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幾日終于返程。途中繞了遠路,又去了一趟河南。
此時寒冬臘月,距離初秋的黃河決堤已經(jīng)過去了幾個月了,當(dāng)?shù)刂畵Q成了原轉(zhuǎn)州知府谷離,重修堤壩,整頓河道,翻整田地,雖說朝廷放糧賑災(zāi),但當(dāng)?shù)剡€是種上了成熟期短些的蘿卜及其他作物,來度過這個顆粒無收的冬天。
羽林衛(wèi)大多回了龍京,只剩下幾十暗衛(wèi)保護。
皇帝又帶著華雒從上次的山上走過去,深深淺淺,曲曲折折,過了幾十個彎口終于到了那次華雒追不上皇帝時坐著的巖石處。
凜冽天氣,萬物凋零,那時開著的野花現(xiàn)在早就零落成泥碾作塵了,皇帝就只是抱著華雒一起坐在石上,向遠處望去。
原來黃茫茫一片,現(xiàn)在已經(jīng)青青如云,放眼望去,松柏仍是青翠挺拔,守護著萬里河山。
“柏哥…”
華雒突然明白,趙嵩,柏哥,如松柏之意,守衛(wèi)大燕。
“欸,好寶兒,哥哥在?!?p> 華雒又明白,寶兒,心尖寶…
“你…”
就只開口說了一個單字,華雒不忍心,還是沒能問出來。
長風(fēng)吹過,揚起華雒的發(fā),皇帝繞了一撮在指尖。
青絲如影,淡淡地香味,令人醉心。
華雒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竟然膽怯到不敢把內(nèi)心的話說出來,即使在這么廣袤的天地中。
話鋒一轉(zhuǎn),還是問了別的,
“那次龜茲借糧,陛下怎么解決的?”
“下一年皇宮及龍京權(quán)貴,州級官員府中都削減開支,妹妹可要做好吃粗茶淡飯的準備。”
皇帝抬起眼皮,不疾不徐地說道,好像下一年要樸素度日的沒有他一樣。
“奴吃什么都可以,陛下可要為天下保重龍體?!?p> 皇帝在她頸窩里蹭了蹭,沒有回答,枕在她的肩上,華雒隱隱感到一股重量。
幾只不知道天寒地凍的鳥兒仍然沒有離去,在空曠的山谷中一陣陣鳴叫。
不久耳邊傳來輕輕的鼾聲,華雒忍俊不禁。
原來是睡著了…
伸手晃了晃他,“陛下,陛下,醒醒,別感冒了…”
皇帝抬起頭揉揉眼睛,慵懶的聲音傳來,“我睡著了嗎?”
掩唇輕笑一聲,華雒抬起袖子幫他擦去嘴角的口水,動作輕柔地像是在擦拭一件珠寶。
皇帝尷尬地摸摸鼻子,“讓妹妹笑話了?!?p> “陛下什么樣子奴都見過。這幾天陛下很累嗎?”
又幾聲鳥鳴,很遠處的松柏搖曳了幾下,帶起一陣陣松浪。
對上她澄澈的雙眸,直到華雒都覺得不自在才一字一句跟她說,“心里想著一個人,當(dāng)然會累?!?p> 華雒默默放下袖子,靜靜地看著遠方的青山。
看著她的側(cè)臉,小巧的鼻子挺拔,櫻桃小嘴微微嘟著,兩頰因為冷風(fēng)而泛紅,皇帝摟緊她,把披風(fēng)大部分都蓋在她身上。
“妹妹你恨我嗎?”
華雒認真想了一下,搖搖頭,“不恨?!?p> 目光在她的小臉上徘徊了好幾圈,“你別又騙我?!?p> 又?
華雒突然想起來,那天在圍獵場,自己曾親口跟他說:“奴愛您…”
那天也是他激動地回答:“無論妹妹這話是真是假,哥哥可都信了啊!”
這幾天不在他身邊,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是騙他的嗎?
“您想聽真話嗎?”
