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瑜第一眼望見云隱村是因為劉大福殺豬一般興奮難耐的尖叫:”師傅,快看,到了,到了。“
這時候,沈懷瑜腦中渾渾噩噩地一團漿糊。他木呆呆地看著劉大福指的方向,由于眼睛昏花得厲害,入目之處一團白光之中暈點著一團黃綠與一團烏黑。又強撐著聚齊幾絲意識,這才勉強分辨出那團黃綠是一棵樹,那團黑似乎是一群人。沈懷瑜脖子上傷口火辣辣地猛地一疼。他下意識看了看。他們又上路了。去那人堆里遭人嘲笑唾罵,讓無數(shù)腥臭的口水將他淹沒,讓無數(shù)只沾滿泥土的腳重重地踐踏在他罪惡的軀體上。這樣想著,他心中升起一種扭曲的復仇式的快感,突然狂躁地晃動著木枷,讓與粗糙的木邊緣接觸的皮肉盡可能地受到折磨。在李寶糧師徒詫異的目光中,他疼痛得痛快,哈哈大笑起來。
沈懷瑜笑著笑轉過頭,目光從額前亂發(fā)縫隙里往來的路上看。走過的那條小路曲折著在不遠處隱沒在濃密的荒草中。來的方向也斷了,被一座又一座山隔斷。這么短短的一段路,他竟然找不到來時的方向!京城尚在更遙遠的千里之外!到了這里,再也回不去了!沈懷瑜笑著笑著心中悲涼一片,如一人獨行在寒冬臘月的朔北戈壁,被風沙吹透,最終死在孤獨落魄之中。想到從前,他五內俱焚;想到日后,心中只有絕望。他狠狠地咬緊牙關,牙齒切進唇內肉里,鮮血順著嘴角流出來,落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難道這就是隱喻么?他將會和他的血一樣,永遠泯滅于這片聲名狼藉的土地、泯滅于碌碌無為的一生?想到自己終將背著沉重的罪名,像一棵野草一樣死去、腐爛、化為塵土,巨大的悲哀深深地貫穿了他!他多想吼出聲??!像一頭發(fā)瘋了的野獸那樣,無所顧忌地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嘶吼!吼出他的不甘、無奈、沉痛、控訴、反抗、懺悔……可是殘存的一絲理智堵住了他的嘴,他緊緊地抿著唇,深深地低下了頭!
鮮血淋漓,很快染紅了一小塊土地。劉大福眼睛好,看到了這一幕,嚇得一哆嗦,連忙拉住了師傅的衣袖:“唉呀我的娘哎!師傅呀,您看他!會不會死?。俊?p> 監(jiān)押使的差事干了這些年,什么犯人沒見過?李寶糧瞥了沈懷瑜一眼,悠然一笑,眼角又密又長的魚尾紋菊花似的一直開到臉上,淡定道:“若這么輕易就死了,只能說是張大人看走了眼?!?p> 劉大福知道師傅說的張大人就是當朝宰相張伯淵大人,不由點了點頭。以張大人那樣有名的高眼眶,一般人的確入不了他的法眼,更何況這人還是張大人門下最看重的弟子。然而畢竟曾經(jīng)是那樣的天之驕子,頃刻間落到這步人不人鬼不鬼、瘋不瘋傻不傻的地步,饒是直不楞動的莽漢劉大福也得到了某些心靈上的啟發(fā),生出了有深度的感慨來:
“王華他們總跟‘我說等發(fā)達了,要怎么樣怎么樣的’,可是我怎么就不覺著發(fā)達有什么好呢?師傅,你說我是不是不正常?王華他們都說我鼠目寸光,罵我沒出息?!?p> 王華和劉大福年齡相仿,也是一名監(jiān)押使,和劉大福睡在一個通鋪上,素日里慣會見風使舵,很得上司歡心。
