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生命之樹

　　沒人知道沙利葉是從哪里來的，從她的態(tài)度上來說，她似乎并沒有特意要在這個方面保持神秘感，但確實沒人聽過她說起自己的過去。

　　就算她喝醉了也沒有松口過，而她幾乎每天都會喝醉，而且總會醉一整天。

　　但酒醉從來不影響她的工作能力，她似乎有著越醉越清醒的能力，無論喝下多少的酒，她總能以最高效的狀態(tài)把交到她手上的工作圓滿完成。

　　她不是一個工作狂，但她總會完成比別人多很多的工作，畢竟她喝的從不是什么便宜的酒。

　　在高橋一樹的眼里，她恐怕是整個公司里最有能耐的人，事實上，在公司的多數(shù)人眼里都是這樣的。

　　一個同樣的問題在所有認識她的人腦海中都曾經(jīng)浮現(xiàn)過，她如果戒酒……不，只需要少喝一些，他們的研究工作恐怕都能進展到一個十分恐怖的地步。

　　然而事實證明，這其實非常糟糕。

　　因為她變成了這個樣子。

　　高橋一樹看著眼前的樹苗不斷地生長，臉上苦澀且略有些畏懼的表情慢慢變得平靜了起來，這么多年了，這些情緒早該放下了。

　　還記得她當初是多么的……

　　那一年，他們正在進行一個效果一般但市場預期很好的藥品研究，這是一份很無聊，但是領導們覺得很“重要”的工作。

　　高橋一樹對此根本沒多少興趣，沙利葉卻十分高興，因為這份工作可以讓她用更少的時間獲得更多的工資，而她家里的酒柜已經(jīng)快要見底了，她還打算著要換一個更貴一些而且后勁更足的酒。

　　她的工作依然十分高效，她對高橋一樹依然不假辭色，帶著酒氣瘋狂地貶低他作為人類活在這世上的價值，辱罵他愚蠢而無意義的工作能力。

　　一切，看上去都和平時一樣。

　　直到她忽然無比清醒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家門外。

　　“已經(jīng)完了，連酒都沒用了。”沙利葉說道。“這下只能靠你了。”

　　“你……”高橋一樹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難以相信她會在清醒的時候來到自己的家里，就連她醉了他都不敢想象這種事會發(fā)生。

　　甚至沒注意到她在說什么。

　　“聽好了，我需要你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鄙忱~的臉上再次出現(xiàn)了平時她準備辱罵他時候的表情，這讓高橋一樹下意識地集中了注意力。“我需要你把一具尸體銷毀，從原子層面上銷毀?！?p>　　“銷毀尸體……”高橋一樹意識到她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擺出的這種表情并沒有像平時醉了的時候一樣具有壓迫力?！澳阕鍪裁戳?？”

　　“不是我做了什么?！鄙忱~笑了?！笆俏覝蕚渥鍪裁??！?p>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親自去做這種事太……太魯莽了?！备邩蛞粯浒櫭嫉?，他本想說太蠢了，作為一個高端制藥公司的高級研究人員，他們并不需要親自去讓某些人（或者尸體）從這世界上消失?！案嬖V我是誰，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專門的人來辦?！?p>　　現(xiàn)在他們手里的工作已經(jīng)快要完成，下一份研究工作十分重要，是他已經(jīng)期待了很久的藥品研制，他不希望沙利葉在這種時候出現(xiàn)任何問題。

　　“我的登門拜訪似乎讓你誤會我們的關系了，我不需要你的意見?！鄙忱~在說著傷人的話語的時候依然帶著她的笑容?！爸辽僭谶@件事做完之前不需要?！?p>　　笑容是高橋一樹熟悉的笑容，但不知為何，這些話完全沒有平時那么傷人。

　　“這件事只有你才能處理，因為我要你處理的……”沙利葉的笑容中帶上了些許從未在她臉上出現(xiàn)過的苦澀?！笆俏业氖w。”

　　“我知道……”高橋一樹習慣性地應了下來，然后才意識到對方在說什么。“？”

　　沙利葉指了指自己道?！皬氐卒N毀我的尸體，這哪怕對你來說也不是什么難事。”

　　“這不是難不難的問題?！备邩蛞粯浜雎粤怂渌揶o性的內容，他是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核心內容。“你到底在說什么？”

　　“我以為即使是以你的智商也應該足夠理解日常交流的?！鄙忱~無奈道。

　　“你管這叫日常交流？”高橋一樹幾乎要罵出聲了?！澳闼瓌e耍我了，不早了，你還是回去睡覺去吧。”

