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圍場回來皇帝就收到一折加急文件,初秋多雨,黃河決堤,水淹河南。
皇帝當(dāng)即大筆一揮,撥十萬兩白銀賑災(zāi),開倉放米,周濟災(zāi)民。
然龍京難民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泛濫成災(zāi),御史冒死彈劾河南知府劉英,因其克扣賑銀,紙醉金迷,罔顧生靈。
皇帝震怒,先潛派御史捉拿劉英,并暫時接手劉英原本全部職務(wù),后秘密出探河南災(zāi)區(qū)。
華雒隨侍左右。
狹小的馬車中,皇帝終于不是穿著明黃色的帝衣,換上一身粗布淡灰色衣服,和華雒看起來就像是普通鄉(xiāng)下夫婦。
他閉著眼睛,臉上沒有表情,但眼角的青筋隱約可見,嘴角緊抿,華雒知道這是他大怒的表現(xiàn),他心里生氣,但不想遷怒旁人,就冷冷地沉默。
華雒把手放到了他緊握的拳頭上。
這輛馬車把他們放到河南邊境,和羽林衛(wèi)暗部交接完畢后才返回龍京。
心里有著氣,步伐自然就快,他本來就長的高大,長腿一邁華雒小跑著都跟不上,山地崎嶇,華雒一不小心又崴了腳,一抬頭就不見他的身影了,無奈之下只能坐在原地等他回來。
皇帝發(fā)現(xiàn)她沒跟上已經(jīng)是一炷香之后的事情了,暗道糟了就回身找她。
轉(zhuǎn)過最后一道彎終于遇見了她,那時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手里拿著采來的野花,黃藍交錯,一抬頭望他,像是山中的仙子。
“追不上為什么不喊朕停下?”皇帝心疼的蹲下來,用拇指摩挲她的眼角。
華雒低著頭,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奴腳崴了,走不了了。”
撩起她的裙擺幫她揉揉,只感覺到腫成一片的腳踝,頓時心里亂成一團,“傻妹妹?!?p> 把背留給她,“趴到朕背上來?!?p> “奴不敢。”
“這段時間你叫寶兒,我叫柏哥,你我夫妻,太拘泥反倒惹人懷疑?!?p> 華雒趴上去,手中的花就在皇帝耳邊。她心生一個念頭,把鮮妍的花朵放到他耳邊。
“寶兒放了花在柏哥耳邊。”
皇帝回頭看她,“那會怎樣?”
“柏哥會長命百歲?!?p> “那寶兒呢?”
“寶兒困了,要睡了。”
皇帝能聽見華雒平穩(wěn)的呼吸,心里也平靜不少,聞著山中清新的味道繼續(xù)前行。
夜晚的時候,他們還沒走出大山,只是在山谷中的茅草屋歇下。
華雒也睡醒了,不過腳上還是有些痛苦仍不能行走,皇帝在山中找了些草藥,簡單嚼了嚼幫她敷下。
腳踝上是他嘴中的溫?zé)?,華雒低頭,還是能聞見無處不在的沉香味道。
“寶兒麻煩柏哥了?!?p> 皇帝撕下一截布料,正在為她包扎,聽到這話手上微微使了些力,悶悶地說:“知道麻煩就給我快快好起來。”
站起來走到門邊,月光如銀般灑在他腳下,似是臣服,那一瞬間華雒覺得皇帝的背影有些落寞。
華雒幾度張口,終于問他:“柏哥這么好,為什么要讓他們彈劾您?”
“彈劾我什么?”
“他們說您耽于美色??蓪殐嚎窗馗缜诿憬K日,愛民如子,不常宿在后宮,后位更是虛空,寶兒猜您是故意讓他們傳的?!?p> 隔了好久皇帝才回答她:“我要是完美無缺,別人就不會看我一眼了。華雒,該笨的時候要笨的徹底。睡覺吧?!?p> 皇帝把她抱在內(nèi)側(cè),自己和衣而臥,緊緊摟著她,把破爛茅屋透進來的山谷的風(fēng)全部擋去。
華雒醒來的時候,皇帝青墨色的胡渣已經(jīng)冒出頭來,華雒伸手摸了摸,皇帝感覺到了,睜開了黑如古潭的眸子,和往常不同,他的眼里多了些血絲。
“柏哥沒睡好嗎?”
皇帝苦笑,“寶兒在我懷里,我怎么睡得著?”
華雒紅了臉,“那您干嘛忍著?”說完臉更紅了,回味過來,這話像是遺憾他沒有做什么一樣,其實華雒只是心疼他。
正想開口說點別的沖淡這份尷尬,皇帝已經(jīng)輕輕咬上了她的脖頸,“趁著天還沒亮,不如…”
“寶兒腳還沒好呢…”
“沒關(guān)系,哥哥輕點兒。”
屋頂?shù)陌敌l(wèi)默默退出百米。
等一個時辰以后,天大亮,二人終于穿戴整齊出發(fā)了。
華雒回頭看,更覺茅屋破爛,配不上皇帝尊貴。
心里出神,卻陡然一驚,茅屋配不上,那…自己呢…
華雒低著頭,任憑他扶著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著。
出了大山,華雒一抬頭被震到了。
那是連天的黃沙色,一眼望去沒有別的,要說分別那就是深和淺的分別,華雒知道,那只是水位的問題,黃河決堤,皇帝決意親自探訪,也是怕有心人謠造天怒。
皇帝閉著眼睛,青筋暴突,“老天罰我,實我之罪?!?p> “柏哥…”
華雒眼圈紅腫,擔(dān)心地喊出聲。
緊握的拳頭終于松開,皇帝低頭看她,隱忍地開口:“我沒事,走吧?!?p> 土路泥濘非常,華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低頭往旁邊一看皇帝的衣擺都是泥星,皇帝只是盯著遠處休息的難民,加快步伐往那邊去。
他們很快就到了那里,衣服都已經(jīng)糊上了泥土,臉上也花了,看上去跟難民沒有兩樣,旁人只當(dāng)他們也是逃難,沒有人懷疑。
皇帝走上前去,把懷里的干糧給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家,老人家抬頭看他一眼,眼里都是感激,微微點頭致謝后又分出一半給了懷里瘦弱的孫女。
“老人家準備去哪兒?”