李寶糧見徒兒皺著個眉頭,臉上那種遇到難題一心求解的模樣跟個孩子似的,心中泛起一片慈父的溫柔:“傻徒兒,人各有志,人和人的想法怎么可能一樣呢?你是我的徒兒,如果你不正常,那為師豈不是更不正常?前面快到云隱村了,安心走你的路吧。去年吃過白家大侄女做的菜,你不是一直念叨著還想吃么?今天師傅就帶你去白家?!?p> 聽到“白大侄女做的菜”,劉大福眼中一亮,頃刻間臉上烏云散盡,喜出一口大白牙來,襯得黑黝黝的臉如同摸了碳灰,看上去又喜慶又滑稽。李寶糧瞧見徒弟的模樣,心道:這么容易就高興了啊!真是傻人有傻福。
沈懷瑜不知何時抬起了頭,用一雙發(fā)紅的眼睛茫然地看著越來越近的陌生小村。小村坐落在一處緩坡上,背后便是一座小山。一條不寬不窄的青石路從村子中間貫穿而過,一直到出了村子一段距離變成土路。然后沿著地勢蜿蜒而上一路到了小山腳下,如同樹根在泥土中的長勢那樣,分成幾股隱入山上黃綠相間的濃密樹蔭中。如能現(xiàn)在是三月,那么他一眼便能看出,小山上那一處濃陰全是出自桃樹——三月份桃花怒放,從他這里看過去就像小村頭頂了一片粉紅色的云霞,桃花的紅是最溫柔、最清新、最脫俗的紅,不是一般紅色可比,他絕對不會看錯;不過即便不是三月也沒關系,沈懷瑜不久之后也會知道那山上種了滿山的是桃樹,到時會有一個如桃花一樣鮮嫩的少女跟他說起這座山。
三人一路走到村前。早先從遠處眺望小村,只見到大槐樹碩大的樹冠如同一團綠色的云,這會子來到近處,便看到樹冠中間高起、外圍低垂,像一把撐開的大傘;撐起那把大傘的是一根烏黑遒勁的樹干,估摸著要兩三個人才能合抱過來,也不知長了多少年。樹冠中央吊著一口青色大鐘,上面布滿了青黑色的銅臭和苔蘚,撞鐘木就懸在大鐘旁邊,因為年代久遠加之云隱山一帶水汽重,木頭上生著一層青苔和霉斑,木頭下方照不到陽光的地方還生著幾叢木耳。離大鐘不遠的地方,一張巴掌大小的木牌被細麻線吊著,在半空中悠悠地打著轉,交替閃現(xiàn)出黑色與暗黃色的兩面——黑色的那面并非因為木牌是黑色的,而是因木牌上刻著黑字,細細看去,是一個“曉”字。路的右邊與大槐樹相對的地方立著一塊石碑,雕刻著“云隱村”三個大字。
微微地有些風吹拂著,大槐樹上零散地飄下些樹葉來,落在樹下團團圍坐的人們的頭上、衣服上,又從人身上輕飄飄地滑落到地上。這群人,都是些男子,有老有少,還有幾個男童,無一不聚精會神地仰臉對著土臺子上坐著的一個老者。只見那老者如老僧打坐似的盤腿坐在一張長條形的石臺上,口中滔滔不絕地講,手上慢慢悠悠地比劃,白亮如銀的頭發(fā)在頭頂做了一個鬏,用一根磨得發(fā)亮的土黃色細竹枝挽著;同樣銀白發(fā)亮的一部壽星胡幾乎垂到胸口。老者面色微黃,卻并不讓人感覺老邁虛弱或者氣色不佳,反而顯得更加凝練,加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還真叫人猜不出年齡來。當然了,這位老人就是白老爺子。白老爺子遠遠地就注意到了李寶糧師徒,這會兒見他們走過來了,便停了下來,端起碗喝了一口水,笑呵呵道:“大伙兒看誰來了?!?p> 眾人紛紛扭頭,見是李寶糧師徒,頓時熱鬧起來。有的起身拱手行禮,有的坐在原地問好,有的邀他們過去同坐,有的邀他們中午家去喝酒。相互間就像相識已久的老朋友那樣親切自然。小江好奇地瞧著沈懷瑜,看了一陣子,默默地不說話。
“老李,這個后生是哪兒的呀?”
“京城的?!?p> “犯了啥事兒?”
