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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去

浮云去

北山松 著

  • 古代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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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9-04-02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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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浮云去 北山松 7905 2019-04-01 17:59:38

  大政國已經(jīng)延續(xù)將近三百年了,昏君沒有幾個真正的昏君,危急也沒遇到幾次危急。當(dāng)然了,朝堂之上,黨派相爭還是有的,民間也有些小打小鬧的折騰,但總體來說,朝政還算清明,百姓還算和樂,國運還算不錯。只是,自從五六十年前明宗驟崩、三王相爭的關(guān)節(jié),胡人陡然趁機作亂,北方邊境便有些不太平了。對方隔一陣子便要過來鬧一鬧,開始只是搶些糧食布匹之類的東西,搶完了就走;后來便鬧得兇了,除了搶東西,竟然直接從人身上扒衣服;再后來,開始?xì)⑷朔呕穑唤K于在二十多年前迎來了野心勃勃的也先汗王,膽子驟然肥了,竟敢發(fā)兵攻打涼州城!

  也是也先汗王運氣不太好,悍將樊鋼強恰在此時橫空出世,人如其名,又鋼又強,以一己之力,帶領(lǐng)十萬樊家軍一次又一次將也先大軍打得落花流水。

  變生肘腋。

  眼看著樊家軍就要攻進(jìn)也先老家了,突然出了樊鋼強通敵叛國這檔子事。樊鋼強被朝廷羈拿問罪,案子拖了將近兩年,最終功過相抵,被皇帝判罪發(fā)配望江城,然后就在發(fā)配途中消失了——真的是消失了,也不知是死了,還是逃了,反正在半路上不見了。消息傳到京城,皇帝大發(fā)雷霆,當(dāng)即將在羈的相關(guān)人員通通判刑,樊剛強的得力干將們死的死、亡的亡、被流放的被流放,一時之間,朝野震蕩、談“樊”色變。

  大政與北胡握手言和,之前你打我殺的事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似的。時間流逝,當(dāng)年的事逐漸平息,真相如何,也沒有人再提起了。大政還是那個大政,像一條緩緩地行駛在深水里的巨輪。

  這一天,有三個人進(jìn)了望江城。

  真正說來,望江城的惡名有兩種來源。一部分源于事實、一部分源于訛傳。

  從前朝綿延的二百三十八年到本朝歷經(jīng)的二百二十六年凡四百六十多年間,望江城一直是犯人流放與罪臣貶謫之地。幾百年間,血脈雜陳,子孫繁衍,望江城一帶早已經(jīng)沒有了純正的當(dāng)?shù)厝?,或者直白一點講,沒有了身家清白的人。這兒的人要么是犯官之后,要么就是被發(fā)配來不久的新戶。

  更多的則是源于“傳說”。大政疆土幅員遼闊,望江城地處其西南方云隱山脈腳下,地理位置孤絕。普通老百姓,或者一般官員,從未有機會親自踏上這塊土地。因此,絕大多數(shù)人口中說著望江城“窮山惡水出刁民”,但其實誰也沒親眼見過。

  最初的最初,追溯到前朝開國之初,一名徐姓官員受朝廷任命來南部視察,行至望江城一帶,很不走運,撞上了十來個巴尼國人——巴尼國本在遙遠(yuǎn)的云隱山脈那邊,和望江城隔著一條大雪山外加數(shù)百道崇山峻嶺,道路艱險、實難相通,這么多年下來就過來這十幾個人,還偏偏讓徐大人一次性撞全上了,你說巧不巧?巴尼人本就又黑又野蠻,經(jīng)過一番缺衣少食的長途跋涉,從外貌到行為簡直與野獸無異,見了徐大人一伙,雙眼放光,一哄而上,愣是憑這十來個人打敗了徐姓官員一百多號人。不由分說,將徐大人一行人所有財物搶劫一空,連身上衣服也扒了個干凈。徐大人一行只好用樹葉勉強遮羞,倉皇逃進(jìn)望江城。

  望江城當(dāng)時的城主苗要簡也是個大大咧咧的主,見到徐大人那副滑稽的樣子,愣是沒忍住,笑出了聲。這便令一向睚眥必報的徐大人暗中記恨上了。待回得京城,朝堂之上,徐大人流著淚向皇帝哭訴了望江城一行的恥辱。裸奔之恥、譏笑之恨,樣樣刻骨銘心,徐大人極盡添油加醋之能事,由那一伙劫匪如何兇悍說起,最后說到望江城如何不堪:土地荒貧、百姓刁蠻、官員奸猾、民風(fēng)粗鄙……一番話說下來,在場之人無不聞之色變。散朝之后,同僚好友酒肆茶樓里一坐,夫妻家人枕上飯桌上一說,望江一城種種劣跡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不到一年,全國上下人盡皆知……