　　他確實認為對方是準備耍自己玩，雖然她幾乎很少這么做，如果她需要在自己身上找點樂子的話，她自有龐大的知識和語言來做到這一點。

　　至于她為什么今天沒喝酒，這已經(jīng)不是他需要考慮的問題了。

　　或許……在他半夜躺在床上的時候，會考慮一下吧。

　　“不，你絕對不會希望我現(xiàn)在扭頭就回去睡覺的?！?p>　　“你不需要我的意見，我該怎么想也與你無關?！备邩蛞粯鋷е庹f道，說完他才意識到這種類似頂嘴的行為讓他的感覺莫名很好?！翱傊?，你走吧，我不想再跟你多說什么了?！?p>　　“不，你想的。”沙利葉伸手攔住了他，這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的手放在他身上，哪怕是隔著衣服，也讓高橋一樹遲疑了一下?！耙茨隳茏屛医褚顾涣擞X，要么你就照著我說的做?！?p>　　“睡……不了覺？”高橋一樹慢慢地回過了頭。

　　“是的，選一個吧。”

　　一般來說，在有機會的時候，沒人會想要選擇去把自己熟人（甚至可能是心儀的對象）的尸體銷毀掉的。

　　或者說當這樣一個選項和另一個選項放在一起的時候，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另一種看上去好一些的選項。

　　高橋一樹也是這么想的。

　　“你這兒有梨嗎？”沙利葉走進高橋一樹的家里后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她并沒有四處打量，因為這里的環(huán)境和她預想中的是一樣的。“酒是沒用了，吃點梨總可以吧?！?p>　　她說的梨是沙梨，她自從吃過一次以后，就對這種產(chǎn)自東央?yún)^(qū)南部的梨入了迷，最愛在喝酒的時候配一些冰過的沙梨片，以沙梨作為主料的調酒也很受她的喜愛。

　　這也給了她沙梨的外號，只不過很少有人會在她面前這么喊罷了。

　　“蘋果你要嗎？”反倒是高橋一樹感覺有些不自然，只能借著喝水的動作掩飾著自己的局促，其實他平時也會買一些沙梨來吃，但今天碰巧已經(jīng)吃完了。

　　“算了，蘋果就蘋果吧。”沙利葉露出了嫌惡的表情，然后脫掉了外套。

　　高橋一樹又喝了一口水。

　　然后他就再也沒顧得上喝水了，因為沙利葉接過蘋果之后就又再脫掉了自己的襯衫。

　　“你覺得我美嗎？”沙利葉問道。

　　這根本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她從來都是一個真正的美人，哪怕她總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隨意地套著研究員的大褂，也掩蓋不了她渾身上下自然發(fā)散的柔韌卻深入人心的美。

　　只不過平時來看，她更在意酒罷了。

　　“我的外貌，是我還能繼續(xù)在這個世界上茍活的重要且唯一的原因?！憋@然，她也沒打算讓高橋一樹來回答?！暗F(xiàn)在，這個原因已經(jīng)沒了?！?p>　　沙利葉轉過身，露出她背后一片短小但是在不停蠕動的肉芽。

　　“這是……”高橋一樹愣了，他猜到了一些有可能造成這一類效果的事情，但他不確定沙利葉是會在自己身上做這些研究的人。

　　至少，如果她像她所說的一樣重視自己的身體，她就不可能會這么做。

　　但他想不出還能是別的什么原因。

　　“你們應該會奇怪吧？為什么我即使喝醉了也能工作得這么好，原因是我有著可以幫我做到這一點的能力?！鄙忱~又把襯衫穿上了?！耙环N特殊的能力，而你可以把這個當成我是能力的副作用?！?p>　　感性上，高橋一樹并不希望她把衣服穿上，但他不得不承認，即使是他這種看過無數(shù)人類在各種疾病與實驗的摧殘下變成的慘狀，并且已經(jīng)看慣的人，在看到沙利葉背后的那些肉芽時，心底依然浮現(xiàn)起了一些莫名惡心和恐懼的感覺。

　　“我能預感得到這些玩意發(fā)展到最后的結果，而我并不打算讓它走到這一步?！鄙忱麃喼币曋邩蛞粯涞碾p眼，前所未有地認真道。

　　“所以你打算自殺，但銷毀……它們會傳染？”

