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風都是從往年吹來的。——木心《素履之往》
黎歌從未想過,再見陸楠潛是這樣的情景。
南京的秋天來勢迅猛,前一天還艷陽高照,溫度上了三十多度,今天驟然降到十幾度,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連綿小雨,似乎一夜之間入了秋。
在哈爾濱呆了四年以后,居然很難再次適應南京的氣候,作為土著,黎歌頗為汗顏。
為什么執(zhí)意考回南京讀研究生,明明是一兩年前的事情,黎歌卻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或者說很難說得清道的明,也許心里存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希冀??伤哪昵皼Q定遠去哈爾濱的原因還深深的刻在腦子里,歷歷在目。不忍忘,也不能忘。
S大門口街邊道路旁種滿了法桐,據(jù)說是為了成全某位偉人的傾城愛戀。前些日子還蔥蔥郁郁,遮天蔽日,一夜秋風以后,疏朗了許多,梧桐青色的葉子邊泛著微黃,邊角皺縮著卷起,被蕭瑟秋風吹落,落在地上沾了雨水,還沒有人清掃,已經(jīng)隱隱有了遮住路面的趨勢,偶爾有車駛過,一遍一遍傾軋,雨水滴在上面,聲音沉悶。
黎歌撐著傘站在路邊等紅綠燈,百無聊賴,伸出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點了點人行道上一塊沒鋪實的地磚,看著下面積地污水緩緩涌上來又退下去,來來回回幾次又覺得索然無趣,撤回了腳。
從本科畢業(yè)后的暑假就進了S大密碼學研究生課題組,算下來也有三四個月了,突然說要換導師,即便如黎歌這樣灑脫的人,大概也不能不介意吧。
一個人等紅綠燈真的是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情,黎歌瞇著眼睛看對面紅燈倒計時,突然打了兩個噴嚏,她揉了揉鼻子小聲嘟噥:一個噴嚏是有人在罵你,兩個噴嚏是有人在想你,一定是有人想我了。
說完又兀自笑了笑,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幼稚,說不定是被人罵了兩遍呢。
比如陳言教授。
黎歌的導師張教授要出國一年,發(fā)話讓手下的學生們自己聯(lián)系接下來一學年的指導老師,黎歌左右權(quán)衡,聯(lián)系了陳言教授,陳教授雖年紀不大資歷不深,但無官僚之氣,學術態(tài)度認真,是個潛心學問的人。陳言簡單問了黎歌幾個問題,探探她的基礎,黎歌的數(shù)學功底一般,但入學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回答也算差強人意,再加上漂亮的入學成績,他也就點了頭。
可沒想到?jīng)]過幾天,黎歌去找陳言確認課程簽字時,陳言卻很冷淡:“恐怕我沒資格給你簽這個字。”
黎歌不明所以,面露疑惑,陳言覷她,帶著譏誚:“小姑娘本事不小,可即便貪心也要掂量自己是否有這么大的胃口。既然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陸教授,再來聯(lián)系我,是質(zhì)疑陸教授的學術能力還是對我的研究方向太感興趣?”他嗤笑了一聲,又補充道:“我與陸教授研究方向不同,難道你兩個都想學?”
