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憑著一雙夜視眼,在草地上搜尋馬糞,和說胡話兩個將全身上下涂滿那東西。那小子編出出來拉屎的借口蒙那胡人,沒想到還真跟屎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我們涂了一身馬糞,身上又酸又臭,懸著一顆心,靠近大帳,真就成功地騙過了那些戰(zhàn)馬。然后拿出腰間匕首,小心地劃開大帳,鉆了進(jìn)去。后面的事情嘛,自然是放火燒糧,順便放開馬欄門,大鬧了一番,趁亂逃出了胡人大營?!?p> 沈懷瑜激動道:“好一個智勇雙全的說胡話!”
樊茂才得意地哼了兩聲,接著道:
“你只道我們機(jī)靈,搞得一手好偷襲,是吧?其實(shí)不是,或者說不全是。第二天我們才知道,那天晚上,胡人大營來了一位大官,非要搞什么與將士同樂的把戲,賞下不少酒肉,結(jié)果大部分衛(wèi)兵喝醉了,這才給我們的偷襲制造了機(jī)會。外人只以勝負(fù)論成敗,其實(shí),只有身經(jīng)百戰(zhàn)之人才真正懂得,勝負(fù)之事,除了實(shí)力、謀略、勇毅之外,運(yùn)氣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很多時候甚至是所有因素里最重要的那一個。真正的將士,對待任何一場交戰(zhàn)都不會掉以輕心,因?yàn)樗倜靼撞贿^了:即便全力以赴,都有可能因?yàn)檫\(yùn)氣不好而失敗,更何況三心二意?回去后,我和說胡話因?yàn)檫@次偷襲得了提拔,也成了好兄弟。說胡話原來不叫說胡話,叫‘黃大仙’,我呢從此就管他叫‘說胡話’,誰讓他會說胡人那一套嘰里咕嚕的鳥語呢?后來,我們成了最好的兄弟,一次次的并肩作戰(zhàn),共同殺敵,呵——那時候,呵——真他娘的好!”
樊茂才在黑暗中紅了眼眶。
沈懷瑜見樊茂才久久不語,不由問道:“后來呢?他去哪兒了?”
樊茂才:“死了?!?p> 沈懷瑜心頓時一揪,愧疚道:“抱歉?!?p> 樊茂才笑道:“那家伙是死在戰(zhàn)場上的,比我們都幸運(yùn)!”說著聲音里帶了微微的顫抖。樊茂才停下來,穩(wěn)了穩(wěn)情緒和聲音,繼續(xù)道:“那一回,原本是與胡人的最后一場決戰(zhàn)了!”
沈懷瑜喃喃道:“將軍原之戰(zhàn)?”
樊茂才黑暗中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道:“不錯,正是將軍原之戰(zhàn)。書上怎么寫的?神鹿二年,玄鐵大將與漠北狼臥莫爾決戰(zhàn)于將軍原,大戰(zhàn)三日,胡人潰不成軍。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大將軍突然行分兵冒進(jìn)之策,命右將軍黃煥從左側(cè)繞道將軍山、左將軍閆世年從右側(cè)穿越騰川戈壁,意欲實(shí)行包抄合圍之法。然還未分兵消息就已被走路出去。胡人早派人埋伏在半路,將左右兩路大軍殺得血流成河。大將軍指揮的中路軍終因分兵力薄,不久潰敗。是這樣說的吧?”
沈懷瑜沉默地低下頭。
“再后來,大將軍被拿到京城問罪,朝廷派出使臣與胡人議和,得知了將軍原大敗的真相。原來大將軍早在決戰(zhàn)之前就已將此戰(zhàn)計劃泄露給了臥莫爾。原來大將軍這么多年來一直因功勛卓著卻不得位極人臣而心懷怨恨,便干下了這樁滔天的糊涂事。然而陛下體恤大將軍為大政舍生忘死這么多年,終是不忍殺他,只判了流放之刑?!?p> 說著樊茂才激動起來,一個挺身從窩棚里坐起身,朝沈懷瑜的方向探身問道:
“朝廷對大將軍夠意思了吧?”