  不知從何時開始,望江城又成了專門流放犯人的地方。這對于望江城的名聲來說,可真是“雪上加霜”。每至新官任命、崗位調(diào)整,望江城就成了萬人嫌——君子要在芝蘭之室,怎么能入鮑魚之肆與一群犯人之后同流合污呢?而那被任命了望江城差事的,臨行的時候無不如喪考妣,好像被押赴刑場的死囚。上行下效,官場上聞“望江城”而避之不及的習(xí)氣也讓百姓們對望江城生出非議。如此這般幾百年,望江城“窮山惡水刁民”的惡名板上釘釘。

  望江城這塊土地如果會說話的話,一定會說自己比“竇娥”還冤。幾百年間,他望江城從未出過大盜悍匪,也沒發(fā)生全國轟動的血腥犯罪,憑什么被說成那樣?那些當(dāng)官的口中所謂刁民,從前也是朝廷命官,也講個仁義禮智信,也喜歡琴棋詩酒花,只不過運氣比那些仍然安坐高堂的舊日同儕差了一些而已。況且他們因為之前的經(jīng)歷,決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越發(fā)知法守禮,也越發(fā)注重對子孫后代的思想教育。因此,幾百年間,雖然流放望江城一帶的犯人逐漸增多,但此地依然政事平和、民風(fēng)淳樸,從未生出什么禍亂。當(dāng)然,如果望江城這塊土地會像人那樣生氣,也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尤其是他那些不爭氣的子民。這都好幾百年了,眼看著自己的地盤被別人肆意地摸黑嘲弄,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她洗刷冤屈!

  再不好也是自己版圖里的一塊疆土,總不好撒手不管。大政開國君主圣元帝李壡分地定銜之時,在確定望江城城主人選一事上費了不小一番心思。最后朱筆一揮,欽定了前朝軍政大員趙云清及其子孫世代永為望江城之主。

  那趙云清原是前朝兵部尚書兼領(lǐng)全國兵馬大元帥,曾出奇謀折了李壡十萬人馬,造就了五百年來戰(zhàn)爭史上最驚心動魄的傳奇一戰(zhàn)——秦川之戰(zhàn),硬生生為已至窮途末路的前朝續(xù)了兩年壽命。當(dāng)時是,李叡恨不得當(dāng)場將趙云清那斯生吞活剝了。攻下皇城央都之后,趙云清被人五花大綁壓到李壡面前。這個跪在面前的滿頭滿臉血跡斑駁的男子,一臉坦然地看著他,目光居然還能如孩童一般清澈。李壡不由想起少年時翻開《千秋流云賦》于扉頁上看到的第一句話:萬歲皇尊千秋霸,不堪流云詩一篇。這樣大膽而寫意的境界,叫他被仕途名利緊緊捆縛的一顆少年心震動不已。極致后來風(fēng)云變化,仕途沙場,熬鷹似的一場場下來,他才真正知道:少年時的偶像不但是一個百年難遇的詩才,還是個不世出的帥才。與他對峙,讓他已被官場套路的內(nèi)心重新掀起激情的狂瀾。

  此時此刻,曾經(jīng)的偶像、畢生唯一的對手,就跪在他面前,用那樣的目光看著自己。李壡心中變了幾遍,轉(zhuǎn)過千山萬水、數(shù)十年光陰,到底不忍心要了他的命,說了“好自為之”四個字,揮手讓人將趙云清帶了下去。第二天,李壡朱筆一揮,親擬敕命,封趙云清為望江城主,趙家嫡子世代承襲城主位,每十年城主需攜嫡子進(jìn)京述職一次。