“不要命的事?!?p> 李寶糧往來云隱村多年,與村人們問答無數(shù),早就產(chǎn)生了一些約定俗成的說法。流放到望江城的都是些犯了重罪的,罪名不同,說法也不一樣?!暗翦X眼子里了”是指那人犯了貪污受賄方面的罪,“混蛋事兒”往往是一些見不得人的下流罪,而”不要命”就是說那人犯了命案。眾人聽李寶糧這樣說,都將目光轉向沈懷瑜。
沈懷瑜微微地挺起胸膛,預備著再接受一場疾風暴雨似的唾罵、譴責、侮辱。他心中居然升起一絲快意來。然而,那么多雙眼睛,一起看著他,除了驚訝之外,沒有嘲諷、沒有好奇、沒有譴責,連一點厭惡的感情都沒有。就連驚訝,也是一閃而逝,只看了他一眼便如清風吹過水面似的不痛不癢地拂過去。他們怎么能這樣?對他這樣大奸大惡的人,不應該狠狠地唾棄么?他們都怎么了?不應該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扔向他么?他們怎么能這樣冷漠?他們居然不嫉惡如仇的么?難道他們真像傳說中那樣愚昧、野蠻,連一點是非觀也沒有?他想對這些人報以惡狠狠的嘲笑。聲音還未出口,腦中一轉,突然覺得自己才是那個真正可笑的人。
他犯的罪,憑什么要讓旁人為他分擔負面的情緒?他以為他是誰?他自己犯的罪,憑什么讓別人配合他贖罪?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將讓他對以前承受的唾罵與譴責的意義產(chǎn)生了懷疑。以前自以為是的贖罪變得如此可笑。沈懷瑜頓時面色灰敗,又恢復成先前那種渾渾噩噩的模樣。
王德民道:”寶糧兄,你可是會趕時間,白老爺子故事正講到緊要的地方了。“
李寶糧笑道:”八月聽書,九月割稻。望江城這條線我走了這么多年,還能不知道?“
劉大福:“師傅也跟我說了?!?p> 王德民逗劉大福:“你師父還說了啥?”
劉大福撓撓頭,道:“說得可多了去了。”
王德民身后著短打汗衫的疤臉漢子樊茂才接著問道:“還說了啥?”
劉大福耿直道:“還說了……”
剛開口,被李寶糧揮手打斷,道:“諸位且放過我這實心眼子的徒弟吧!”
眾人紛紛哈哈大笑,劉大福這才反應過來眾人實在開自己的玩笑。臉上登時紅了。
臺子上白老爺子捋了捋胡須,點頭道:“寶糧,你收了一個難得的好徒弟啊?!?p> 劉大福撓撓頭,他不明白白老爺子為何夸自己,不過雖然不明白,但是為了表示對老人家的尊重,仍然即刻回道:“老爺子過獎了?!?p> 白老爺子:“你當?shù)媚兀≮s緊和你師父找個地方坐了,咱們接著講?!?p> 李寶糧師徒二人在人群最外圈坐定。李寶糧順手將麻繩往腳底一踩。木枷受到牽引印入沈懷瑜脖頸上血肉模糊的皮肉,一陣鉆心之痛讓他不禁發(fā)出長長的一聲呻吟,身體像一灘爛泥一樣跪倒在地上。人們仍然沒有看他一眼。
有人會說這些村民眼睜睜地看著沈懷瑜被折磨成那樣,卻只顧著聽故事而絲毫沒有表示出一點同情,未免也太冷血無情了吧。諸位不要忘記,望江城一帶本來就是大政國發(fā)配犯人的地方,在座的這些人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人,什么樣的慘狀沒見過?他們當中好些人自己就是這樣慘兮兮地來到云隱村的。前排當中坐著的那個粗壯大漢是獵人樊茂才,十多年前來云隱村時半路上遭了狼,肚皮被狼爪豁開好長一道口子,腸子都流了出來;石臺邊高顴骨的那個中年男子,禿頭的那個,叫郭阿明,來時恰逢百年不遇的暴雨,餓昏了頭,昏倒在路上,醒來后發(fā)現(xiàn)后背上生生被雨水澆得皮開肉綻。云隱村的人,誰沒有故事?誰又沒有隱痛?有些路要自己走,有些苦頭必須吃。同情是好心沒錯,但是并非什么人都適合。