　　病人死了，病不一定會死，在銷毀尸體的這方面，他們倆都有足夠的經(jīng)驗。

　　“不是這么簡單，但你確實可以這么理解?！鄙忱~說著從背包里掏出了一支針劑，猶豫了幾秒后深呼了口氣將上面的保護套解了下來。“這句話你或許不愛聽，但你足夠蠢，所以我才來找你幫忙的?！?p>　　“這句話我已經(jīng)習慣了?！备邩蛞粯浒櫫税櫭?。

　　“但這一次，我絕無惡意?！鄙忱~苦笑道。“這件事你理解的越少，對你就越好，愚蠢地以庸碌的姿態(tài)活下去才是最好的方式?！?p>　　高橋一樹沒說什么，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為了方便你處理，我其實還帶了一些處理尸體的工具，就在我車里。”沙利葉啃了一口蘋果道?！俺梦页宰詈蟮耐聿偷臅r候，勞煩你幫忙拿進來吧?！?p>　　高橋一樹看著沙利葉云淡風輕地說著這種話的臉，失語了近兩分鐘，而沙利葉也沒說什么，就讓他這么看著，慢慢地啃著手里的蘋果。

　　高橋一樹終于轉過頭走向門外的時候，沙利葉的聲音從他的背后傳了出來。

　　“其實蘋果也還蠻好吃的，我早該試一試的?！?p>　　他聽出了一絲哽咽。

　　從那之后，沙利葉就再沒說過一句話，她默默地看著高橋一樹把塑料盆和裝滿了各種溶劑的桶提進了屋子里，看著他把這些東西擺放好，又把周圍的其他無關物件擺放到別的地方，在他停下來之后一言不發(fā)地脫去了全身的衣服。

　　這是多少人魂牽夢繞的一幕，高橋一樹卻沒有多看的心思。

　　“這些東西我最后也會處理掉的?！?p>　　沙利葉點了點頭。

　　其實，她是有些訝異的，她能看得出高橋一樹對自己有著一些想法，她也能理解，雖然并不打算接受，也從沒有做出過類似的暗示，只不過話從未說到明面上而已。

　　但她最終并沒有給他除了銷毀自己的尸體以外的選項，這也已經(jīng)算是表達清楚了她的態(tài)度。

　　哪怕她當時確實只是想要在臨死前開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罷了。

　　但他沒有拒絕，也沒有試圖阻止，仿若從前他們參與的實驗，她說這么做，他就這么做。

　　仿若，他現(xiàn)在面對的，也只是一個實驗罷了。

　　這種心態(tài)并不差，她只是多少沒有想到他能夠保持冷靜，這倒也好，省了很多口舌。

　　沙利葉躺到了盆里，在高橋一樹冷淡的注視下將針劑打進了自己的脖子里。

　　“銷毀我?！?p>　　她終究還是多說了一句話。

　　然而，高橋一樹是真的把這一切當做了一場實驗了。

　　正如沙利葉所說，他不夠聰明，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蠢，也正因為他不夠聰明，才會去試圖解決就連沙利葉都解決不了的問題。

　　他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把她逼到了死路。

　　這或許在一開始是可以視為發(fā)之于愛的，但在他意識到真正讓她不得不去死的原因之后，他的目的之中就摻雜進了很多復雜的情感與情緒的片段，時間在慢慢地走，一切，也都慢慢地變了。

　　畢竟他太蠢，她不說明白的事情，他永遠都想不明白。

　　而今天，他可以當面問個清楚了。

　　在高橋一樹面前的小樹苗，無風而動著，慢慢地伸出細絲伸入了它周圍的地面，每一次晃動，都能讓它長大幾分。

　　慢慢地，似乎又很快地，漲破了容納它的小盆，推開了周圍的地面，長成了一株沙梨樹。

　　這棵樹并沒有滿足于普通的梨樹所擁有的體型，更多的細絲從它身上長出，這些細絲鉆入地面之后，又再分裂為更多的細絲，細絲長成細根，細根合成更粗壯的根。

　　根上發(fā)出細絲，于是循環(huán)往復。

　　一直仰著頭注視著的高橋一樹，不得不慢慢退后，好為它越來越粗壯的樹干讓路。

　　它一直生長到他曾見過最高的樓房那么高，這才慢慢地停了下來。

　　而這個時候，圍繞著這個城市的所有初級實驗體都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破皮枯骨，營地里所有的變異體，也都落得了同樣的下場。

