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河嗤笑,他端著酒杯的手都在抖,酒杯里的酒都灑了出來。
他知道方驚夢不是一個(gè)善于開玩笑的人,渾身上下以后一種冷。
這種冷大概是源于他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
還有他殺手的身份。
當(dāng)然,未必不是一種自我保護(hù)。
蘇小河只覺得他的玩笑也這么冷。
但他還是笑了。
冷的玩笑自然能夠令人發(fā)笑。
至少蘇小河笑了。
方驚夢沒有笑。
他無聲無息的盯著蘇小河,方才的話只說了一遍,他就不會重復(fù)第二遍。
蘇小河還在笑。
他笑的更厲害了,一只空閑著的手,還拍著桌子。
酒杯里的酒都灑到了他的手上,順著手腕柳進(jìn)了衣袖里。
可方驚夢還是悄無聲息,甚至連呼吸都要停止了一般,就這么望著他,不發(fā)一言。
蘇小河的笑終于變淡了。
他也面無表情,不發(fā)一言,像方驚夢那樣看著他一樣的看著方驚夢。
他信了。
方驚夢并不是開玩笑。
他一向不開玩笑。
蘇小河雖然與他相識不長,但卻極其了解。
他放下了酒杯,問道:“誰要你殺我?難道是顧忌禪?”
方驚夢卻搖頭道:“門里讓我殺你,背后的雇主另有其人。我問過石化雨,但他也不知道?!?p> 蘇小河手指輕輕叩擊著桌沿,道:“你不會殺我?!?p> “為什么?”方驚夢難得的笑了。
蘇小河篤定道:“因?yàn)槟阋呀?jīng)‘死’了?!?p> 蘇州城里關(guān)于方驚夢與顧忌禪同歸于盡的傳言眾人皆知。
“你不明白‘三更門’的規(guī)矩?!狈襟@夢的笑轉(zhuǎn)瞬即逝,猶如曇花一現(xiàn),“我‘死’了,‘三更門’還在,只要‘三更門’在,就會有殺你的殺手?!?p> 蘇小河恍然大悟:“原來,你兩次說有人要?dú)⑽?,一是顧忌禪,二就是有人要?dú)⑽?,‘三更門’讓你來執(zhí)行?!?p> 他玩味的道:“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天,你們門里這是以閻王自喻啊。”
方驚夢的神色里有些許的無奈,道:“雇主要‘三更門’要?dú)⒛?,恐怕并非一般人,你是不是的罪過什么人?”
蘇小河茫然又肯定的道:“不可能,我剛剛下山,唯一一次可能得罪的人事,都被你干了。至于顧忌禪我是得罪死了,簡直無妄之災(zāi),但他已經(jīng)死了。其他人,我應(yīng)該沒機(jī)會得罪?!?p> 他指的是方驚夢救雜耍班子那些孩子的事。
方驚夢皺眉道:“不過最奇怪的是,石化雨對我說,雇主又取消了對你的刺殺。”
蘇小河道:“那不一定不殺我,想要親自動手也不一定?!?p> “所以我來提醒你。”方驚夢眼里有種幸災(zāi)樂禍的光,“之前我是怕你誤會,所以一直沒告訴你?!?p> 蘇小河仔細(xì)去看,方驚夢又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
他問:“當(dāng)初你為什么不動手?”
方驚夢冷道:“我不想動手。”
蘇小河又問:“原因呢?”
“不想動手就是原因?!?p> “不想動手是結(jié)果,不是原因?!?p> “你要什么原因?”
“我在問你。”
“你非要問?”
“我已經(jīng)問了。”
“因?yàn)槟闵??!?p> 蘇小河敗下陣來,卻笑了:“你是我第二個(gè)朋友?!?p> “為什么是第二個(gè)?”方驚夢神色不善。
“第一個(gè)是我在‘小寒山’的玩伴,你沒機(jī)會做第一個(gè)了?!?p> “我不是你朋友?!狈襟@夢出乎預(yù)料的拒絕了。
蘇小河愕然問道:“為什么?”
“你又非要問?”
“我已經(jīng)又問了。”
“我只有兄弟,沒有朋友?!?p> “那我算你兄弟不?”
“我拒絕回答?!?p> “我非問不可?!?p> “那你別怪我。”
蘇小河眉毛一跳,脫口問道:“怪你作甚?”
“我只拿傻子當(dāng)兄弟?!?p> 蘇小河徹底無話可說。
他不說,方驚夢卻在說:“相識的人就能叫做朋友,相熟的人就能叫好朋友,相處多年的朋友也能叫至交。但朋友會背叛你,出賣你,當(dāng)面朋友,背后仇人,為自己插你兩刀,甚至還想要你的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p> 蘇小河聽的心底發(fā)寒。
方驚夢卻不管他有何作想,還在繼續(xù)道:“人人都有朋友,人人都被朋友出賣。所以,我不要朋友,只要兄弟?!?p>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蘇小河腦海里突然就浮現(xiàn)了這句話。
“不?!狈襟@夢果斷而又果決且又決絕的搖頭,“我不要這種兄弟。”
“那你要什么?”
“可共患難,亦可共富貴。”
“那就難了。”
“為什么?”這次卻是方驚夢在問。
蘇小河在答:“有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兄弟,有不可共患難可共富貴的兄弟,也有不可共患難,亦不可共富貴的兄弟,但就是沒有即可共患難,又可共富貴的兄弟?!?p> “那你是不是我兄弟?”方驚夢語氣冷,神色冷,人更冷。
“我有患難,如今有人要?dú)⑽遥m然又不殺我,但難保還是要?dú)⑽?。”蘇小河眉毛飛揚(yáng),神色憂慮,“你要與我共患難嗎?”
方驚夢言簡意賅,字字如鐵。
但他只有一個(gè)字:“能!”
