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再次加快速度,雜草瘋長,小樹變成大樹,所有的尸體都化為泥土滋養(yǎng)了大地。唯獨那口老酸菜壇子,它就像一個亙古不變的巨石站立在門檻邊上。
最后門廊倒塌,將它掩埋起來,這里漸漸地又開始有人出現(xiàn)了。
這次梁木下的意識進了一個書生的里面。
書生要上京趕考,與他結(jié)伴同行的是另一個書生,因為他們是同鄉(xiāng)。那個年代交通不便,路上又多有危險,所以經(jīng)常會結(jié)伴同行。
“道文兄,你看日頭已經(jīng)偏西,我們是不是該找個地方先歇著?”梁木下對面的那個書生說道。
“晉研兄所言甚是?!苯械牢牡臅c頭道。
他抬頭看見不遠處就有一座破寺廟,便指著它說:“你看晉研兄,那里有座廟,還能遮風擋雨,今夜不如就露宿此處吧?!?p> “哎呀......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住這里也實屬無奈,可是萬一有什么匪徒來搶劫,可怎么辦?”叫晉研的書生似乎有點擔心人身安全問題。
“怕甚?”道文抬起自己的左手道,“我自幼隨老師傅習武,有此武藝傍身,我還能怕了那些毛賊?”
“可......就怕賊人人多......”
“呵~這里破敗已有些年日,就算這一帶有什么賊人,估計也想不到我們在這里住宿?!钡牢乃坪鹾苡邪盐?。
他眼珠子一轉(zhuǎn),又道:“不如晚上咱們不生火,生火容易招惹人?!?p> “可不生火,這金秋季節(jié)如何挨得過凍?”
道文抓抓腦袋,想道:“哎喲~是為兄欠妥,忘了晉研家境貧寒,出門連條棉被也沒帶。這樣吧,為兄與你同蓋一被,如何?”
晉研臉色微變,他覺得自己被對方羞辱了,的確,自己家里貧窮,老母親為了讓他能上京趕考,日夜勞作,不僅給他縫制了一件新衣裳,還給他做了一條又后又暖的棉被。
可是出發(fā)前,他看見老母親那滿頭的白發(fā)和單薄的衣裳,心中不忍,便將棉被留在了家里,假稱自己要住好的客棧,棉被根本用不到。
可是道文呢?他祖上曾當過官,所以家境優(yōu)渥,還請得起武師教他練劍。
不過道文頗有俠義風范,所以大家也愿意和他結(jié)交。
鄉(xiāng)里就他們兩人考中舉人,因此有資格上京趕考。
雖然要到明年的三月份才開考,但大家都會提前很多就先趕到京城,免得出現(xiàn)什么意外耽誤了考試時間。
今日他們已經(jīng)趕了一天的路,若是再不歇歇腳,恐怕要耽誤明天的行程。
晉研咬了咬牙,作揖道:“那就多謝道文兄了!”
面子跟身體比起來,當然還是身體重要,這個節(jié)骨眼上可不能生病了,否則十年寒窗不就白費了嗎?
梁木下透過道文書生的一雙眼睛,看到晉研長得有些瘦弱,臉色看起來也不太健康,大概是常年累月沒吃什么好東西,導致營養(yǎng)不良吧。
兩人加快腳步來到寺廟山門前,道文抬頭看那歪到一邊、被灰塵和蜘蛛網(wǎng)遮蓋的匾額,隱約可見三個字:西憫寺。
梁木下暗暗嘆息道:靠,又來這里了。
山門倒在灰塵之中,里面的院子跟梁木下之前所見差不多,不過左手邊那棵樹此時依舊挺立,枯葉隨風而落。
右手邊是一口井,不知此時有水沒水,不過他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道文跑到井邊往里看去,笑道:“晉研兄,這井里有水,咱們水壺里的水都已喝干了,都已忍了半天了,這井可真是救命的井啊。”
晉研慢慢走了過去,向井里看了看,他看到兩人的身影倒映在井中,頭頂是一片血紅的夕陽。
他笑了笑,說:“這井水甚是清澈,不過還是煮一煮為好?!?p> 他真的很愛惜自己的身體,因為它本來就不太好了。
“嗯,那得趕緊,趁著現(xiàn)在還有天光,咱們先把水燒了。到時候天色一暗下來,咱們就把火堆滅掉?!?p> 兩人說干就干,他們從樹下?lián)靵碓S多枯枝落葉放在大殿里面。
道文還在彌陀像面前拜了幾拜,念念有詞道:“彌陀在上,學生路過貴寶地,望借宿一宿,莫怪莫怪。明年若能高中,必回此地為尊駕再塑金身?!?p> 晉研在一旁看著他哂笑道:“木雕泥塑,拜它做甚。豈不聞,子不語亂力怪神?”