突然,人們齊刷刷地將頭扭向一邊,只見一個年輕的婦人提著一只黑色的陶罐笑意盈盈地走了過來。
人群中立刻有人道:“秋英,又來給老樊送水呀?!?p> 女子道:“是呀,今日日頭大,老樊又是個好口渴的。”說著向臺上的白老爺子道了一聲好。
“吆,老樊,秋英可真體貼?!?p> 那被人稱為老樊的漢子,也就是獵人樊茂才,不耐道:“你怎么又來了?我不是才跟你說過,以后別這樣么?!?p> 叫“秋英”的女子并未受到影響,將水壺放到一邊,道:“一會兒大伙兒渴了直接過來倒水喝。別客氣啊?!?p> 有人連忙打圓場:“老樊這個大老粗不會說話,秋英你別忘心里去啊?!?p> 秋英朝樊茂才飛去一個嗔怪的媚眼,道:“跟那人置氣我早就被氣死了。行了我先走了,你們繼續(xù)。”話畢轉身去了。眾人又來打趣樊茂才。樊茂才黑臉一紅,嚷道:“白老爺子,快快講吧。再不講我老樊就要被這群長舌婦似的人聒死了。”
人群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樊茂才望著白老爺子簡直哭笑不得。白老爺子笑著道了兩聲“大家靜一靜”,又清了清嗓子,人們的笑聲這才像下到末尾的雨似的漸漸地收住。
太陽越升越高。八月初的陽光帶著夏天的毒辣,將無數(shù)極細的鋒利的光箭鋪天蓋地地飛射下來。大槐樹撐開濃密的樹冠將聽故事的人牢牢地保護于其中,將沈懷瑜隔絕在外。
沈懷瑜跪在白花花的太陽地里,像一只架在火上炙烤的螞蚱,仿佛聽見了身上被烤出油的滋滋聲。一輩子的黃連似乎都在這一刻吃盡了,化不開的苦澀教他舌頭麻木,形同嘴里戳了半截蠟燭。沈懷瑜舔了舔嘴唇,也不知舔著沒有,他沒有感覺。太陽穴上似乎有一根極尖銳的鋼針在扎刺,極疼極脹。沈懷瑜機械地抬起頭?;ò椎娜疹^在頭頂一圈圈脹大。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沈懷瑜眼前一黑,撲落在地,頓時激起一片塵埃。
白老爺子停下來,聲音如洪鐘傳送:“將那年輕人扶到樹蔭里吧?!?p> 眾人詫異地望向白老爺子——這種事,白老爺子可是從來不置喙的。這次居然……不過既然白老爺子發(fā)話了,眾人齊刷刷地將目光轉向李寶糧師徒二人??粗且呀?jīng)昏迷過去的年輕人被劉大福架著胳膊,兩腿拉在地上,一條無骨肉似的被拖進大槐樹的濃陰庇佑之下。
娟娟正在梨樹下剝豆角,就見爺爺吸著水煙袋慢悠悠地踱進了門。小狐貍一下子躲到娟娟后面,露著一只小腦袋惡兇兇地沖外頭唧唧叫。
娟娟伸手順小狐貍頭上的毛,安撫道:“小灰,怎么了?”抬頭問白老爺子,“爺爺?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白老爺子側了身。娟娟瞧見劉大福架著一個渾身臟兮兮的人從門外進來,后面跟著李大叔、樊大叔、郭大叔、王大叔幾個人。娟娟一面笑意盈盈問候眾人,一面在心中直犯嘀咕:李大叔這次怎么把犯人弄她家了?不禁調轉目光,在被架著的那個人身上打量了一番。瞧清那人身上烏漆麻黑的許多血,樣子跟個野人似的,娟娟微一哆嗦,心里很害怕。
白老爺子:“娟娟,去把雜物間收拾出來,和你劉大哥一起,把這個年輕人安頓一下。弄好了去菜園里多摘些菜,你李大叔他們中午在家里吃飯。奧,對了,再去把老端木叫來。”
娟娟在圍裙上擦了一把手,道:“端木爺爺出去了。昨天我去他家要香料,正好碰上他老人家往外走!”