  再說那趙云清,本非將名譽權(quán)勢視為生命之人。他為前朝金戈鐵馬而與大政殊死為敵,實乃在其位謀其政,職責(zé)所在必須如此。無奈前朝氣數(shù)已盡,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挽回。他自認(rèn)已經(jīng)盡力?,F(xiàn)在前朝覆滅了,他在前朝的職責(zé)自然也就不復(fù)存在,以死報國什么的不是他的風(fēng)格。因而當(dāng)一向與他不對付的宰相穆聞道破口大罵他“二姓無膽豎子”之后觸柱殉國,他仍然問心無愧。改朝換代一番血雨腥風(fēng)的歷練,早已堪破朝堂上你來我往的那些事。江山依舊,百姓如常,新取代舊必然事出有因。他有什么好執(zhí)著的呢?他心平氣和地接了新皇敕命,帶著一家老小并幾個隨身多年的老仆迤邐到了望江城。真正叫他觸動的是到了望江城之后。他所見所聞,無一不與先前聽到的說法相反。饒是官場、沙場摸爬滾打了這么年,仍然被現(xiàn)實與謠言之間的巨大差距震驚得目瞪口呆。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趙云清對人生、生命的看法愈發(fā)隨性。

  望江城一帶的百姓自有一套禮義廉恥準(zhǔn)則,也自有一套活法兒。從此以后,趙云清便在那一片被人嫌棄的土地怡怡然施起了無為之治,除了幾個偷雞摸狗拔蒜苗的慣犯滑頭,居然沒出什么大事。趙云清的子孫后代們見治城可以如此省力,便有樣學(xué)樣,這一無為便無為了一百多年。到得這一代,已經(jīng)是第十三代城主,喚作趙永安,人如其名,也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主。趙永安年逾四旬,膝下只得一子。名喚趙子玉,生得望江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出眾。然而,那趙子玉自十歲那年跟隨父親進(jìn)京述職,在京城里待了半月時間,回來之后性情大變。起先趙永安并未在意,覺得男孩子么,到了這個年紀(jì)都這樣;等他察覺出不對的時候,趙子玉已然成了望江城里頭一號的混世魔王,每日只知呼朋喚友,除了斗雞走狗就是吃喝玩樂,成天沒有一件正事。趙永安請來各色各樣的管教夫子,都熬不過兩天,便被趙子玉氣得拂袖而去。趙永安實在看不過去了,決定好好管教兒子一番。結(jié)果還沒說上兩句,那趙子玉陰陽怪氣道:“爹,您別怪我啊,您去找趙家老祖宗去!要不是先祖蔭庇,我如何能還沒出便有城主等著做。反正這輩子就這樣了,還用得著讀那什么勞什子四書五經(jīng)么?!?p>  這句話將平時就不善言辭的城主大人噎了個半死。嘴張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句話來反駁。前幾年,兒子犯了混他要管教,總有人攔著他勸說“樹大自直”。他當(dāng)時也以為樹長大了自然就直了。卻忽略了,如果那個樹林里所有的樹都是彎著長的,小樹苗怎么可能“自直”呢?對子女最重要的教育便是言傳身教,他趙家最近幾代沒出過一個勤勞奮進(jìn)的好榜樣,身邊又都是些成天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绔子弟,他兒子怎么可能學(xué)好?趙子玉的話混是混,卻著實沒說錯。是以,趙永安哪里還有教育兒子的底氣?灰溜溜地走了。從這以后,他只要一教訓(xùn)趙子玉,那混小子便用這樣的話來堵他。氣得趙永安干著急沒辦法。

  話分兩頭說。

  話說這一日卯時過半時分,一天不黑不白的云絮收斂著明澈天光,昏沉沉地有些像夏日暴雨初歇的模樣。頭天從望江城里進(jìn)去的那三個外地人又出來了,上眼一瞧,是兩個官差和一個犯人。兩個衙差一高一矮,高的身材挺括結(jié)實,約摸二十來歲模樣;矮的約摸五十多歲的樣子,雖不及那年輕的壯碩,卻也十分敦實。穿著一樣的服裝。水紅色的外衫因年久褪色而發(fā)白,又因久經(jīng)旅途風(fēng)塵缺少漿洗而發(fā)黑。胸口正中一個黑圈,里面是一個同色的大字“押”——圈與字也具是褪了色的,令原本剛正嚴(yán)肅的一身服裝多了些些不痛不癢的感覺。二人穿的正是大政專門負(fù)責(zé)押送犯人到流放之地的押解官的統(tǒng)一制服。兩名押解官中,矮些的那個長者,喚作李寶糧;高些的那個年輕人,虎背熊腰的,喚作劉大福。李寶糧早先與不同的搭檔在望江城這條線上跑了二十多年,自劉大福入行之后,他的搭檔便固定成了劉大福。到如今,師徒二人已經(jīng)在在京城到望江城這條線上跑了三年多。