沈懷瑜怎會聽不出樊茂才話中的嘲諷,說出了自己一直想說卻不敢表露的心聲:
“我從不相信大將軍會通敵叛國!”
樊茂才聽罷哈哈大笑,也不知笑了多久,仰天道:“說胡話,聽到?jīng)]有?你聽到?jīng)]有?”
沈懷瑜驚訝道:“難道說胡話是大將軍?”話音未落,自己先否定了自己,“不不不,不可能,年齡對不上?!?p> 樊茂才哼了一聲:“枉我還夸你腦袋好,說胡話怎么可能是大將軍?我們只不過是大將軍手底下兩名最普通的百夫長?!?p> 沈懷瑜不肯相信他的話,道:“可是……”
樊茂才接口道:“可是,當(dāng)年的事我知道得那樣清晰,一個百夫長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詳細(xì),還被流放到望江城來了,還恰好姓樊——世上哪有這么多巧合,是吧?小沈兄弟啊,我告訴你,世上的事,本來就是巧合,只是如何巧都藏在背后,你不知道罷了。說不定,到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我、你我的相遇,都是巧合?!?p> 這話說得倒有些玄妙的意味了。沈懷瑜一面就此深思,一面在夜色里探究地望向樊茂才的方向——雖然出了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什么也看不見——不禁對看上去粗獷不羈的大漢樊茂才產(chǎn)生了新的認(rèn)識。難道真如樊茂才所說,一切只不過是一種巧合?不,或許他們認(rèn)為的巧合只不過是一個他們都不知道的某種精心設(shè)計的巨大陰謀里的一環(huán);不,誰有這樣的能力來設(shè)計這樣宏大而又周密的一場陰謀呢?只有命運(yùn),只有命運(yùn)這種東西。但是說起命運(yùn),如果這一切真是命運(yùn)所為,那么他們這些凡人無異于天幕下的螞蟻,毫無抵抗之力、也無法意識到自己究竟會經(jīng)歷哪些,那么說到底,他們這些小螞蟻所經(jīng)所遇的種種,不還是“巧合”么?
沈懷瑜在這邊想入非非,聽到夜色里樊茂才又嘆了一口氣,聲音變得低沉而悲涼,
“那一夜,說胡話便在左路軍中。黃將軍知道中埋伏了,就趕緊派人去通報大將軍。派誰合適呢?想來想去只有說胡話了,他最機(jī)靈了,怕他去最穩(wěn)妥??墒钦l知道胡人已經(jīng)料到了黃將軍會派人到后方尋求支援,早在半路上埋伏好了。說胡話身中數(shù)箭,咬著牙硬是撐到中軍,只說了‘有埋伏’幾個字就咽氣了,就在我面前?!?p> 沈懷瑜感到悲哀,胸口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他因?yàn)榱?xí)武的緣故,素日里打打鬧鬧的事并不罕見,然而那只是練習(xí)切磋,很少涉及到死亡。然而在沙場上,死亡是多么輕易的事情!不久之前還談笑風(fēng)生的好兄弟頃刻間命喪黃泉!人命何等脆弱!
過了許久。
沈懷瑜:“那么,大將軍后來到底如何了呢?”