白老爺子:“這老頭子!寶糧啊,你們來得不是時候啊?!?p> 娟娟聽白老爺子和李寶糧說話,招呼著劉大福安置那人:“劉大哥,跟我來吧?!?p> 白老爺子:”大福,你把他放下來就過來堂屋喝酒,可別客氣。我和你師傅他們先進去了?!?p> 劉大福:“好嘞,老爺子?!?p> 娟娟當前走去,小狐貍粘在她腳邊,一邊走一邊沖沈懷瑜齜牙咧嘴。
雜物間原本也是一間睡房,好多年沒人住,不太常用的物件東一件西一件地往里堆,時間一長,成了專門堆放雜物的處所。西北角放著一張小床,鋪著一層茅草氈,因為年代久遠,茅草氈已經(jīng)磨得毛刺刺的了。草氈子上堆放著厚厚一大摞草紙,紅的黃的綠的,顏色染的有些粗陋。床頭上兩只漏了底的篾條籃子靠在一處,斜放著長短不一的蘆葦桿子。床尾上橫放著兩卷草苫,等天氣轉冷,這兩卷草苫就會分別被鋪到娟娟與白老爺子的房間。屋角四處還有些糧食罐子、破農具之類的東西。
平日里,娟娟經(jīng)常過來打掃,所以房間并不臟,只消將床收拾出來就好了。劉大福將沈懷瑜倚在墻上,和娟娟一起收拾。李寶糧與白老爺子是二十多年的老相識,自從三年前他跟師傅一起押送犯人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過云隱村四次。四次都是在娟娟家吃的飯。所以他和娟娟小姑娘也算熟識了。二人都非矯揉造作之人,說起話來隨意自然。
娟娟:“大福哥,這人是誰呀?”
劉大福:“原本是京城里的才俊,叫沈懷瑜,犯了……”說到一半,劉大福忽然意識到身邊站著的是一個女孩子而非王華那樣的大老粗,面上一紅,轉了話頭:“不小的罪,就被發(fā)配到這兒了?!?p> 這是娟娟第一次聽到“沈懷瑜”三個字,心想這人名字還挺好聽的。忍不住扭頭撇去一眼,只見那人悄無聲息地縮在墻角,頭臟臉臟衣服臟,跟一堆破布似的。不由心酸,腦子里忽而跳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問道,
“李大叔今番怎么把人帶我家來了?”
劉大福:“我?guī)煾嫡f這人沒地方可去,正好送過來給你和老爺子當個幫手?!?p> 娟娟:“這人以后就住我家了?我爺爺答應了?他自己同意么?”
娟娟連珠炮似的一口氣連問三個問題,將本就憨直的劉大福問得一時發(fā)蒙,不知該如何回答。待反應過來,心想,自己和師傅突然將一個陌生男子,還犯了那樣兇惡的罪,弄到白家好像不太好??!萬一那人再犯渾,欲行不軌,一個文弱小姑娘和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如何對付得了?越想越覺得師傅的決定有欠妥當、越想越覺得心中有愧。心有愧疚,便底氣不足,劉大福紅了臉,弱弱道:
“他都是一個被流放的人了,有什么同不同意的。不過,師傅這次的決定做得是有些倉促。我一會兒就跟師父說,讓他別把人擱這兒?!?p> 娟娟知道劉大福誤會自己了,連連擺手道:“大福哥,別別別!我不是在怪李大叔啦!正相反,我還得感謝他呢。家里只有我和爺爺兩人,爺爺年紀大了,家里正好需要一個人照應著。李大叔可巧就把這人送來了。就讓他留下來吧!”
“可是,這人犯的罪實在是……哎,還是告訴你吧。這人在京城里害了好幾條人命,還把尚書大人家的小姐逼得上了吊。這樣的人,怎么好留在家里!”
娟娟聽得心驚擔顫,又偷偷回頭瞧了沈懷瑜一眼。那人頭耷拉在胸前,無力地倚靠在墻上,蓬草似的一層亂發(fā)后面,似乎有一雙幽深的眼睛盯著她。這一眼,不比剛才淡定,看得娟娟汗毛倒立,嗖地一下跳到劉大福身后。
劉大福緊張地問道:“白家妹子,怎的了?”
