我是打算早些回來的,不巧卻碰上了一群黑衣人,正好是我前些天沒逮到的兔崽子們,我就一起解決了!不過,現(xiàn)在,還不算晚嘛?我看,這桌上的飯菜,還熱乎著呢!”
中年人看見蘇湄,愣了一晌,隨即問蘇澄:“這是?”
“這位姐姐是我在碰到那伙人的時候遇到的,因為我她受傷了,我覺得對不住,便邀她來家里治傷?!碧K澄說完正要坐下來,望著桌上的紅燒肉兩眼放光,這一溜煙的工夫,他早已洗過手了。
又有一位婦人從中年人身后站起身來,蘇湄印象中母親的面龐漸漸地與眼前婦人的眉眼重合起來,似曾相識,卻又,無比陌生。
那婦人見到蘇湄的容貌也是大吃一驚,不過微微一瞬,她就恢復了世人眼中所見到的那個寵辱不驚的形象。
“臨姨,再去添雙碗筷來吧?!蹦菋D人沒說什么,這話便是默許了蘇湄可在家里吃飯了。
“姐姐,你嘗嘗這個,臨姨的手藝,真的是不容小覷,還好啊,還好,娘你今天沒有心血來潮親自下廚,要不然,今天家丑可要外揚了!”蘇澄把自己人生中最愛的紅燒肉夾給了蘇湄,一副割愛求才的表情。
“好?!碧K湄輕輕地說著,家丑,不可,外揚?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姐姐真的回來了,會是話本中的滿心歡喜嗎?
她一邊嚼著,眼中卻漸漸盈滿淚水,在即將飽滿降落的時候,這場飯局終于結(jié)束了。
蘇湄靜靜地站在大堂,前面是坐在主座上的蘇氏夫婦,寧垠夫人認認真真地看著蘇湄,認認真真地上下打量。
蘇湄肩上的傷口不甚明顯,且她穿了玄色的衣裙,在方才吃飯的時候已然結(jié)痂,蘇澄在爹娘面前自是說不上話,急得在外面團團轉(zhuǎn),對著鸚鵡嘴里念念有詞。
“姑娘,你貴姓啊?”中年人首先發(fā)話,聲音威嚴令人不敢扯謊。
“免貴姓蘇?!?p> “你從何處而來?”
“沽陽耆蕪山。”
“啪!”婦人手中的茶杯因為停留在半空太久耐不住地心引力終于掉了下去,灑了半地上好的碧螺春。
“你是……彥兒?”夫人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和她有五六分相似的人。
“我叫蘇湄?!碧K湄的語氣不咸不淡,聽不出人任何情緒。
“你身上可有我曾給你的羊脂玉?上刻有蘇湄二字?”那位夫人臉上浮起了笑容,一會兒看看蘇湄,一會兒看看自己的夫君,欣喜得不能自已。
“在下確實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塊玉,不過因遇見了人生摯友,便將它贈予她了?!碧K湄的腰上佩著白凝姐姐送她的玉,她不自覺地想要觸碰。
“彥兒,你不該回來?!币恢睕]有發(fā)話的青瀾城主突然站起身來,走到她的面前,眼底是一抹深不見底的顏色。
“那群人,我已經(jīng)解決掉了?!碧K湄望著父親的眼神,倔強地抬起頭,迎著他灼灼的目光。
“爹!”一直站在窗外偷聽的蘇澄終于忍不住,闖了進來。
“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少年的怒氣蹭蹭往上漲。眼前的爹娘讓他有些冒火。
“她是姐姐??!”
“爹!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她是姐姐啊!”突然不知從哪傳來的聲音,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蘇湄轉(zhuǎn)了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兩雙黑溜溜的眼睛上,原來是蘇澄一著急把鸚鵡籠子也提進家里頭了,它可是一句話不差地都學下來了。
氣氛一瞬間變得融洽很多,看著父親漸漸止不住上揚的嘴角,蘇湄輕輕地笑了,原來,這就是家的感覺。
由于這只小鸚鵡帶來的奇跡,蘇湄鼓起了勇氣對父親說:“爹,蜀中唐門這幾年元氣大傷,我今夜與他們交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雖然青瀾城地勢雖不偏僻,可他們潛伏在這里許多年,并未換人,這也多虧了少爺,及時地把信號彈攔下來了,暫時不用擔心他們卷土重來?!碧K湄含笑看著蘇澄,覺得他好似還沒有表面上那么笨。
“哦,我說那些人,個個武功都那么高,原來是江湖上盛名已久的唐門!”