黎歌隨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也聽出點意思,連忙解釋:“老師,您似乎誤會了,我沒有聯(lián)系別的教授,何況咱們院也沒有姓陸的教授啊?!?p> 陳言將信將疑,那天幾個老師聚餐,張教授隨口提起新來的陸教授看了這屆學生的資料后,點名要黎歌過去。黎歌是兩年制的專業(yè)型碩士,本科專業(yè)非對口,密碼學基礎很淺,雖說入學成績優(yōu)異,但顯然不是最優(yōu)人選,除了那張漂亮臉蛋,陳言想不到還有什么選擇黎歌的原因。
陳言看著一臉無辜的黎歌,也不再計較是否是她有心策劃,這件事總需要一個臺階下,于是緩了緩語氣,扯開話題:“大概張教授太忙,沒來得及和你說,陸教授是這學期新來的,雖然年輕,已經(jīng)是密碼學界的專家,你可要和他好好學?!?p> 答非所問。
黎歌心中輕嘆,看來陳教授并不相信她的話,或者她的話真或假都不重要。雖說黎歌也是無辜的很,可畢竟拂了別人面子,她夾在大佬中間,只好默默背起了鍋。
想起新來的神秘教授,黎歌心里默默嘀咕,一般新教授來總是要大張旗鼓宣傳一番的,細數(shù)歷任功勛招攬門客的,這個新教授卻毫無動靜,身份信息都沒有透露,張老太手下那么多得意弟子,偏偏就把她要去了……黎歌心里有些好奇。
不過似乎也沒什么好好奇的,黎歌呼了口氣,似乎想吐出近些天的郁氣和不快。學院里爭名奪利互相傾軋的事情怎么會少,黎歌的導師張敬琰老太太是學院里很有威望的老教授之一,也是信息安全課題組的學科帶頭人。她要出國交流一年,她的學生質(zhì)量好的自然有組里其他導師都是搶著要的,既不是自己的正經(jīng)學生,而且只不過幫忙帶一年,手里還多了可以做事的人,其他教授自然也是樂意的。新教授來,總得撥個學生給他,陳言教授資歷最淺,從他這要個人最容易了。
這樣的安排,不知道是張老太貼心的為每個學生安排去路,還是新教授的無奈選擇。
綠燈亮了,黎歌收了思緒,準備過馬路,顯然剛才的神游讓她忘了前面那塊松動的地磚,沒控制好力道一腳踩上去,污水從邊角的縫里噴出來,濺了黎歌一身。
黎歌深吸一口氣,無奈地閉了閉眼。
出門沒看黃歷,出師不利。
幾個實驗室門口的欄桿上錯錯落落掛著各色雨傘,顯然來了不少人。工科研究生的生活大多單一,如果沉浸在學術研究中的話,倒也說不上枯燥,只是天天呆在實驗室里難免覺得乏味。
黎歌不愛呆在實驗室,只有每周趕deadline的時候會在實驗室趕到深夜。她看了一眼實驗室的門,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直接去見新導師。
黎歌站在電梯口思忖片刻,決定還是走樓梯上去。
黎歌一腳一腳的踏著臺階向上,指尖輕輕的點在扶手上,思緒也飄飄乎乎,最近因為換導師的事情心煩,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了,今天見過新教授應該就算是塵埃落定了吧。
知行樓是回形老樓,502并不難找,只是黎歌鮮少來五樓,總不免兜個圈子才找到。
502的門虛掩著,里面安安靜靜。
黎歌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衣服和頭發(fā),拍拍臉頰,擠出一個得體的笑臉,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低沉的男聲從里面?zhèn)鞒鰜?“進來?!?p> 黎歌推門進去,才發(fā)現(xiàn)這間辦公室很大,被隔成幾個小區(qū)域,最里面的應該是導師的辦公區(qū),有磨砂玻璃隔著,只有隱隱綽綽的身影,身材高大,可惜看不清模樣。
陸楠潛側(cè)身站在書櫥旁,剛放完一本厚厚的專業(yè)書,聽到門口的動靜,拿書的手頓了一下,停下手中動作,抽出一張紙仔細擦著指節(jié),一雙大手骨肉勻稱,指節(jié)分明。
外面雨勢似乎大了些,滴滴答答變成淅淅瀝瀝,引得人心緒煩亂。
黎歌走過去,男人側(cè)身對著她,輕聲叫了一聲:“老師。”
男人聽到了動靜,緩緩轉(zhuǎn)過頭來,露出一張清俊深邃的面孔。
黎歌在看清那人的面孔后,驀然瞳孔驟縮,笑容也僵在了臉上,只覺得渾身血氣往頭頂涌去,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她原本平靜的心似乎被投下一顆小石子,觸開跌蕩的浪,周圍簡易的布置都黯淡,失去色彩,只有他更加鮮活,眉目清淡,月朗風華。那張俊逸的面孔,熟悉得仿佛像一張足以將她囚至窒息的大網(wǎng)。
黎歌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怎么會是他!