娟娟擺手:“沒什么,沒什么。”又偷偷瞧去,心中著實害怕。然而一想到爺爺,不得不壯起膽子,對劉大福道:“劉大哥,你可千萬莫跟李大叔說把這人弄走,就讓他待在我家吧?!?p> 劉大福:“可是……”
娟娟:“沒事的。小江哥就在隔壁,他要是敢亂來,我就讓小江哥把他丟到東湖里喂魚,或者直接讓樊大叔扛到山里喂狼。”初時的恐懼過去了,娟娟漸漸冷靜下來,對劉大福道:“雖則他犯了那樣的事,但到底在我們村底盤上呢,人生地不熟的,量他也不敢胡來。大福哥,你就放心吧?!?p> 劉大福知道娟娟是個機靈的,但對方到底是一個秉性難測的陌生男犯,如何能不擔心?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跟娟娟講起來:如何與那人保持距離,如何擒拿防范……講到要緊處,免不了當場比劃起招式來。娟娟仔細聽、用心記,腦子里轉換了幾十種場景與對策。
說話間,二人搬完鋪子上的東西。娟娟擦凈了草氈,劉大福將沈懷瑜架到床上躺好。娟娟領著劉大福出了雜物間,走去堂屋。
堂屋里,大伙兒正聚精會神地聽李寶糧講京城里的事。李寶糧說得意態(tài)瀟灑,不停地抹著嘴,眼中神采奕奕,邊上的人全聽得入了迷。劉大福入了座,娟娟與諸位叔叔伯伯寒暄幾句,出去張羅酒菜吃食。
先去村東小菜園摘菜,摘了滿滿一籃;然后去村后王家酒坊打酒,打了滿滿兩壺新釀的糯米酒。摘菜洗米,炒菜做飯,配上早間王德民給的肉,很快做出一桌豐盛的酒席來。男人們在外間喝酒,娟娟就在西里間里坐著納鞋底。
要是擱在以前,大家在外頭喝酒,娟娟便耐心地在她的小房間里待著聽吩咐,也聽他們說話——她很喜歡聽人說話,喜歡聽別處那些新奇的事,也喜歡那種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氛圍;時不時地出來走一走,看著不讓爺爺喝太多。但是今番么,她坐在那兒,很有些心不在焉,強自坐了一陣子,將繡線在納了一半的鞋底上一纏,擱在針線筐里,從里面摸出一把剪刀藏在懷中,掀簾走出去。
娟娟伏在白老爺子耳邊,小聲叮囑他少喝酒、少吃肉,得了白老爺子的保證之后,跟大家說有什么事喊她就是了。
娟娟吩咐完了,走出堂屋,心跳得厲害,走了兩步就停下來了,轉身靠在堂屋門口處的的青石墻上,一面用腳尖在地上畫圈,一面低頭尋思。小狐貍在她腳邊轉啊轉,看著它的小主人將圈子畫了一個又一個,大圈套著小圈,小圈里再畫小圈,也不知畫了多少個圈圈。娟娟蹲下身子,順小狐貍背上的毛,道:“小灰,咱們不怕!走!”
娟娟鼓起勇氣,拿了盆去河邊打了水,然后帶著小灰狐貍,慢騰騰地進了雜物間。
娟娟站在離床兩步遠的地方,伸了脖子小心查看。只見那人仰面躺在床上,長長的一條;她壯著膽子往里走了兩步,翹著腳、伸長脖子,瞧見那人兩眼緊閉、雙眉緊鎖,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汗珠,一只蒼蠅正抖搓著毛腿在他臉上爬行,爬到那張血糊糊的嘴唇上,也不見他反應??磥磉@人昏迷得很徹底吶!娟娟稍微放了心,對小狐貍比劃出一個不要出聲的動作,一人一狐慢慢往床邊靠近。
當然,萬一他醒了,娟娟也有辦法!她剛剛已經(jīng)想好應對措施。如果他醒了,自己會先警告他不要亂來,如果他肯聽,她便接著給他講明亂來的下場;如果他不肯聽人勸硬要亂來,那么,她會掏出剪刀來伺候他。她瞧得明白,以這人現(xiàn)在的虛弱程度,他應該不是自己的對手。只是,娟娟一邊走一邊提醒自己:一會兒真要拼起來,一定拿出最嚇人的樣子來先把對方鎮(zhèn)住。一定,務必!