“恁是哪個村兒嘞?”
“家在山谷,不在村中。”
“哎呀,俺們這一堆人都是從小培村過來的,小培村現(xiàn)在都泛濫了,黃河把俺兒,俺兒媳都沖沒了,得虧俺孫還在,爺孫倆上龍京,告皇帝,這該死的水災(zāi),不是天災(zāi),是人禍?。“扯枷牒昧?,一人不中,就爺倆,爺倆不中,就一村,拿著長刀的惡小吏,砍了不少人的頭啊!”
皇帝眉頭一跳:“人禍?怎么回事?”
旁邊湊過來一個小乞丐,才十五六歲的樣子,身上破破爛爛的,皇帝又分出半個燒餅給他,他狼吞虎咽的吃完才狠狠地說:“龜孫玩意,姜賊吞錢,不好好修河堤,下的雨一多就跟豆腐渣一樣都沖散了,今年連下一個月,都沒了,都沒了…”
老頭捂住他的嘴,“弓子,現(xiàn)在胡說啥?讓人聽見了走不到龍京…”
“姜賊?”皇帝疑惑。
“咋了,干了還怕人知道?”小乞丐弓子瞪了老頭一眼,“朝廷派下的姜羽老賊,聽說是個大官,在皇帝身邊的時候人模狗樣,到這兒就原形畢露,天殺的狗賊…”
皇帝沉默了。
姜羽是當(dāng)年他欽點來修河堤的,當(dāng)時他名聲極好,人前有禮,也辦成幾件大事,本以為他是個正直的君子的…
“我的錯…”
皇帝喃喃出口,華雒上前拉住他的手,掐了掐他的手心。
休息半晌眾人開始走動,面前是一條湍急卻不太深的大河,首先由幾個健壯的男人拉住繩子的一端互相攙扶著到對面,拴在一棵粗壯的樹上,河這邊也在樹上打了死結(jié)。
一條繩索扶手就這樣做成了。
人們依次過去,老人家?guī)е鴮O女,走的不快,最后過河,小乞丐幫他們拿著行李先過去了。
河水剛剛到小女孩的脖子,老人家把她抱起來,一只手扶著過去,皇帝看他們吃力,又順著繩子向他們走過去。
還沒走到,繩子那邊突然斷了,皇帝就近拉住了老人,身子因為失衡飄來漂去,小乞丐本來在他后面跟著一起幫忙,拉他一把卻只能把老人拉了過來。
眾人接力把老人送到了岸邊,皇帝卻順著河流去尋小女孩,茫茫黃沙間,華雒跳下河時,已經(jīng)看不見他的淺灰色粗布衣服了,心里無助間又看見他冒出了頭,與此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一群黑衣人,護著他到了岸邊,又消失不見。
小女孩呼吸微弱,皇帝聽了聽她的心跳,立馬雙手重疊按在她的心口,重復(fù)的按壓,沒幾下小女孩就吐出了渾濁的河水,老人家抱著孫女喜極而泣。
華雒把皇帝拉到一邊仔細檢查,確認沒有傷口才撲在他懷里大哭,邊哭邊捶他胸口。
“我不是好好的嘛?”
皇帝無奈的抱著她,有幾道探索的目光看過來,皇帝尷尬地笑笑:“小媳婦,擔(dān)心我?!?p> 小乞丐大笑著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有福,嫂子這么關(guān)心你,欸,話說剛才出現(xiàn)那堆人是誰???怎么平白無故出現(xiàn),又平白無故消失了?”
華雒也抬頭看他,皇帝先低頭看了一眼,見她不哭了才跟弓子解釋:“你看錯了。風(fēng)湍浪急的,說不定只是一些衣服呢。”
小乞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這一關(guān)總算有驚無險地過去了,過河之后皇帝要和他們分路走了,走的時候給了小乞丐一枚玉佩,讓他們到了龍京之后去找大理寺卿王晟邦,只是解釋當(dāng)年父親給過他半個饅頭,他留話說以后有什么事都能去龍京找他。
華雒見他們走遠了才扭頭問他:“柏哥剛才怎么救人的?您會起死回生?”
皇帝摸摸鼻子,“什么起死回生?那是急救,我當(dāng)年落水,秦墨就這么救的我。”
秦墨,不就是那個他很討厭的人嗎?
他們當(dāng)年關(guān)系很好?。?p> “不管怎樣,您也不能不顧性命,天下還需要您?!比A雒正色囑咐他。
皇帝笑了,“妹妹剛才下水,是打算救我嗎?”
華雒不做聲,只是挽著他的臂彎,把腦袋靠在他的胳膊上。
總之,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