  李寶糧雙手被在身后,手中牽著一條又粗又長的麻繩。順著麻繩往回看,一條黑色的人影漸漸地從望江城幽深的門洞里走出來——只見那人身形十分高大,卻是極瘦,襯得那身臟得看不出原色的衣服越發(fā)地不合身,晃晃蕩蕩地掛在身上,肩頭、胸前衣衫貼合之處印出支棱的瘦骨。一張臉也烏漆嘛黑的,看不清本來模樣。顴骨和腮部一個突兀聳立一個陡然塌陷,沉陷在眼窩中的雙眼空洞洞的朝著前方。這個人只剩一層皮包骨,就像荒灘戈壁一樣了無生氣。望江城八月初秋的早晨,空氣中已不見了夏日獨有的那種潑辣刺皮的熱。和風(fēng)吹送著,吹得那人一頭亂發(fā)蓬草似的頭發(fā)愈發(fā)凌亂。

  城里有名的二流子趙八眼昨天就聽狐朋狗友說京里的官差押送犯人來了,于是一大早飯就和一撮人蹲守在城門外的那棵老柳樹下了,幾雙眼睛巴巴地望著城門口,終于盼來了城里走出來的三個人。趙八眼眼睛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走在最后面的那個人,喃喃道:“怎么這么年輕!”

  “大哥,瞧你說的,犯錯誤分年齡么!”

  趙八眼將在那說話的小弟頭頂上拍了一下,站起身,一臉諂笑地跑上前去,跟著那兩個官差中年齡大的那一個,一邊走一邊嘿嘿笑,問道:“李大人,這人犯了什么罪?。俊?p>  被問的官差——李寶糧,大政國年齡最大的一名流放犯解送官——笑道:“偷了人家的雞了?!?p>  趙八眼“啊”地一聲,叫道:“偷雞怎么會判流放?”眼睛咕嚕一轉(zhuǎn),反應(yīng)過來人家是拿他開玩笑呢,大手一揮,三五個瘦猴似的黑漢子一擁而上,都將手里的東西往年齡大的官差面前湊,

  趙八眼:“李大叔,您從京城遠(yuǎn)道而來八百里,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這是小的們孝敬您的?!?p>  李寶糧朝面前那幾雙雞爪子似的手瞥了一眼,瞧見里頭有肉蛋、酒水、瓜果梨桃、還有一堆小錢,哈哈笑道:“真給我?我可是要送去衙門里驗貨的?!?p>  趙八眼嘿嘿地笑了兩聲,狗皮膏藥似地湊過去,“您就跟咱們說說吧!您也知道的,咱們這邊成天也沒個新鮮事,兄弟幾個都快無聊死了。李大叔,您就當(dāng)講故事呢吧!”

  李寶糧旁邊那個又高又壯的年輕漢子突然喝道:“滾去一邊!再敢啰嗦,將你們問個半路劫囚的罪名抓起來!”

  趙八眼那伙人被唬得同時將身子往后一撤,連忙收起東西,都將眼睛瞧著趙八眼。趙八眼知道李寶糧這徒弟不好惹,討著饒和幾個手下散去了,口中嘟囔著,“不說就不說嘛!做什么這么兇!”

  等他們走了,李寶糧的徒弟劉大福不滿道:“師傅,他們是些什么人,干嘛總跟他們說這么多!”

  李寶糧:“這一路走來也沒什么有趣的,逗逗他們又有什么?!?p>  劉大福嘟囔道:“師傅怎么越來越像個三歲的小娃娃了?!?p>  李寶糧嘆息一聲:“這條路,還能走幾趟呢?”

  劉大福:“只要師傅想走,徒弟就是背也把您背上?!?p>  李寶糧望著身邊這個比自己高出了一頭多的莽漢子,慈祥一笑,道:“傻孩子。”

  已經(jīng)是八月份了,再有不到一個月就是望江城秋稻收獲時節(jié),也是一年之中最為忙碌的時候,用當(dāng)?shù)厝说脑拋碚f,忙得“腳不離地”。吃喝用度,一切物事,都必須提前準(zhǔn)備好,四里八鄉(xiāng)的人紛紛趕到望江城,置辦接下來要用的家什物件。李寶糧三人逆著人流行走,李寶糧牽著麻繩,劉大福甩著膀子,被麻繩拴著的那個年輕人又瘦又高,模樣冷峻,沒有靈魂似的被人牽著走,樣子就像一只人形的大木偶。往來之人紛紛側(cè)目,大部分都盯著那個年輕人看。

  有人認(rèn)出了李寶糧,笑著打招呼:“吆,是老李呀!又過來啦?!?p>  李寶糧:“是啊!你城里采買去啊?!?p>  “昂!晌午要不要去我家喝兩杯呀?”

