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初升的太陽像是沒有完全睡醒似的,半睜著眼睛,半打量著新的世界。在遠(yuǎn)方橙紅色的陽光光線里,明顯有著一個絢麗多彩的光芒世界。但是,等光芒散發(fā)到近處的這片天時,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遠(yuǎn)處的奪目。
江筱言站在醫(yī)院的門口。她的身邊,站著的是林嬌嬌。
太陽的一縷光灑下來,灑在江筱言的臉上。光刺得她閉上了眼睛。
林嬌嬌說:“走吧,我們進(jìn)去吧。”
江筱言跟著林嬌嬌往醫(yī)院里面走。樓道里和走廊上的人并不多,每個人都匆匆地往自己的方向前進(jìn)著。
江筱言每走一步都覺得腳步沉重,她跟在林嬌嬌的后面,就那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她們終于在太平間那扇重重的鐵門前停住。
林嬌嬌看了一下表,說:“我們來早了,上班的人還沒來?!?p> 然后,她用手握住了江筱言的手,兩只手就那樣緊緊地握在一起。
她問江筱言:“筱言,你怕嗎?”
江筱言搖搖頭,表示不怕。她又反問林嬌嬌:“你呢?”
林嬌嬌說:“我不怕,我已經(jīng)見過了,我是陪你來?!?p> 江筱言說:“陸雪知道我們來送她,肯定會高興的。”
其實,江筱言在這個晚上的凌晨四點(diǎn)就到達(dá)了成都。
她直接去了陸雪家。因為林嬌嬌此刻正陪在陸雪的父母身邊。
她在陸雪家見到了陪伴陸雪父母的林嬌嬌,見到了滿臉淚痕的陸雪父母,見到了其他幾個不認(rèn)識的陸雪的親戚。
經(jīng)過和陸雪父母短暫的交談,老人同意她和林嬌嬌天亮就去醫(yī)院的太平間看陸雪。
然后,陸雪的母親就哭了。她哭得壓抑而無力。也許,一個母親的眼淚已經(jīng)快流干了。
她拉著江筱言的手,聲音低沉而又無力地說:“你們要是早來幾天就好了,你們替我勸勸小雪,也許她就不會走這條路了?!?p> 江筱言喃喃地回應(yīng):“阿姨,對不起,我們來晚了?!?p> 陸雪媽媽抹了一把眼淚,繼續(xù)說:“孩子,我替陸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這個時候還來看她。你們?nèi)ヌ介g看到陸雪那孩子不要害怕,她的臉是被那個壞蛋打成那樣的,血跡斑斑啊……”
老人說不下去了,她的聲音劇烈顫抖著,她又哭了。連哭聲聽起來都是那么弱小。
江筱言的眼眶早就紅了。她不知道此刻應(yīng)該說什么樣的話來安慰一個失去獨(dú)生女兒的母親。任何的語言都是蒼白的。
她也跟著陸雪媽媽哭了。她那無聲的哭泣擁著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角留下來,流進(jìn)嘴里,流進(jìn)心里。
太平間的門緩緩開了,一個表情肅穆的五十多歲的男人對江筱言和林嬌嬌說:“進(jìn)去吧?!?p> 江筱言站在放著幾個白布蓋著尸體的推車旁邊,覺得身上一陣發(fā)冷。
這里面躺著的人,都是與這個美好世界訣別了的人。他們的魂魄去了什么地方呢?他們最終去的那個地方有沒有眼淚和傷害呢?
她就那樣定定地站著。
她不知道這些白布下面蓋著的哪個人是她要見的陸雪。她在心里喊:“陸雪,你這個傻瓜,我來送你了?!?p> 剛才開門的那個男人走到第三個蓋著白布的推車旁邊,說:“死者是陸雪,對吧?”