“就拜拜,求個心安嘛。晉研兄啊,你可不要得罪了這里的神仙?!?p> “是是是......”晉研只得點頭,他不想和對方浪費口舌。
梁木下苦笑:你這要是真有什么神仙佛祖,怎么不見出來保護這里的僧人和香客?
想歸想,但是他無法借著那道文的口說什么。
很快兩人燒好了一鍋水,然后把它放在一邊放涼。
道文正要起身熄火,晉研不知為何阻止道:“道文兄,小弟想了想,的確是自己太過小心了,這荒郊野外的,恐怕不會有什么盜匪。不如就生著火吧?!?p> 晉研如此說正和道文之意,他本就不想睡在黑暗之中,但是為了照顧晉研的心理,所以才說晚上睡覺的時候把火熄了。
“如此甚好?!钡牢耐獾?,“若有賊人來,你只管躲到為兄背后,只要為兄手中劍在,必保你無憂?!?p> “多謝道文兄!”晉研頗為感動。
說完兩人各自拿出行李里的干糧,道文取出肉干和飯團,就著熱水吃了起來。
晉研有點不好意思,他拿出來的是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又冷又硬。他使勁掰下一塊泡在熱水里,等泡得軟了才開吃。
道文好奇道:“晉研兄,你這吃的是什么?”
“啊?”晉研停下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東西只有窮人家才吃,但是自己也叫不出它什么名字,只知道管飽。
道文從晉研的碗里弄了一點,剛放進嘴里就吐了出來:“呸呸~太難吃了吧?!?p> 他的臉都擠成一團了。
可是晉研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難吃,因為他從小吃慣了。
道文于心不忍,從行李里拿出一條肉干,遞給晉研道:“來,吃這個?!?p> 晉研沒有接過來,只是笑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而且我從小吃這個吃慣了,吃你這些食物會讓我腸胃不適的?!?p> 道文見晉研堅決不收,便作罷,他又嘆道:“唉~想不到......”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是晉研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想不到這么難吃的東西都有人吃,給他好東西吃還不要吃。
他借著火光迅速瞟了一眼道文,又馬上低垂眼簾。
好生活過慣了,又怎么知道窮人是怎么生活的呢?
吃完晚飯,兩人借著火堆讀了一會兒書。
道文手里的書制作精良,字字清晰。
而晉研的書呢?殘破不堪,好像是什么破書攤上撿來的,不僅滿是污垢,有些地方還缺頁。
他好想看看道文手里的書啊,可是道文也正看得津津有味呢。
夜?jié)u漸深了,清冷的月光照射進破廟的院子。
道文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道:“哎呀,不知是什么時辰了,晉研兄,咱們還是趕緊睡覺吧,明日還得趕路呢?!?p> “嗯,好?!睍x研應道。他正準備合著衣裳躺在火堆邊,一陣尿意襲來。
為了填飽肚子,他喝了很多水。
“道文兄,我且去方個便?!?p> 道文聽聞便掀被而起,說道:“你不說我都忘了,沒方便過我就睡不著?!?p> 兩人一同來到院子里,道文率先跑到大樹底下,解開褲腰帶,發(fā)出一陣舒爽的聲音。
晉研不想和道文站在一起方便,自卑的他似乎連尿尿的聲音都怕比別人的小聲。
他走到靠著墻的井邊,當然不是對著井尿,而是對著那堵墻。
正快意間,一條黑影從草叢中閃過。
晉研驚得全身抖了三抖,尿都被憋了回去。不過他知道這種地方會有些小動物的,于是也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又繼續(xù)放水。
但他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盯著自己,他轉(zhuǎn)頭四顧,突然發(fā)現(xiàn)井口上站著一個細細長長、黑乎乎的東西。
別人是嚇尿了,他是尿又停了。
“娘??!”他輕呼一聲,怕被道文聽到。
“怎么了,晉研兄?”道文還是聽到了聲響。
晉研敷衍道:“哦~沒什么,有老鼠跑過去?!?p> “那你快點兒?!钡牢囊呀?jīng)結(jié)束了事情,準備回大殿睡覺,不過他得等晉研回來和他一起把破爛的門封上。
“好的,馬上就好?!睍x研應了一句。
他想繼續(xù)把尿排完,但是那個黑乎乎的東西一直盯著他。
他仔細地打量了下站在井沿上的家伙,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渾身漆黑的黃鼠狼,不止如此,它的眼里竟泛著紅光。
那紅光似乎極具吸引力,晉研一看之下便似被勾了魂,他一手提著褲腰帶,傻傻地向井邊走去。
黑色的黃鼠狼低頭看井,晉研也跟著低頭,這一看嚇得他哆嗦了好一陣。
那邊道文叫道:“晉研兄,好了嗎?”