離得越近,氣味越難聞:汗氣、臭氣、血腥氣——亂七八糟的味道,從那人身上幽幽發(fā)散,直沖人鼻子里鉆,熏得娟娟差點背過氣。娟娟趕緊騰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心道:這人身上的味道可比下過雨后的臭雞欄還臭?。∮仓^皮又向前走了兩步,將水盆放在地上,揮手趕走那人臉上的蒼蠅。
“你可千萬別醒啊,就當是為了你自己好?!本昃晷睦锇l(fā)虛,嘴上小聲警告道。然后輕手輕腳地從盆中撈出一團麻布,怕發(fā)出水聲也不敢在盆里擰,只好扭著身子將水擰到地上。抖著手緩緩地向那人臉上靠近。手越近,心里越緊張,生怕那人突然睜眼,然后彈出一只手來抓定自己。
“別醒,別醒?!本昃暌Ьo嘴唇,不住默念,手中握著麻布,終于觸到那人臉上,頓時像被火燒到了似的,霎時彈開,小狐貍唧地尖叫一聲,和它的主人一起,搶著跑出去了。
待到得院中,娟娟一面拍著胸口,一面皺著眉頭看小狐貍。“小灰,你叫什么啊!嚇死我了!”
喘息稍定,給自己打氣:“白娟娟,你能不能出息點!爺爺他們就在隔壁,剪刀就在懷里,有什么好怕的!”重新給自己鼓勁兒壯膽,在門口徘徊來去,一咬牙,大義凜然地再次走進雜物間。
“我可告訴你,我爺爺他們十幾個大漢就在隔壁,你要是敢胡來,哼哼!”娟娟惡狠狠地小聲威脅道,她有意這樣說,語氣兇惡。她想著,哪怕這人還有一分清醒,聽她這么說也不敢亂來。話說出口,娟娟心中踏實了許多。手也不那么抖了,提心吊膽地給沈懷瑜擦起臉來。
濕布一擦,污垢在臉上結成烏漆嘛黑的一團,泛著無法描述的酸臭,看得娟娟一陣陣反胃。心道,這人也不知道多久沒洗臉了。忍住惡心,一把抹過去,好像擦了一盞陳年的老鍋臺,麻布上全是油膩的黑色污垢。娟娟咬牙屏氣,將麻布按進水盆,水面霎時泛起油花。
“哎呀呀!”
“嘖嘖!”
娟娟小聲在那兒長吁短嘆著洗麻布。洗完了,接著擦,卻心疼起來。
”你怎么這么瘦啊,腮幫子都凹下去了!“臉上沒一點肉,只有皮包骨,隔著麻布都覺得硌手。
“看把嘴唇咬的,你屬狼的么?”
灰垢逐漸拭去,沈懷瑜的真容一點一點呈現(xiàn)在娟娟面前。沈懷瑜瘦得脫了相,加上長久抑郁、志氣頹喪,整個人看上去很不成樣子。娟娟心里,由起初對沈懷瑜這個人的害怕,變成對他這個人可能經(jīng)歷的遭遇的害怕。娟娟擰著眉頭,腦子里全是些亂七八糟的嚇人的畫面,一陣陣地長吁短嘆,時不時跟小狐貍說說話:
“小灰,你說他怎么變成這樣子了???”
“小灰,你說他得遇到多嚇人的事??!”
“小灰,你說如果他家人知道他現(xiàn)在這樣,得多傷心??!”
……
完全忘了對自己不要出聲的告誡。
此刻,沈懷瑜尚在昏迷之中,做著一個久遠的夢。夢中,他仍是恩師最得意的弟子,是圣上御筆親批的狀元郎,是京城里最玉樹臨風、瀟灑愜意的少年俊杰沈懷瑜。他穿著采云居繡娘做的云錦蘇鍛,吃著松風樓大廚最拿手的珍饈佳肴,騎著他最喜歡的烏云追月馬,打飛花街經(jīng)過,要去京郊小桃園赴一場詩會,一群妙齡女郎尖叫著在他馬后追趕,紛紛將手中之物向他拋來:錦帕、荷包、釵環(huán)、花枝……清風吹過,送來她們身上綿綿甜甜的脂粉香。金鑾殿上,天子從高高的御座上走下來,親授他國之棟梁云紋玉佩……人生得意時的影像,一幕幕、一幅幅,雪花似的鋪天蓋地向他撲來,他揚起臉,讓那些片段溫柔拂過他的臉。突然,在萬千絢爛的碎片中,他看見了最美的那一幅:玉蘭樹下,仙子似的少女提著花燈踏月而來,一襲輕紗長衣縹緲如煙,像夢一樣迷醉了他的眼……
“凝兒,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