林嬌嬌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
然后,那個人就掀開了蓋在尸體上的白布。
江筱言閉上了眼睛。她不敢看,她不敢看陸雪躺在冰涼的太平間的樣子。她想起陸雪媽媽說的陸雪滿臉血跡斑斑的樣子。她需要做個心理準(zhǔn)備。
然后,她睜開了眼睛。她看到了陸雪。
陸雪的臉上并沒有血跡斑斑,她的臉是干凈的,除了兩個眼窩和嘴角的幾處紫色的瘀痕之外,這張臉整體是干凈的。
這幾個紫色的瘀痕讓江筱言立馬想起了BJ同學(xué)聚會時她看到的陸雪胳膊上,胸膛上的那些瘀痕。她的胸很悶,她不明白,為什么十年以后見面,她每次見到的陸雪都是這樣傷痕累累的。
她去看陸雪的眼睛,她想看著陸雪的眼睛去問這個問題。
可是,陸雪的眼睛是閉著的。從那緊閉著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憂傷和恐懼,也看不到任何悲憤。那是一雙再也不會睜開笑或者哭的眼睛。
她想給陸雪說很多話,可是她現(xiàn)在站在陸雪的面前,看著那張熟睡的臉,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林嬌嬌說話了:“小雪,我又來了,江筱言也來了。我們來送你。你不孤單?!?p> 說完,她轉(zhuǎn)頭看江筱言。
江筱言開口了:“小雪,我昨天晚上仔細(xì)看了我們的畢業(yè)照,那個時候,我們就說好畢業(yè)以后要常聯(lián)系。可是我們都食言了?,F(xiàn)在,我和嬌嬌來給你道別,我們來晚了。以后,我會經(jīng)常記得擦照片上的灰塵。你放心,你在我心中永遠(yuǎn)是照片上快樂的樣子?!?p> 她們走出了太平間,看到門外還有幾個等著去與逝去的人道別的人。他們的表情悲傷而呆滯。
江筱言立刻又想起了陸雪父母的表情。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可憐的人,他們失去了親人,流干了眼淚,只能帶著沒有朝氣的靈魂麻木的活著。活著,本身就比死亡要艱難。但是,唯有活著,才有希望。
走在春意盎然的大街上,看著一個個精神抖擻的人們,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花香,看著一朵朵白云灑脫地漂浮在湛藍(lán)的天空上,江筱言知道這是個美好的世界。
這個世界,與剛才她所處的那個陰沉昏暗的世界多么不同啊。
她的班長,她的同學(xué),她的朋友,她喜歡的陸雪,永遠(yuǎn)不會再沐浴在這樣色彩斑斕的世界里了。
“陸雪,再見?!彼谛睦镒詈笠淮闻c陸雪道別。
林嬌嬌說:“筱言,你到我住的酒店休息一會兒吧,奔波了一晚上,累壞了?!?p> 江筱言搖搖頭,說:“嬌嬌,你帶我去看看陸雪的三個孩子吧?我想看看孩子們?!?p> 林嬌嬌不說話,沉默了好半天,她才說:“筱言,我也很想看看那三個孩子。但是,我到現(xiàn)在都沒能見上他們?!?p> 江筱言疑惑地看著林嬌嬌,問:“孩子們在哪?”
林嬌嬌說:“不知道。自從陸雪出了事,她的婆家人就把孩子們藏起來了,根本不讓陸雪家人見?!?p> “孩子不光是他們家的,也是陸雪的啊。他們憑什么這么做?”江筱言問。
“因為是陸雪毀滅了這個家,陸雪殺了他們的兒子。陸雪死了,他們現(xiàn)在恨陸雪的家人?!?p> “這對陸雪的爸媽太殘忍了,失去了女兒,還不能見外孫。老人心里多難受?”江筱言的這些話是問林嬌嬌的,也是問自己的。
可是她們都沒法回答。
林嬌嬌說:“我已經(jīng)托了我這邊認(rèn)識的一個朋友幫陸雪爸媽找律師。他們沒有權(quán)力不讓老人見孫子。公安局的人也答應(yīng)做陸雪婆家人的思想工作。畢竟老人沒有錯。”
江筱言想了想,又問:“那三個孩子以后誰管?”
林嬌嬌無奈地嘆了口氣,說:“我托人找律師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給陸雪的父母爭取一個孩子。陸雪是獨(dú)生女,她不在了,她的父母就什么精神慰藉都沒有了。老人昨天還給我說,如果可以,他們想撫養(yǎng)陸雪的孩子長大?!?p> “能爭取上嗎?陸雪婆家那么有錢有勢,他們肯放手嗎?”
“所以說,有難度。但是,并不是沒有可能。因為陸雪留下了一本日記,日記里記錄了她遭受家暴的事情,所以說,男方也是過錯方。”
江筱言驚愕:“陸雪留下了一本日記?”