黎歌看著眼前的人,怔怔說不出話。
時間仿佛在此刻定格住了,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就這樣靜靜看著對方,似乎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因此外面的雨聲愈加清晰,落在窗臺上,聲音清脆,似乎敲打在黎歌的心上,像是喚醒往事的鐘聲。
還是那張臉,卻成熟了許多,薄唇微抿,眉目如遠山,濃眉之下的眼睛如深潭,清弘深邃,平靜的像無風的湖水。
少了幾分少年氣,更有男人的味道。
以前她覺得,陸楠潛有一雙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眉眼,溫和時似乎與溶溶月色化為一體,眸光里有揉碎的青山遠霧;凌厲時又像最鋒利的寶劍,見血封喉銳不可當。
只是沒想到,讓他眼神漠然時,只有荒漠的孤寂與冷清,讓人一身寒意。
黎歌說不上是釋然還是失落,她不是沒想過再見陸楠潛的情景,預想的再多,當他真的一臉漠然地站在自己面前,心臟還是忍不住收緊了,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下。
陸楠潛終于開口,聲線平穩(wěn):“黎歌,你好,我是你接下來一年的指導老師?!?p> 他背過身去,在一旁的白板上板書自己的名字。
鐵畫銀鉤,風骨遒勁。
陸楠潛。
他回過頭,黎歌唇角勾著一抹嘲諷轉(zhuǎn)瞬即逝,似乎在嘲笑自己多此一舉。
陸楠潛,黎歌看著白板上的三個字,她怎么會不知道這幾個字呢,甚至比自己的名字還熟悉,從少女時期,這個名字就被她掛在嘴上,念在心上,連不經(jīng)意間稿紙上的涂鴉都是他,他是她心中唯一而亙古的風景。
看來是不想敘舊了,黎歌的手不自覺收緊,重逢不如初見,沒想到再見面居然是這樣的場景,黎歌的心似乎被密密匝匝的針腳縫起來,悶得她喘不過氣,她的指甲狠狠掐進手心,似乎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陸老師好?!?p> 陸楠潛有一瞬間的怔忪,以前她總是軟軟糯糯地叫自己容易哥哥,外人面前也會假裝乖巧地叫聲楠潛哥,偶爾也會壯著膽子,氣急敗壞地叫自己陸楠潛。
他很快就收回思緒,對著沉默的黎歌說道:“我聽張教授說過,你是跨專業(yè)的,你本科學的是數(shù)字媒體藝術,進了課題組以后才開始接觸密碼學知識?!?p> 難道是嫌她根基太淺?黎歌也懶得過多揣摩他的想法,只沉默地點了點頭。
陸楠潛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深究,只是問:“你的課表呢,作為你的老師有必要了解你的課程安排。”
黎歌這才想起來,她的課程表遲遲沒有老師簽字,還沒有交上去。一摸身后的書包,忘帶了。她抬頭說:“老師,我忘記帶了,要不改天再拿來請您簽個字?!?p> 陸楠潛指了指桌上的筆記本:“舍近求遠,你登一下教務系統(tǒng)不就行了。”
這應該是陸楠潛的私人電腦,卻干凈的好像絲毫沒有使用痕跡,桌面是win10自帶界面,連桌面上的應用圖標也少的可憐,連瀏覽器的瀏覽記錄都清的干凈,簡直就像專柜擺出來的試用機。黎歌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失望,高興的是桌面不是陸楠潛和別的女人的親密合照,失望的是不能窺見陸楠潛這些年生活一角。
陸楠潛這個人難道真的是太理智了,面對自己的空間,還是固守秘密,半都不讓別人窺見。
黎歌從中窺探陸楠潛生活蛛絲馬跡的想法被扼殺,乖乖打開教務系統(tǒng),調(diào)出自己的課程表。
陸楠潛站在黎歌身后,把屏幕往下按了按,俯下身去看黎歌的選課安排。
突然,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的近了,黎歌周身都籠罩著陸楠潛的氣息,剛才離得遠,只隱隱嗅出干燥的書卷香氣,似乎有轉(zhuǎn)瞬即逝的墨香,離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潮濕的木質(zhì)香氣,像雨后陰郁的森林,潮濕的柏樹木料,石頭上的翠綠苔蘚。很符合陸楠潛現(xiàn)在的氣質(zhì),遠觀儒雅溫和,近看冷清嚴謹。
黎歌想起那首《Rythm Of The Rain》:“Listen to the rythm of the falling rain,telling me just what a fool I've been. I wish that it would go and let me cryin' rain, and let me be alone again……”
和今天的天氣不謀而合,歌詞很符合當下心境,期望它停止,以讓我淚如雨下。
陸楠潛仔細看了黎歌的選課,突然開口問:“選了周院長的人工智能?”