蘇湄的一聲“爹”讓蘇墀的心里,忽然柔軟,此刻他多么想拋下仇恨,不顧一切地擁抱自己的孩子啊。
那是他也曾日日夜夜期盼、期盼著他們?nèi)齻€人可以踏雪尋梅、閑敲棋子的第一個孩子啊。
世上最恨,不過骨肉分離。
這場無聲的別扭就此叫停,寧垠夫人細心地替蘇湄包扎了傷口,便匆匆地遣蘇澄去睡了。
眼看著那一圈布就要纏到末尾,蘇湄想留住母親,卻不知該說著什么,想啊想,終于想到了一句,傷口也已經(jīng)包扎好。
寧垠夫人動作也是小心輕慢,那一圈一圈,好似纏不完似的,終于,在最后一個節(jié)打上的時候,蘇湄輕輕地拉了一下母親的衣袖,仰頭問了一句:“母親,弟弟他,字什么呢?我也不知,怎么叫他?!?p> “思遠”,寧垠夫人忽然哽咽,“字思遠,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來看你?!闭f完,便匆匆出了房門。她也不知,怎么開口啊。
思遠,思念——遠方的女兒。
第二日,蘇湄便覺得沒有那么尷尬,因為她一大早,就聽到了蘇澄被追著滿大街跑的求饒聲。
“姑奶奶,我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蘇澄生無可戀的愁容后面,是一個明媚嬌艷的女子,生得五官標致,來勢卻有些洶洶。
“澄兒總是這樣,一副還沒長大的樣子,讓你見笑了?!备赣H蘇墀忽然出現(xiàn)在身后,向蘇湄局促地說。
“父親說笑了,澄兒這樣,是幸福的?!?p> 因為有父母寵愛,所以說話可以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因為有人時時刻刻擔心,所以做錯了事只需輕輕求饒便可當做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因為生在幸福的家,所以人也總是那么讓人如沐春風。她的弟弟能生活得如此無憂無慮,她這個做姐姐的不該嫉妒。
“咦?你這小子,竟然金屋藏嬌!”打鬧的兩人一會兒工夫便到了蘇湄的屋檐下,云曦看到蘇湄,二話不說,狠狠擰起蘇澄紅通通的耳朵。
“誒,誒,姑奶奶,你誤會了,這是我姐姐,和我同父同母,我們長得很像你看不見嗎?”蘇澄偶然正經(jīng)起來,給人一種他在說假話的錯覺。
他把臉悄悄湊到云曦的耳邊,“難不成,你的眼睛是中了一種——蘇澄全城徐公的毒?”
下一秒,蘇澄就被反手狠狠地壓在門邊,施暴的人,正是他的姐姐——蘇湄。
“啊!疼疼疼!云曦你——”一回頭看到蘇湄的蘇澄雖然吃了一驚,但是求饒的心越來越濃烈。
“姐姐,好姐姐,我錯了,我中午給你做糖醋鯉魚,饒了我吧!”
“小子,不論是哪一樣,你都還差得遠呢!”
蘇澄聽到這話,也不知云里霧里,迷迷糊糊地好像自己被親姐姐貶低了,回過神來的時候,蘇湄和云曦都雙雙不在眼前了。
“您是蘇澄的姐姐?我倒是聽說蘇澄有一個親姐姐,只不過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走丟了,你真的是他的姐姐嗎?要是讓我知道你心懷鬼胎,我決饒不了你!”云曦在蘇府收放自如,就像在自己家一樣。
“我也聽說,蘇澄有一位心上人,她脾氣暴躁,見不得蘇澄和別的女人挨在一起,對琴棋書畫知之甚少,女紅裝扮也是居于人下,整日只知舞刀弄棒,一點也不賢淑溫柔呢!”蘇湄有意調(diào)侃她,話說起來也是毫不含糊。
“你——”云曦氣不打一處來,心想這姐姐還真向這蘇澄。
“我當然向著我弟弟,不過,我也不喜歡舞文弄墨,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這個!”說著,蘇湄給云曦遞過去一桿長槍,手里的長鞭已經(jīng)虎視眈眈。
云曦那圓圓的臉上迸發(fā)開了燦爛的笑容,身形一躍,接過長槍就開始戰(zhàn)斗。
“以后,我就叫你姐姐了!”