  李寶糧:“任務(wù)在身呀,下次吧!”

  “這次要送到哪兒啊?”

  劉大福搶道:“云隱村??!”

  “啊!云隱??!好地方,好地方,”

  李寶糧在這邊云淡風(fēng)輕地跟鄉(xiāng)民們閑談,系在繩子那頭的沈懷瑜可就沒那么輕松了。

  沈懷瑜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手與頭三根并在一處,夾在一張沉重的木枷鎖里,每走一步,囚服便要在他只剩一副骨頭架子的嶙峋瘦體上飄動一下。突然被一塊突出地面的小石拌了一跤,沈懷瑜打了個趔趄,落葉似的輕飄飄地就要張倒,麻繩受力,隨之一緊,木枷鎖順勢向后一頂,磕在他脖頸上那道由于長時間的摩擦勒割而形成的血痂上,又是一陣鉆心的疼痛,然而沈懷瑜卻連眉頭都沒眨一下,依然面無表情,心中,再次飄過一陣縹緲如霧的茫然:為什么會這樣?——這個問題,他已然問了自己千萬遍,從最開始的心痛欲碎、生不如死,到現(xiàn)在的淡漠無味、偶爾想起,詰問的次數(shù)太多了,最痛的痛苦也被沖淡了。那樣一樁案子壓在身上,已然教他失去了一切,包括尊嚴(yán),連尊嚴(yán)都失去了,還有什么理由活在這個世上?沈懷瑜茫然地扭頭四顧,入目處高山重疊、不見盡頭,不知道自己最終將會流落在哪處山野!在這樣的偏僻之所,他還能做什么?這一輩子,所圖無望,他已然心死!

  沈懷瑜滿心苦澀,想起恩師的話,終于再次痛苦起來,心道:恩師啊恩師!你為何還要叫我活下來?到了這個地步,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沈懷瑜不知自己還能為何而活、為誰而活,卻又不能死?,F(xiàn)在的他,就像一只空罐子,感官遲鈍,神識缺失,摔碎了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他像只提線木偶似地被人牽著走,只不過被一顆小石子絆了一下,身體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就像一座將要崩塌的大山。

  李寶糧覺察了麻繩上的力道,微微側(cè)臉,余光里沈懷瑜行走如常,不動聲色地轉(zhuǎn)過臉去。劉大?;乜戳艘谎郏駠u道:“師傅啊,朝廷判他流放望江城,咱們就把他放城里好了,干嘛非要把他送去云隱村呢?你要想去云隱村看白老爺子,咱們把他向趙城主一交接,空著身子,買點好東西帶著,這樣去不更好么?”

  李寶糧嘆了一口氣,“有些事啊,你不知道哇?!?p>  劉大福:“什么事?”

  李寶糧:“什么事你就別管了,好好走路?!?p>  劉大福扭頭瞧著沈懷瑜,不悅地咕噥了幾句。李寶糧微微瞇起眼,面無表情地盯著劉大福不則聲。一處生活了這么多年,師傅的秉性習(xí)慣劉大福很是清楚,怎么會不知道師傅此時為什么這樣看著自己呢。師傅平日里慈眉善目,很少發(fā)火冒煙;當(dāng)他虛著眼睛,臉上沒有笑容,盯著哪里不說話,那就表明他不高興了。劉大福心中一緊,立刻挺直腰桿,小聲道:“師傅,我錯了?!?p>  李寶糧見徒弟這般反應(yīng),心中稍感寬慰,徐徐問道:“大福,你覺得干咱們這一行的,最缺什么?”

  劉大福是個直腸子的莽漢,沒聽出師傅話里的深意,認(rèn)真地想了想,道:”睡覺太少,缺銀子,還不好找媳婦……要說哪個最缺,徒弟還真沒想過?!?p>  李寶糧又嘆了一口氣,他就喜歡劉大福性格率直這一點,但是也最擔(dān)心這一點,怕以后自己不在了,他容易上當(dāng)吃虧。

  李寶糧:”大福,師傅不是指這些。一行有一行的風(fēng)光,一行也有一行的毛病。做咱們這一行的,看盡人間慘象,時間一久,最容易麻木無情??墒侨巳绻麤]有感情,跟茅坑里的臭石頭還有什么分別呢?如果沒有感情,做人也就沒什么意思了。大福,你記好了,不管什么時候,咱們都不能拿人命當(dāng)兒戲!這句話,是當(dāng)年我第一次跟你師祖去鹽梁出任務(wù)時他老人家跟我說的,現(xiàn)在我再說給你聽。等你以后經(jīng)的事情多了,就知道了,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了?!?p>  劉大福皺起了眉頭,疑惑不解道:“可是師傅,您前兩天不是還教導(dǎo)我,差事比性命更重要,怎么現(xiàn)在又說沒有什么比性命最重要了呢?”