林嬌嬌點(diǎn)頭,說:“對,這本日記已經(jīng)交到警察手里了,這可以作為陸雪得抑郁癥以及殺人起因的關(guān)鍵證據(jù)。但是,具體怎么操作,只能求助于律師了?!?p> 江筱言很想看看那本日記。
她想知道,陸雪在描述她那悲慘的婚姻生活時,自己內(nèi)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為什么不反抗,她為什么不向別人求助,她為什么要默默忍受。但是,一想到那是一本記錄了陸雪婚姻恥辱,并且滴著血的日記時,江筱言想看那本日記的想法立馬就瓦解了。她不想面對陸雪的那些不堪過往。
她覺得身體有些往后倒。她對林嬌嬌說:“嬌嬌,我累了,我想睡一會兒?!?p> 林嬌嬌說好。
電話響了,是顧林溪打來的。
他在電話上焦急地問:“筱言,我昨晚喝醉酒了,你怎么連夜去了成都,究竟怎么回事?”
江筱言有氣無力地說:“我同學(xué)陸雪死了,我來送送她?!?p> 電話那頭沉默了。
林嬌嬌接過江筱言手中的電話,說:“顧林溪,我是林嬌嬌,你放心,我和江筱言在一起。她一夜沒睡,現(xiàn)在有點(diǎn)累,我讓她到酒店休息一下?!?p> 顧林溪說了謝謝,林嬌嬌就掛斷了電話。
江筱言的這一覺睡得很死,也很香。也許確實是奔波了一夜累了,也許是她的腦子已經(jīng)被這些事情刺激得不會思維了,總之,她長長睡了一覺。
她醒來,看到寬敞明亮的酒店房間里只有自己,林嬌嬌并不在。陽光從半拉半開的窗簾里透進(jìn)來,使得整個屋子看起來亮堂堂的。
她突然又想起了早晨見到的陸雪。陸雪躺在陰森冰冷的太平間,那兒沒有陽光,只有陰暗,那兒不再是人間。人間就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她江筱言看到的這樣。
她給林嬌嬌打電話。林嬌嬌說她和朋友正在和律師談話,說讓她在酒店等她。
江筱言并沒有在酒店等林嬌嬌。她有事要辦,她還要再去一趟陸雪家。
陸雪媽媽一見到江筱言,就問:“孩子,你見過陸雪了嗎?”
江筱言點(diǎn)點(diǎn)頭,說見到了。
陸雪媽媽那已經(jīng)沒神的眼睛立馬就紅了。她哽咽著重復(fù):“我那可憐的孩子,我那可憐的孩子?!?p> 江筱言的眼圈也跟著紅了。她只能低聲安慰陸雪媽媽,說阿姨您要節(jié)哀,您要保重身體,但是那安慰的話語在她自己看來都是那么蒼白無力。
江筱言這一趟來,本來是想好好安慰老人的,可是在這種情景下,她突然覺得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她反倒意識到因為自己的出現(xiàn)讓兩位老人更加思念自己的女兒了。
她局促地站在那兒,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陪伴陸雪媽媽的親戚問她:“姑娘,你一個人來的,那個姑娘,就是叫林嬌嬌的那個姑娘呢?”
江筱言回答:“她去找律師談點(diǎn)事?!?p> 親戚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了一句:“姑娘,謝謝你們了,你們都是小雪的好同學(xué)?!?p> 江筱言小聲對這位慈眉善目的親戚說:“阿姨,我們也幫不上什么忙。叔叔阿姨就全靠你們照顧了?!?p> 對方點(diǎn)點(diǎn)頭,江筱言看到這個親戚的眼圈又紅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陸雪爸爸這個時候?qū)阊哉f話了,聲音顯得蒼老而憔悴。
他說:“姑娘,你們真是好心,我替小雪謝謝你們。你說嬌嬌是去找律師了嗎?”
江筱言趕緊回答:“是,叔叔,她去找律師了?!?p> 老人輕輕點(diǎn)了一下頭,然后不說話了。
江筱言說:“叔叔,我能不能去陸雪的房間看看?”