樊茂才:“不知道?!?p> 樊茂才仰面北望,淚水終于從這個錚錚鐵漢眼眶中流出,在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緩緩流淌,流過粗糲紋路、流過猙獰刀疤、流過面上凹凸起伏,流過大漠黃沙金戈鐵馬的征戰(zhàn)歲月。暗夜掩藏著他的淚水,一如他小心地掩藏著自己的過往。
沈懷瑜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久遠(yuǎn)的記憶。那是一個傍晚,太陽快要沉下去的時候。他從外面玩回來,見到父親與幾個叔叔伯伯在中堂坐著,各個垂頭喪氣,一句話也不說。他想進(jìn)去要像往常一樣爬上父親的膝蓋上去逗他開心,父親面色一沉,揮手讓小安子將他帶了下去。他跑去找母親,母親正與幾個嬸嬸坐在一處抹眼淚,他剛走過去,便被母親一把拉到懷中。母親將臉貼在他頭發(fā)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幾個嬸嬸也跟著哭。他想,這是怎么了?大人們怎么都哭了?于是他也不明就里地跟著哭……晚上睡覺的時候,小小的他做了好多噩夢,似夢似醒間聽到母親和父親說話的聲音,他聽到了“大將軍叛國”幾個字,心想什么是叛國呢?后來不知不覺睡著了。再后來,父親母親說要出一趟遠(yuǎn)門,便將他和妹妹暫時送到鄉(xiāng)下一個親戚家里暫住,然后他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了。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的父親因?yàn)榇髮④姷氖率艿綘窟B被打入打牢,不久便病死了,母親得知父親病逝的消息,當(dāng)即觸墻而亡。后來,小妹在一場廟會里走失了,不知去向、生死不明。又過了一年,源城爆發(fā)了百年難遇的山洪,他寄居的那家親戚全都溺于洪水,從此以后,他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小乞丐,到處流浪,直到九歲那年遇到恩師。
沈懷瑜急切道:“將軍原大戰(zhàn)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樊茂才:“真想聽?”
沈懷瑜“嗯”了一聲,怕樊茂才沒聽到,連忙又加了一句,“煩請樊大哥講一講?!?p> 誰知樊茂才嗤嗤笑了一陣子,嘲諷道:“我卻不想說了。等你有朝一日回到京城,親口問問你的好師傅李大人吧!”
沈懷瑜:“恩師?”
樊茂才又笑了兩聲,不說話了。
秋忙時節(jié),本是一年之中最勞累、最開心、最充實(shí)、最滿足的時候。打谷場上小孩子蹦跳歡笑,玩著最天真爛漫的小游戲;窩棚里夫妻、兄弟、好友隨心所欲地交流著親密的語言。然而秋英家與白家的窩棚里,兩個大男人的心卻如墜冰窖,一個因勾起沉痛往事而心意難平,一個因信念動搖心中掀起萬丈波濤。誰也不再說話。
沈懷瑜大睜著兩眼茫然望著天上某處,只覺得黑暗無盡難以逃脫,自己仿佛被人五花大綁架在火上炙烤,真真是五內(nèi)俱焚;又像被人扒光了丟進(jìn)冰天雪地之中,寒意浸透到骨子里。他感到自己渾身都在發(fā)抖,不可控制地發(fā)抖,仿佛要抖散了、散成煙塵、泯滅在無盡的黑暗之中。他心中不斷重復(fù)著幾個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樊茂才的聲音又在暗夜中響起:“你是不是覺得失望透了?”
他雖則在問,卻并不等沈懷瑜回答,自顧自往下說:
“十五年前樊將軍被判罪流放那天,我們何嘗不是如此?我們都想到了死,以死請命,讓圣上收回成命。可是我又想,我們死了的確干凈了,還能博得一個忠烈的好名聲,知道真相的人就更少了,還有多少人能為將軍正名?我對自己說,‘樊茂才,你不能死,你不能為了成全自己的意氣而不顧大義’。我被流放,流放途中幾遭暗算,遇上狼群險些被吃掉,然后流落到這里,成日里追逐野雞野兔,滿山滿野無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我他娘的一個本該戰(zhàn)死沙場的士兵居然在這荒山野嶺做了這么多年獵人!我吃吃喝喝,茍延殘喘,甚至還想過娶妻生子、過好日子!我他娘的就是個混球!”
沈懷瑜:“樊大哥是因?yàn)檫@個才沒有接納秋英姐?”
樊茂才冷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不回答,便是默認(rèn)了。在他心中,還有什么比那件事更重要呢?他心中如何沒有秋英一個位置呢?然而,他知道自己的決心不可逆轉(zhuǎn),怎么舍得將自己珍視的女人卷進(jìn)來?