  李寶糧連連笑道:“傻孩子,真是個傻孩子!”笑著,嘆了一口氣,“哎!我的話你倒是記得清楚!我很高興??!這兩種說法都沒錯。我說性命最重要,是因為只有先保住了性命,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才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人。但是有朝一日,你情愿用性命保護的東西要被人給打碎了,你覺得是性命重要是還是你要保護的東西重要?”

  劉大福恍然大悟,開心地笑起來,興奮道,“師傅,徒弟明白了?!?p>  李寶糧:“日后記得多聽、多想,不管別人怎么說、怎么做,先得自己心里有譜,知道么?“

  劉大福重重地點頭,“嗯”地應(yīng)了一聲。

  沈懷瑜盡管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樣,耳朵到底沒壞,將李寶糧師徒的對話聽了個全,心里越發(fā)苦楚——曾經(jīng),他不可一世,私心里覺得自己強過所有人,然而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連兩個小小的監(jiān)押使都不如!那個年齡大的監(jiān)押使說的話,什么“不能把人命當(dāng)兒戲”、“性命重要”、“要保護的東西重要”,說得很對,可是他呢,喝了一場酒,就要了那么多人的命!

  李寶糧師徒二人熟門熟路,從望江城出來之后,穿過一片連綿起伏的荒野,轉(zhuǎn)過十來座草木幽深的青山,一面走,一面品味山村野景;在野地里過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時候接著走,沿著一段崎嶇不平的野路走進(jìn)群山深處,又繞過半座山,忽然視野大開,一片小平原毫無預(yù)兆地呈現(xiàn)在眼前。

  路兩邊,田埂縱橫交錯,圍攏著一塊塊水潤秧青的稻田,如同一大片平湖在大地上鋪開。不遠(yuǎn)處的小荒原上,一頭青牛正甩著尾巴低頭吃草,且吃且走,步態(tài)悠閑,牛背上仰躺著一個少年,面上覆著一只尖頂斗笠,想來是愜意得睡著了吧。碧綠盡頭,黛色群山在渺遠(yuǎn)的霧氣中橫亙連綿,由南向北望之不絕——那便是分隔大政與巴尼國的云隱山脈了。時候已經(jīng)不早,然而因高山阻隔,陽光還未照到這片土地上。霧氣氤氳變幻,纏綿巍巍青山,青山在霧中神秘莫測,猶如蒼龍在天騰云駕霧。秋風(fēng)陣陣,送來混合著稻子、野草、晨露之香的氣息,碧綠的稻浪如同水面漣漪似的一波波向遠(yuǎn)處蕩漾,一直奔涌到云隱山下。突然之間,天光乍泄。一排明黃光線從三人背后那座山的山頂上方掠過,筆直地投在視線盡頭遠(yuǎn)山與田野交接的地方。晨光金黃、稻秧濃翠,青山蒼郁,三種最美好的自然之色交相輝映,在陽光照著的那一處像一壇老酒似的緩緩發(fā)酵,韻味綿長、層層疊疊,越是品評便越發(fā)沉醉。

  此時此刻,三個山外來客正站在大山的陰影里,看著光彩大盛的遠(yuǎn)處一隅,都被這靜美安謐的田園風(fēng)光震撼得目瞪口呆。沈懷瑜那雙缺乏神采的黑眼珠忽地一顫,臉上驚訝之色如同夏夜的露水閃那樣一閃而逝。

  第一縷光線撕開云層后不久,日光如同決堤的河水,霎時傾斜在這片恬靜得如同世外桃源的土地上。天上云層漸漸消融,地上霧氣徐徐散去。在逐漸升高的一片緩坡上,一群草頂石墻的小民房神清氣爽地從霧氣里浮上來,稀稀拉拉地排列著,安靜地呈現(xiàn)在三個外鄉(xiāng)人面前。

  那便是他們此行最終的目的地了。

  那便是云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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