蘇小河笑道:“可我沒富貴啊,怎么做你的即共患難,又共富貴的兄弟?!?p> “我也有患難,石化雨雖然幫了我,但‘三更門’未必是那么好隱瞞的,說不定哪天就東窗事發(fā)?!狈襟@夢冷笑道,“你要一起嗎?”
“同是天涯淪落人,一起有何不可?”蘇小河侃侃而談,“殺我的人要?dú)⑽?,又不想殺我,或許就再也不想殺我,說不定還是殺我。石兄既然幫你假死,他一定有把握不讓‘三更門’察覺出任何蛛絲馬跡,你的患難或許不存在,我的患難恐怕很難消。你也說,殺我的人未必是一般人,我也不知道怎么惹了這樣的人,你要和我做兄弟,共患難,這場患難怕是不好過?!?p> “你廢話還是那么多。”方驚夢以一種鄙夷的眼光瞥著他,“我的積蓄都買了這家酒樓,我現(xiàn)在幾乎身無分文,我也沒富貴?!?p> 蘇小河眉飛色舞的道:“那我們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患難的兄弟。”
方驚夢道:“我是幫你共患難的兄弟?!?p> 蘇小河不管他話里有話,興致勃勃的道:“要不要斬雞頭,喝血酒,拜關(guān)公?”
方驚夢問道:“斬了雞頭,喝了血酒,拜了關(guān)公,才算兄弟?”
蘇小河搖搖頭:“那倒不是,我在‘小寒山’見到說書先生,書里都是這么說的?!?p> “書里是書里,書里寫的又不是我們?!狈襟@夢卻道,“要不你割指,你喝血酒?”
“你呢?”蘇小河問道。
“我不喝人血。”方驚夢蹙眉,“你要覺得好喝,你可以喝?!?p> “那還是算了?!碧K小河立即興致缺缺,當(dāng)即拒絕。
他又道:“我們是共患難的窮兄弟?!?p> “是你窮,不是我窮?!狈襟@夢否決道。
蘇小河蹙眉問:“為什么?”
方驚夢悠然道:“我還有這家酒樓啊,雖然交給武叔他們打理,哪天我還沒飯吃了,沒地方住了,還是能來這里求個(gè)溫飽,落個(gè)腳?!?p> “你要走?”蘇小河又蹙眉。
方驚夢道:“‘一語成讖’已死,但我在這里待了這么多年,又與武叔他們幾個(gè)有牽連,若是哪天被門里發(fā)覺了,怕是要連累他們。我離開了,他們才安全。哪怕‘三更門’發(fā)現(xiàn)我沒死,想我殺我,死我一人,總好過死很多人?!T’那時(shí)也不會為難武叔他們?!?p> “江湖路遠(yuǎn),結(jié)伴而行?”蘇小河提議道。
“你能走的了嗎?”方驚夢卻問。
蘇小河反問道:“為什么走不了?”
方驚夢似笑非笑的道:“你的洛小姐呢?”
蘇小河心里一跳,忙道:“什么我的洛小姐?我和洛小姐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p> “你來做什么?”
“我受了我兄弟之托,將婚書還給洛前輩。”
“婚書還了,你怎么還住在洛家了?”
“洛家至少有難,看在我兄弟的面上,我也不能一走了之?!?p> “‘小池巷’從此不復(fù)存在,顧忌禪已死,‘焚心圣手’不知所蹤,你是否要永遠(yuǎn)留在洛家?”方驚夢問的極快。
蘇小河答的極快:“我走不了?!?p> “方才我就說你走不了。”方驚夢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蘇小河辯解道:“最近各門派都去拜訪洛前輩,洛前輩索性閉關(guān)不出,我去辭行,也見不到他。你說我總不能不辭而別?況且,囊中羞澀,江湖路遠(yuǎn),沒有盤纏?!?p> 方驚夢愜意的道:“你沒有,我有?!?p> 蘇小河聞言毫不客氣的道:“你的,就是我的?!?p> 方驚夢指著他,道:“你怎么……”
蘇小河理所當(dāng)然的道:“我們是兄弟,兄弟之間,不必生分,理所應(yīng)當(dāng)。”
方驚夢意味深長的道:“不過,我有一個(gè)條件,也有一個(gè)問題?!?p> “什么條件,什么問題?”
“我做大哥,你做二弟。”方驚夢一語敲定。
蘇小河擺手道:“不妥?!?p> “沒有不妥?!狈襟@夢斷然道。
蘇小河道:“你我做兄弟,不必學(xué)他人俗不可耐的結(jié)拜,但誰做大哥,咱們要按生辰八字來?!?p> 方驚夢冷道:“你自己也說,江湖路遠(yuǎn),囊中羞澀。你要行走江湖,天天在醫(yī)館做郎中,那不叫行走江湖,那叫行醫(yī)。咱們要結(jié)伴而行,盤纏我有。但只聽大哥接濟(jì)二弟,卻不聞二弟救濟(jì)大哥。太難聽!”
“你是以錢財(cái)論大哥二弟?!碧K小河對他的言論瞠目結(jié)舌。
他又問:“那問題是什么問題?”
“你做二弟,我做大哥?!狈襟@夢一錘定音,“二弟,就這么定了?!?p> 蘇小河還要說話,方驚夢攔住他,舉杯道:“喝了這杯酒,你我再論大哥二弟?!?p> “好!”蘇小河舉杯痛飲。
酒是好酒。
更是烈酒。
他喝酒如喝水。
酒水下肚,嗓子火熱,他還不及咳嗽。
他的臉皮紅了。
眼皮沉了。
頭腦暈了。
蘇小河曾說他沾酒即醉。
方驚夢卻見過沾酒即醉的人,一醉即倒。
蘇小河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