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開山年始,距今一萬七百四十二年,始無凈草。
此后七百年間,百草逾漸凋零,再無生態(tài)。
黃泉之地,逐漸和它的名字一般,黃土漫天,陰霾滿地。
雖然五城八殿、周邊郡都州署,風土各異,建筑奇多,并不很顯頹態(tài),但若是出城數(shù)里,便立刻能察覺到屬于這輪回之地的僵蟲之氣。
沉于死亡之地的眾數(shù)陰魂,在此后數(shù)年,再也沒見過記憶之中滿城花開,如有青碧的景象。
百草雖無輪回,卻在眾魂心中,很有些不同的地位,那些顏色,在他們眼中,是屬于生的顏色,也是唯一一種還能讓他們對活著有些感念的存在。
這也是為何,萬年前離園一出,陰間百草終于有了轉(zhuǎn)機,即便花婆婆頂著萬年勿需輪回的特例,整個陰間的聲音還是一應迎合,無人置喙。
再之后,百草的身價更是水漲船高,離園也終于慢慢在陰間立住了腳。
以木為尊的風氣也慢慢成了氣候。
只是好景不長。
離園初建后的第一年,便出現(xiàn)了第一幅木源天象。
費老磨著門口用做化肥的一堆干草葉,緩緩道出由這木源天象引出來的離園歷史。
誰也想不到,離園初建,就會突然出現(xiàn)這幅預示離園破敗的木源天象。
說起來,這第一次木源天象出現(xiàn)的時候,還有件李代桃僵的事兒。
那是一株異生蒼耳葫。
某日里,在原本葫蘆兩側(cè)的茸耳之上,突然就生出了一對勾著云紋的紅色花兒。
當時離園生魂眾多,但花也培育的不少,因而當時負責的生魂,是過了幾日才發(fā)現(xiàn)此異變。
初見到那株異變的蒼耳葫時,可把他高興壞了。
這可是離園第一株產(chǎn)生變異的植株,必定會給他帶來潑天富貴。
他當即就上報了天階生魂。
結(jié)果卻在運送的道兒上碰了花,看到了幻象。
那時的離園,百樓新起頗是氣派,花房之中又生魂眾多,和木源天象之中的慘敗景像對比鮮明。
那生魂一看到幻象便知不對,立刻明白過來這花并非變異。
于是他干脆推脫如廁離去,將運花的事兒交給了在旁幫工的新來生魂。
臨了回去還怕被追究,又偷偷吞吃了普通陰魂的食物,讓自己不再是生魂以后,才回屋等待結(jié)果。
木源天象的出現(xiàn),在離園內(nèi)部很是掀起了一波巨浪。因為過往之中,但凡木源天象的出現(xiàn),都預兆著一場動亂將近。
于是花婆婆帶頭出園,親自前往幽都,請示幽冥主此事,方月后才歸。
彼時那個養(yǎng)著異生蒼耳葫的生魂,早已因生魂之體不再,被放出了離園,而被看管起來的,就只剩下那個被頂了包的新人。
福禍相依,大家都想著那觸了霉頭的新人要遭,不料卻是被花婆婆親自帶進華末殿,開了魂根。
原來那新人,也不算被頂包。
因為此前跑掉的那個生魂,平日里便是在吊兒郎當?shù)酿B(yǎng)花。
離園之中陣法齊全,只要花不出問題,便是偷摸打混也不是很有人關心,那新人是自進來之后,就跟在那吊兒郎當生魂旁學種花之術。因而那段時日,其實都是那新人在照料那些花。
花婆婆回來后僅一查問,便有人將各種詳情告了個明白。
花有異象,必與主關。
她一經(jīng)了解緣由,便立刻周知離園上下數(shù)眾,新人照看花草有功,得遇靈氣感恩,現(xiàn)木源天象。
立升地階植士,并助其開魂根,獨立院。
日后離園眾魂,如遇花草異象,皆可放心上報,有獎無懲。
“直升地階?”杜若呆了呆,那她是不是……
“費老,花婆婆與幽冥主最后又是想出了什么辦法讓離園逃得此難的?”
費老一只手指了指外頭,“喏,這不就是辦法?”
杜若順著看過去,只看到一片斷瓦殘墟。
正不解的要再追問,她突然開了竅。
“費老,你是說,外頭這副樣子,是花婆婆他們有意造成的?”
難怪她剛才經(jīng)過白霧之中的殘破樓瓦時,總有種眼熟的感覺,這竟是……刻意為之?
“可是……”這樣也行?
“幽冥主出的主意,自然能成?!辟M老沉聲幽幽道。
“可是費老,該來的終究會來,即便它們最后不會成真,也會有別的災禍替上,幽冥主又怎能用這種一葉障目的法子去掩耳盜鈴?!?p> 杜若勾勾吃足了養(yǎng)料正在轉(zhuǎn)圈灑水的顯影花,分外不解。
“是啊,畫可欺,運難料。木源天象之上的景剛成了不足三年,幽冥主便突然陷入了沉睡,此后萬年,陰間便只知幽都幾城的司屬和各殿閻王,反倒將幽冥主放在了陰間史記上,鮮少提及了?!?p> 木源天象,世所罕見,能夠跨界出現(xiàn)在離園之中,可見其影響之大。又怎么會因為這一幅人工造成的離園景象就能將其避了過去?