“天可憐見,我怎么就好像一下子這么大了?”
……
快到晌午的時候,蘇澄為了在姐姐面前表現(xiàn)自己是個遵守諾言的好孩子,如約去謀害廚房的各種食材。
沒到多久,廚房就濃煙滾滾,蘇澄臉上炭黑一塊一塊,連走帶跑地逃了出來。
“發(fā)生什么事了?”
“不好了,我的第一百零一次做飯失敗了,姐,咱們蘇家人,真的是沒有這個天賦,我的這個建議,會給你的余生帶來非常大的幫助?!碧K澄連連擺手,臉上是對缺失美食天賦的惋惜。
“我去看看。”蘇澄回頭一看,蘇湄已經(jīng)一只腳踏進廚房的門檻。
云曦幼時和蘇澄一起長大,兩人與其說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還不如說是冤家路窄,從小唱反調(diào)到大,在蘇家都有自己的房間,在蘇家吃飯也是家常便飯。
蘇澄望著餐桌上的糖醋鯉魚蠢蠢欲動,一筷子下去,芳香四溢于舌尖,不愧是他的最愛。
“姐,你還是信了我吧,咱們家的人,那天生就是廚房的死敵,但是卻有著獨一無二的品嘗美食的天賦,想當年,娘親每次說要給我做一頓好飯的時候,咱家廚房都能著火,我都得去街上重新覓食?!碧K澄自顧自地說著,一抬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來自個個方向的白眼。
“不過,今天的糖醋鯉魚,味道和往日的還有些不同,更加清冽爽口一些。難不成,是姐姐做的?”這句話說出口,蘇澄自己都覺得不可能,后又搖了搖頭。
蘇湄沒有說話,輕輕地點了點頭。
“真的?”蘇澄差點驚掉了下巴,不可置信地巡視著桌前的一圈人等。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一心只想著要炸廚房?!睂庅蠓蛉碎_口證實。
蘇家家規(guī)雖嚴,卻也不是十分不通理,今日云曦與蘇湄都在,蘇墀也就默許了蘇澄在飯桌上的長篇大論。
“不是吧?我都把醋當成醬油放了進去,這還能補救?”
“總會有辦法的,你細心觀察就是,多吃一些?!碧K湄往蘇澄的碗里夾了些菜,沒成想一向好說話的蘇澄卻面露難色。
“他不吃蘑菇?!碧K墀碰巧抬眼看到這一幕,替蘇澄說出了口。
“哦,我,是我唐突了。”蘇湄有些無措,那些蘑菇,若是能把它們變沒,該多好??!
“沒事沒事姐,這是我的問題,這怎么能怪你呢?娘親總是說我不吃蘑菇也是個壞習慣,今日就改正了。”說完就夾起一塊蘑菇往嘴里塞,他一直都不習慣蘑菇的味道,卡在喉嚨,不上也不下,甚是難受,卻也不想讓姐姐難堪,硬著頭皮往下咽。
蘇湄看著他,只覺心中悲涼,一下子把蘇澄的碗拿到自己的碗邊,一股腦兒把剛才夾的菜全倒進自己的碗里,說著“沒事,姐替你吃,以后有什么不喜歡吃的,都給我。”在眾人的目光下悶著頭吃起來。
低著頭,眼里濕漉漉的,淚水抑制不住地想往下掉,她以為,弟弟喜歡吃蘑菇,可弟弟不喜歡吃蘑菇,弟弟卻又這么好,可是,有誰知道,她也不喜歡吃蘑菇?
相府的飯桌上,陌謙和丞相難得在一起吃家宴,新來的管家在一旁觀察著,陌謙從進門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現(xiàn)在,他的臉上更是陰云密布,自從,下人端上了那盤蘑菇開始。
真是的,這小少爺和蘑菇結(jié)什么仇嘛?
要是不喜歡吃,叫人端下去就是了,何必那么直勾勾地看著呢?到底是想吃,還是不想吃??!這個管家,雖然說薪酬很多,但是著實不好當啊。
午飯過后,來了個小書童說少爺找他談話,他有些吃驚。到了書房,那人只淡淡地吩咐了他一句“以后做飯不要放蘑菇了”,就讓他走了。
“因為,她不喜歡吃蘑菇啊?!彼麑χ祜w舞的落葉,滿地金黃的秋日,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