皇帝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無盡的落寞,“我就說你恨我…”
“不是的,陛下,奴確實愛您,不過是敬您,尊您,您是大燕的天,大燕子民都愛您?!?p> “奴怨您的霸道,怨您的怒氣,怨您高高在上,可從來都不曾恨您,如果連奴都恨您,您…”
也太孤獨了…
后面的話華雒還是沒說,只是覺得心痛…
靖月皇,這個應(yīng)該被大燕人民銘記住的名字,在這登基十年里,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為他分擔(dān)肩上的重任。
有人謀逆,是他親自帶兵平定,山賊猖獗,是他親自剿滅,黃河決堤,也是他親臨,洛陽疫病,他更是死里逃生。
在安寧王府待得久了,以為權(quán)貴都是紙醉金迷,罔顧生靈的,直到遇見皇帝,才知道責(zé)任二字,重如泰山。
不知道以后史官抬筆,會怎么樣感慨萬千,又怎么樣褒貶功過。
須知是非曲直,自有后人評斷。
靖月皇趙嵩,一生戎馬,一生愛民,心懷天下,蒼生為大…
是個少有的明君嗎?
何況他都已經(jīng)說了會放過秦墨和補石,那自己又有什么資格生氣…
這也太幼稚了…
“那你對秦墨呢?”
華雒轉(zhuǎn)過來看著他的眼睛,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頰,“陛下又和秦墨比較了?!?p> 女人的臉上仿佛開了一朵美艷動人的芙蓉花,皇帝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么干凈的笑容,不摻雜質(zhì),不為乞求。
“你真的不生氣了?”
小心翼翼的樣子讓華雒更開心了,“是,陛下,華雒沒資格怪您?!?p> 長風(fēng)呼嘯,在寂靜而空曠的山谷中尤為刺耳。
“不,”皇帝把整個披風(fēng)都給了華雒,自己只著了一件金鑲邊的紫色袍子,面對著被云彩微微遮住的太陽,“妹妹隨便怪我,只要別離開我,別不理我,我,太想有個人能跟我說說話了?!?p> 落寞無窮無盡地襲來,皇帝只能在這荒涼的野外對著華雒說出這樣的話,暴露自己最不堪一擊的脆弱的一面。
“我曾經(jīng)問過你,我為什么會把你接到宮里,你說是因為那碗小花蓮藕?!?p> 皇帝苦笑著搖頭,“不是啊,你的小花蓮藕做的還不如宮里御廚做的呢,只是那天是我生辰,宮里沒人陪我,我就打扮成乞丐的樣子出宮?!?p> “然后就在趙侈的廚房里遇見你了,多糖少米,慢火清燉,是趙侈教你的吧?我們兄妹二人都吃慣了,所以也算是投巧…”
“宮中嬪妃,有溫柔淑婉的,有美艷動人的,有驚才絕艷的,有熱情似火的,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愛上你,但我知道只有你能治愈我,當(dāng)九五之尊的靖月皇太累了,我只有當(dāng)你的柏哥才能休息片刻…”
“如果你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我就真的無藥可救了…”
華雒伸出胳膊抱住了他,雖然冰冷,臉頰卻還是慢慢靠了上去。
“柏哥,寶兒不會再離開您了,生離不會,死別更不會。只是您別再強迫寶兒做什么事了,也別說那么傷人的話好嗎?”
“好,只要寶兒陪著我,我就不負寶兒?!?p> 無論如何我都會給你愛,無窮無盡,無休無止,即使沒有回應(yīng)。
有個人讓我寵著,這樣就很幸福了。
皇帝抱著華雒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一只鳥兒從遠處飛來,飛到華雒胳膊上,才看出來這是一只剛長出模樣的小喜鵲,一雙黑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
華雒笑著指了指:“這小家伙不怕人吶!”
剛說完,喜鵲就啾啾叫了兩聲,一展翅膀就飛走了。
皇帝把手掌放在華雒腹部的位置,眼睛里晦暗不明,“妹妹,你若是給我生個小家伙,我便給你名分?!?p> “不生就不給嘍?”華雒翻個白眼,皇帝聞到了人間煙火味。
嬉笑著回她:“只怕朝中那群老家伙思想固化,言語激烈。”
皇帝看著華雒自己玩的正好的樣子,心里還是想到了一句沒有說出口的話——
不過,就算那樣,我也會固執(zhí)己見的,因為你是我想要守護的人,一輩子都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