“虛虛一幅場景,自是無法改變什么。但幽冥主突然陷入沉睡,未嘗不讓人多想。也許,還有些我們無法知曉的事。總之那以后,離園幾經(jīng)波蕩,卻都無福無禍,當真萬年不曾生過些什么變動。”
費老磨碎了手邊所有的葉子,終于停下了手,盯著最后一幅畫嘆了一口氣。
“如今萬年轉(zhuǎn)眼過去,有些事,怕是再也躲不過了?!?p> 他突然懶得再解釋些什么,將顯影花打理一番,便帶著杜若回了膳堂。
今日之事,遠在他意料之外,連他堪不破的銀樹枝都沒了興趣。
再次略過沉默的盯著他二人的施梅兩個,費老回了后院屋中,將一些查閱到的古籍一股腦并裝著銀樹枝的木盒塞給了杜若后,自己出門去尋花婆婆了。
“費老不是讓咱們來尋他商議木安閣的事兒,怎么,這是又出去了?”
杜若從內(nèi)院穿到外堂,終于看到了幾番被晾著的施梅二人。
一時間三顧無言。
“呃,費老剛剛說他想起了一件要緊之事,去尋花婆婆了,也不知何時會回來,要不,咱們改日再來?”
杜若捧了一手的書本匣子,半晌,終于憋出了這么一句。
施成文和梅星自然聽得出杜若在尋借口。
只不過費老幾次進出都無暇顧及他二人,想來今日是商議不成了。左右這事兒他們已經(jīng)在園外議了個八九不離十,就差與費老對個章程,便也沒再糾結(jié),約好兩日后再聚,各自告辭離去。
這頭費老去了華末殿,將杜若和木源天象的事兒如數(shù)告知花婆婆,卻發(fā)現(xiàn)離園園主聽了后竟顯得異常平靜。
“花婆婆,您?”
費老本是想來要個對策。
可花婆婆卻一句話未言,只自顧自的用打磨石磨著一叢餃子菇的菱角。
這叢餃子菇,最怕人靠近,每每有人離得近了,便會長出一些尖尖菱角保護自己,很是有趣。
花婆婆無事的時候,就會來逗逗它們,她手下不停,將四五個棱角都磨成個圓頂后,才終于開了口。
“杜若升階后的表現(xiàn)如何?”
“自是不錯的。計智平日與她處的熟,總與我夸她行事穩(wěn)重,打理盡心。計智的性子你也知道,有一句說一句,連他都夸個不停,這小姑娘,我看著很不錯?!辟M老不明白花婆婆何出此問。
“費心,你與我同守離園,也有幾千年了罷。當年莫冬的事,你可還怨我?”花婆婆這話將費老問的更顯迷惑。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何必提起。我若怨你,當年也不會自請愿留在離園,與你一同照看百草?!辟M老一向和睦的面容,染上了一絲回憶神色。
“我知你。要不是看在我和莫冬的交情,你也不會委屈自己做到這份兒上。這些年,我一直很感念你們幾個幫我照看百草,處理園務。所以我雖為園主,卻從未強迫你們幾個做些甚??v然在這離園里少了些自由,但總歸,還是將你們護了個周全。我也算不負你們,不負離園了?!?p> 花婆婆終于漏了些托付的話頭出來。
“園主,難道,此事是避無可避了?”
“那日木安閣的一行人突然拜訪,葉安又搬出靈榮詔祖的卦象,我已覺察不對。這些人,還真當我老婆子萬年的年歲白活了么。那種子一看便知來頭不對,連花鬼界都養(yǎng)不出來,怎么咱們就突然養(yǎng)出來了?事出反常必有妖,這木安閣后頭,一定還有人在控制全局?!?p> “而且日前我?guī)状纬鰣@,也在坊間聽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消息。這些事,總讓我想起當年莫冬突然消失的那些日子。離園百草固然重要,可我再也不愿看到你們誰再因為此事犯險。所以我便干脆拒絕了木安閣的合作。這杜若,有著和當年莫冬一樣催熟百草的能力,若是百草真的要遭此劫難,說不定她就是這局中,唯一的轉(zhuǎn)機了。”
“難怪她來園才不足一年,您就直接助她開了魂根??伤吘鼓昙o輕,道行淺。憑她這樣,當真能離園帶來什么轉(zhuǎn)機?”
費老想象力有限,杜若在他眼中,就是個性子簡單、愛吃吃喝喝,隨遇而安的姑娘。
“你平日與她相處的時間可比我相處的多。怎的還沒看透這個小姑娘嗎?這小妮子身上,秘密多著呢。你且回去,平日多看顧她些。還有,將洛清閣封了,勿再張揚,此事我自有決斷?!?p> 花婆婆盯著面前給杜若洗白的費心,愈發(fā)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杜若這小姑娘,看著裝傻充愣,實則重情重信,這才多久,便能夠讓計智和費心都對她如此夸贊回護了。
思及之前交到她手上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辦的清楚又明白,即便出了事,也很會保全自己,偏偏周圍的人還對她很是肯定。
想是骨子里就是個讓人愿意托付的。
其實,就連她這把老骨頭,也覺得這小姑娘很不錯。
花婆婆摩梭了下蠢蠢欲動餃子菇的圓腦袋,笑了笑。
也許,將杜若再拘一段日子,與計智等人的交清更深些,等日后這里出了變故的時候,她也能夠從心里出發(fā),幫他們一把……
至于自己,雖是在木源天相上顯了相,可說到底那也只是個預兆。
她已經(jīng)偷活了萬把年安生日子,有機會去嘗一嘗人間苦楚,沒什么不好。
滿室靜謐,只剩下那個活了萬年的黑衣美人,在一眾奇花異草中穿梭而過。
餃子菇搖著腦袋,暗搓搓的等附近的生魂氣息走遠,才重新鉆出來,隨著空氣中氤氳的氣息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