　　在它，或者說她的樹干上，慢慢浮現(xiàn)出了一張疑惑的臉，這張臉四處看了看，最終在她面前的人身上停留住了視線。

　　“你……”沙利葉愣住了，隨即意識到了現(xiàn)在的狀況?！盀槭裁?？”

　　“你現(xiàn)在的臉原來是這個樣子的，雖然已經(jīng)有了很多不同，但還是在我夢里會出現(xiàn)的那張臉?！备邩蛞粯湫α诵??！拔乙恢痹谄诖赃@個形式與你再度重逢，卻沒想到看著你現(xiàn)在的表情，是這樣一種讓人一言難盡的感覺。”

　　“首先……”沙利葉閉上了眼，似乎在感受著什么?！拔业哪樢稽c都沒變，想必是時間過去太久，你愚蠢的大腦忽略了我面部的細節(jié)?！?p>　　“其次，你說話怎么怪怪的？”

　　“……”高橋一樹愣了愣。

　　不過這種久違的感覺并不壞，他又再恢復了淡淡的笑容，沒關系的，他這一次有足夠的時間把話說個清楚。

　　這棵忽然出現(xiàn)的巨樹太顯眼了，它的生長甚至把龍泉等人現(xiàn)在駐守的營區(qū)完全籠入了陰影之中。

　　周圍的變異體和怪物們的死亡也在第一時間被察覺到了。

　　林啉成為了這里臨時的指揮者，因為這里已經(jīng)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人了，她立刻決定讓大家撤離出去。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就了這棵巨樹并不重要，讓變異體和怪物死亡的原因也是一樣，也不管是在什么人的操縱下造成了這一切，他們都不該再留在這里了，至少之前阻攔他們離開這座城市的事物已經(jīng)不在了。

　　至于龍泉，她沒有一起撤離的打算，如果林啉能夠帶著其他人一起離開，她最大的擔心就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

　　現(xiàn)在該回到她一開始來到這里的原因——搞清楚特里亞到底在干什么了。

　　而且這棵樹……她似乎曾在龐牛的眼中看到過，當時她還以為是一個恍惚間的錯覺。

　　她一邊向著巨樹所在的方向跑去，一邊想著另一個讓她在意的問題，艾銳到底在哪里？

　　之前在跟馬強作戰(zhàn)時她劍穗上的木牌忽然破裂了，這讓她確信艾銳還活著，但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總該有些消息才對。

　　如她所想，艾銳確實還活著，只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

　　他現(xiàn)在坐在一片空白潔凈的空間里，這里沒有天空，沒有大地，沒有風或云，似乎也沒有空氣。

　　他試著憋氣，然而在他恢復意識的時候開始一直憋氣到了現(xiàn)在，也依然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

　　他到底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呢？

　　沒什么特別的記憶，他映像中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龍泉爬到了呆立不動的龐牛身前用他的槍把子彈打進龐牛雙眼的樣子，在那之后的一切似乎都是恍惚不堪的東西。

　　他似乎在那段時間里看到了某些東西，又或者發(fā)現(xiàn)了某些事情，然而每當他試圖去回憶的時候，沉重的惡心與錯亂感就會鉆進他的腦子里。

　　明明連憋氣都不會難受的。

　　這么想著，他也就開始除了憋氣以外，同時努力回想這些事情了。

　　他因為閉著眼，并沒有察覺到周圍的純白空間慢慢地因為這份回想而慢慢變得黯淡了一些。

　　一些并不存在的觸肢與重影在他身旁反復回現(xiàn)，他的身旁也慢慢地出現(xiàn)了一些本不存在的不斷扭曲的影子。

　　他想起了自己被某物拖入了口中的樣子，也想起了自己當時身上變異扭曲的肢體，想起了那些肢體上附著的黏液與不停長出又消散的肉芽，以及把自己包圍起來的肉藤。

　　他當時……好像試著用了一下自己的能力。

　　“嗯？”一個好聽的女聲從他腦海中響了起來，隨后這個聲音變得凌厲了起來。“快停下！”

　　艾銳睜開了雙眼，剛剛在他身旁的那些異象也在同時消失了。

　　他看了看周圍。

　　“誰？”

　　“我叫沙利亞……”這聲音停頓了一會，似乎在思考著什么。“這里是我的思維存在的地方，你怎么在這里？”

　　“哈？”艾銳夸張地張大了嘴?！澳銌栁?？”

　　“等等，你的思維是幾個意思？”

　　艾銳這一次倒是真心實意的驚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