沈懷瑜心中沉痛,為樊茂才,為秋英,也為那個只活在傳說之中、如今生死不明的鐵血大將樊鋼強(qiáng)。
沈懷瑜嘆了一聲:“不久之前,我也想過一死了之?,F(xiàn)在,雖然我不在想著死,卻仍然不知道,活著到底有什么意思?!?p> 樊茂才罵道:“屁!自古以來,就屬你們文人書生屁話最多!活著有什么意思?你們光想著自己難過,不知道多少人付出了多少心血才能由著你們活!京城里那些人,整日里吃香喝辣、斗雞走狗玩女人,一個不高興好多人就要跟著倒血霉,為了點(diǎn)權(quán)利錢財你爭我搶,好像被人殺了老子娘似的!我們在邊疆拼死賣命,他們卻在那里小孩子過家家似的胡鬧!要是因?yàn)檫@種事死了,那你算什么!頂多算別人放出來的一個屁!”
“我跟你講小沈,你想死,總有一天會有事情讓你甘愿赴死!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你必須保護(hù)好性命,不然你的死就是樹上落的一片樹葉子,或者人朝地上啐的一口痰?!?p> 沈懷瑜:“可是那種事又是什么事?”
樊茂才:“傻子!我怎么知道!”
月亮劃過中天又沉下去,夜色一層層更深又一層層淡去。不遠(yuǎn)處的村子里傳來錯落的雞鳴。天要亮了。
寂靜中,樊茂才神神秘秘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說著坐起身來,看到自己露在窩棚外面的半截衣服已經(jīng)被露水濕透,抓了窩棚里一把干草在上面擦拭,口中道:
“小沈,你與我不同。我大半輩子過來了,你卻不同,你正在好時候。離了京城,一輩子就毀了么?我不這樣認(rèn)為;我反而覺得,離開京城對你來說是好事,就好比鳥兒逃出籠子飛上了天。你在京城,眼睛就只能看那點(diǎn)地方,腦子無非拴在功名利祿那點(diǎn)事情上,可是一旦你出來了呢?天大地大,人算什么啊!功名利祿又算什么!慢慢地你就會知道了,人這一輩子,不是只有功名利祿那點(diǎn)事。用你們讀書人的說法,莫被浮云遮住了眼睛!”
沈懷瑜腦袋“轟”的一聲,極細(xì)微卻又極其清晰,他心中激動,想說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說,正在激越躊躇之間,聽到樊茂才已經(jīng)換上了變成了平日里嬉笑怒罵時那種粗魯而又玩世不恭的語氣,與剛才說出那樣一番發(fā)人深省的話的那樊茂才判若兩人,
“哎呀呀!天都要亮了,趕緊想辦法把身上露水弄干,不然一會子讓女人們看見了,又該挨罵了!小沈,快快快!”
他這轉(zhuǎn)變過于突然,因而顯得很滑稽。沈懷瑜噗嗤一笑,搖著頭,抓起一把干草,在濕衣服上擦拭。一夜未睡、一夜思慮,沈懷瑜腦中卻無比清醒。激動、恍然、疑惑、郁結(jié)……仿佛有一百種情緒同時在他心中糾結(jié)運(yùn)作,加上胳膊因繁重的勞作而酸脹無力,他用于擦拭的那只手劇烈地顫動著。聽到樊茂才招呼自己,
“走,小沈,去山腳下烤烤火!”
二人坐在篝火邊,外衣外褲脫下來了,架在火上烤,兩個人都光著膀子,下身穿著一條單褲。樊茂才講起他在山中打獵的事,陸續(xù)有那沒睡的人坐到他們身邊,火光映著一小群黝黑精裝的莊稼漢子,他們臉膛油亮、身上肌肉結(jié)實(shí),眼睛里都種著兩團(tuán)小火苗。篝火噼啪炸響,眾人聽得如癡如醉,
“還有一次,夜好深了,我追一只紅狐貍,跑了十幾里地,實(shí)在困極了,倒頭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