由于晉研站在暗處,所以道文看不清他在干什么。
“我好了~”晉研從暗處走了出來,在他的眼神中似乎少了些什么,卻又多了一些什么。
梁木下在道文身內(nèi)暗叫不好,他基本上已經(jīng)清楚西憫寺里的惡靈是什么東西了,而此時他從晉研的眼神中看到了貪婪、恨意,但又夾雜著許多掙扎。
兩人抬起一扇木門橫在大殿門上,然后各自回到自己打的地鋪上睡覺。
晉研的地鋪是用他那些破衣服墊的,雖然道文依舊叫他過去和他一起睡,但是他不肯,只是蜷縮在火堆旁。
道文也不再說什么,知道晉研非常倔強,越是叫他越是不肯,于是也就躺下準備睡覺了。
不過他總覺得不舒服,到底是哪里呢?他想了下,嘿,原來是少枕頭了。
他提過自己的一個包袱扔在地上,里面?zhèn)鞒鲆魂嚱饘倥鲎驳捻懧暋?p> “唉,拿錯了?!彼痔徇^一個包袱,捏了捏,軟的,這回對了。
晉研睜眼看向道文,眼神中帶著強烈的恨意,那陣金屬的撞擊聲刺激到他了。他在暗中捏緊了拳頭。
一夜竟是無話,二人平平安安地睡到了清晨。
晉研是被凍醒的,因為火堆已經(jīng)熄滅了。
他起身搬開殿門口的木門,跌跌撞撞地來到水井邊上,他想打點水給自己洗把臉,可是他一看到水井里自己的倒影,就想起了昨晚在井水里看到的畫面。
木門被搬開的聲音早就驚醒了道文,他把頭蒙進被子里想繼續(xù)睡覺,卻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睡不著了。
他小聲埋怨著從溫暖的被窩里爬了出來,他正好看到晉研站在井邊直愣愣地盯著里面看。
“嗯?晉研是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了嗎?”道文思忖道。
梁木下真想把這個道文拉回到被窩里,雖然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但是直覺告訴他有危險。
道文還是走了過去,跟晉研打招呼道:“晉研起得真早啊,你在看什么?”
晉研沒有回應他,真是盯著井水看。
“我也瞧瞧?!钡牢姆浅:闷?,這個晉研一大清早的到底在看什么東西呢?
他探頭到井口上方,里面只有他們兩人的倒影,以及井壁上那些搖曳著的水草。
晉研越發(fā)俯身進井里,道文也好奇地跟著做。
“晉研,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了榮華富貴!”晉研突然直起身,臉上露出猙獰的神情。
“你怎么......??!”
晉研身上按在道文后背上,只輕輕一推,“撲通”一聲,道文竟落入了井中。
“救命~救命~”道文在井中不斷撲騰,“我~不會~~咕嚕咕嚕~游泳~~咕嚕咕嚕~~~”
可是不管道文如何呼喊求救,晉研不為所動,他站在井邊看著里面的書生。
他說:“為什么上天這么不公平,為什么你生下來就錦衣玉食,為什么我就得吃糠喝稀。你家有錢就了不起嗎?笑我沒棉被蓋,笑我吃難吃的東西,還笑我讀的是破書!呵呵呵~現(xiàn)在你的東西都是我的了,我會好好使用它們的,我一定會金榜題名。等到那時候,誰還記得你這個落水鬼呢?哈哈哈~”
說到最后,晉研發(fā)瘋了般笑了起來。
他笑了很久很久,笑到最后,鮮血竟從他的七竅流淌出來,直至氣息全無。
梁木下透過道文無神的眼睛看到井口站著一只黑色的黃鼬,它的眼睛紅紅的,透露著瘋狂。
接著梁木下看見許多件慘案,或是路過寺廟的旅客彼此相爭失手殺人,或是商賈爭利謀財害命,或是為了美色、仇恨、貪婪等等人心之中的欲.望而殺人。
那口老酸菜壇子依舊被掩埋在土堆之下,等待著被人發(fā)現(xiàn)。
隨著附近良田被開墾出來,這里也慢慢形成了一個小村落??墒谴遄永锝?jīng)常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村民請了好多法師、驅(qū)魔人來這里查看,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反而那些法師、驅(qū)魔人會不知所蹤。
若不是這里的土地實在肥沃,他們早就搬離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