老人用手指了指客廳左邊的一間門,說:“小雪每次回家來就住那間大臥室。”說完,他看著江筱言補(bǔ)充了一句:“姑娘,謝謝你?!?p> 江筱言走進(jìn)了陸雪生前住過的臥室。這是一間寬敞的臥室,整個屋子干凈整齊,大大的床上鋪著淺粉色的床單,床頭放著幾個動物小玩偶,床頭燈的下面還放著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
江筱言走過去,她翻開了那個小本子,上面空空的,一個字都沒有。她走到床對面的大書架前,看著整齊擺放著的,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心里又是一陣酸楚。陸雪以前就喜歡看書,她宿舍的床上或者桌子上總是擺著買來的,或者從圖書館借來的各種書。
她的目光突然被書架的桌子上放著的三個相框吸引了。
相框里面,一張是陸雪身穿學(xué)士服,頭戴學(xué)士帽在一座假山旁邊的照片,照片上的陸雪笑顏如花。
另一張照片則是她昨天晚上在自己家看到的那張落了灰塵的畢業(yè)照。畢業(yè)照,人人有份,人人的一樣,而照片上的人卻個個走向了不同的世界。
第三張照片最讓江筱言覺得心里發(fā)疼。
照片上,陸雪蹲在三個孩子的中間,四個人都比著V字的勝利手勢,旁邊的人工湖和花壇簇?fù)碇麄?。不管是孩子還是大人,臉上都蕩漾著笑意。
江筱言把這這個相框輕輕拿起來,仔細(xì)端詳著。
三個孩子中,最大的一個是個女孩子,扎著兩個短短的小辮子,穿著一件帶紗的裙子。女孩的眼睛大大的,那眉眼看起來和陸雪很像很像,還有那微微撅起的嘴唇也和陸雪很像很像。兩個男孩子中,大一點(diǎn)兒的男孩和女孩長得很像,大眼睛彎眉毛,高鼻子,表情也很像。小一點(diǎn)兒的男孩依靠著媽媽,但是看起來和媽媽并不像,可以說,他看起來比哥哥姐姐都要好看,五官組合在一張小小的臉龐上,和諧悅目。
江筱言想,這個孩子應(yīng)該是像他的爸爸吧??墒牵绻沁@樣,他的爸爸就應(yīng)該是個英俊的人,而在江筱言的想象中,陸雪的丈夫絕對是一個滿臉壞相的丑男人。
門開了,陸雪的媽媽走了進(jìn)來。
她看到江筱言正在看這張照片,聲音低低地說:“這就是我的三個小外孫?!?p> 江筱言說:“他們都很好看,和陸雪一樣好看?!?p> 陸雪媽媽指著最小的那個孩子說:“球球不像陸雪,他像”停頓了一下,她說:“他像他那個衣冠禽獸的爸爸?!?p> 這和江筱言猜的一樣。
陸雪媽媽又說:“可憐了我的女兒和這三個孩子。我現(xiàn)在就后悔的呀,我自己把女兒送進(jìn)了虎穴啊?!?p> “阿姨,這不能怪您,結(jié)婚找對象,誰都不能保證最終能找什么樣的?!?p> “不,”陸雪媽媽哽咽了,“我當(dāng)時就是個勢利眼,本來小雪不愿意,可我圖他們家條件好,就勸小雪,說他們家有錢,小伙子人也好看,就這樣把我的小雪送進(jìn)狼窩了?!崩先艘呀?jīng)泣不成聲。
江筱言不禁在心里問到:婚姻,究竟是什么樣的。
有的人為了愛而結(jié)婚,結(jié)果最后還是分道揚(yáng)鑣了,比如兩婚兩離的林嬌嬌。有的人為了錢財而結(jié)婚,結(jié)果最后兩敗俱傷,互相毀滅了,比如陸雪。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們年輕,我們什么都不用顛過來倒過去權(quán)衡,我們想愛就愛,想恨就恨,我們只談愛情,只談感情。
等三十幾歲的時候,我們不年輕了,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折騰,我們要談感情,還要談婚姻。好的婚姻讓人成熟,壞的婚姻讓人絕望。
人,到中年的時候,究竟還有多少可以選擇的余地呢?
參加完了陸雪的葬禮之后,江筱言和林嬌嬌就各自返程了。
這一次見面,她們兩個人說的話很少,很多時候,她們就那樣靜靜地想心事。她們在心里吊念陸雪,她們在心里重新思考生活,重新思考人生,重新思考生與死。
很久以后,當(dāng)江筱言和林嬌嬌再次見面的時候,她們?nèi)匀挥懻撋钠D難和死的悲壯。而那個時候,她們對生活和人生又有了更新和更深的認(rèn)識。
江筱言坐在飛機(jī)上,看著窗外那壯觀的云海,一朵朵云像調(diào)皮的棉花團(tuán)一樣向四面八方浮動著,而高空中的藍(lán)天尤其顯得干凈剔透。
她看的出了神,她想,傳說中長著翅膀的天使是不是就飛過這樣恬靜的空間,把陸雪帶到天堂。
她又為自己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這世間,哪有什么天使?不過是人強(qiáng)加給靈魂的希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