黎歌點了點頭,數(shù)據(jù)挖掘分析太難,專業(yè)性也比較強,黎歌這個半路出家的試聽了一節(jié)課,聽的云里霧里,回去就趕緊退了這門課,雖說人工智能課也不容易,但周院長長得慈眉善目,黎歌想應該還是比較好過的。
這丫頭凈耍小聰明了,他微微偏過臉,語氣也不自覺的變得隨意,沒有剛才那樣公事公辦的模樣,像日常聊天:“這門課你要好好聽了,不然期末有你忙的?!?p> 也許被這樣的香氣,這樣的氛圍蠱惑,黎歌也放松了許多,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隨意自然的相處模式,短暫地忘卻了剛才令人尷尬難堪的重逢。黎歌聞言目光惴惴,不自覺地咬著手指問:“啊……會很嚴格嗎?”
陸楠潛拍掉了她的手,語氣責備:“這么大了還啃手指?!?p> 完全是無意識的行為,親昵又熟稔,這才是兩個人相處的常態(tài),剛才的疏遠顯得刻意生硬。
兩個人都愣住了。
陸楠潛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黎歌被攏在他懷里,愣愣地看著他,兩人之間距離極近,呼吸相聞。
篤篤篤的敲門聲打破了靜默,陸楠潛如夢初醒,直起身撤回了手。
“進來?!?p> 李儀推開門,笑盈盈的走進來:“陸哥哥,真的是你……”
在看到某個熟悉人影時,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漸漸收攏了笑意。
好一個變臉神技,看她今天的樣子,黎歌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和昨天把她堵在樓梯上奚落的是同一個人,居高臨下,語氣輕慢:“學妹,聽說陳教授不愿意收你,現(xiàn)在只剩下你一個沒有導師帶,要不要考慮來我們組,王教授那還有一個專碩的名額?!?p> 李儀心中有不詳?shù)念A感,她急于求證是否如自己心中所想,轉(zhuǎn)向黎歌:“你怎么在這?”
黎歌討厭她彎彎繞繞的小心思,一顆心上長滿了心眼,只要一腦補這個畫面,密集恐懼癥的她就忍不住一個哆嗦。
也許是那句隨意而親昵的“陸哥哥”刺痛了她,黎歌的臉色從看到她的一刻就冷了下來,不就是想問陸楠潛是不是做了她的導師嗎?她偏偏不想如李儀的意,譏誚地看她:“我為什么在這?問你的陸哥哥啊?!?p> 她把“陸哥哥”這三個字咬的曖昧,心滿意足看著周青青逐漸難看起來的臉色,心里終于閃過一絲快意。
似乎為了掩飾剛才的慌張和急切,李儀又回到之前楚楚可憐的模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黎歌,你和陸哥哥能冰釋前嫌我是為你們高興的……”
黎歌幾乎要冷笑出聲,真想高唱一首《好一朵美麗的白蓮花》,這時候還不忘提醒陸楠潛和自己中間隔著的刺。
黎歌毫不客氣地打斷她:“謝謝。”
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陸楠潛,神色也不復剛才的輕松姿態(tài),清冷戒備,陸楠潛靜靜地回望她,眼波平和,一臉的正經(jīng)肅然,讓人猜不出心思。
黎歌站起來,努力做出一副平靜謙和的姿態(tài):“既然您還有事,我就先回去了,再見?!?p> 沒等陸楠潛給出回應,黎歌就匆匆忙忙離開了,似乎避之不及。
春花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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