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新年還有不到一周，府里各處都十分忙碌。冬云說府里人手不夠，要借用我園子里的人，到這兒笑嘻嘻賠了個不是，就帶著三個小廝和四個打掃丫頭去了趙京嫣處。這院里的家具都是大婚新做，嶄新且潔凈，并不需要怎樣打掃。我不過趁著機會，將屋子里的陳設(shè)重新布置一番，因此對冬云的行為也沒有過多計較。
只是傍晚時分，從屋里出來，卻見小六和幾個被喚走的小廝正在清掃院子，心里略一驚奇，便問了一句“你們都忙完了？”，幾個小廝態(tài)度好的不得了的回道“我們是夫人這里的，哪能先不幫六哥和夫人做事呢?！庇谑亲笥以鹤釉偌由蠋组g雜屋，被小廝們收拾的干干凈凈，不出幾天，衛(wèi)生全部完工。
是日，春風(fēng)和暖，便與小六春凝對院子做些最后的修飾。
這院子名叫“碧落園”，字體雖然端正灑脫，掛在門上很是大方，可總與白居易那句“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聯(lián)系密切了些，總覺得凄涼了些?？晌膶W(xué)功底又實在薄弱，想不出換個什么名字好。索性編了個假花圍成的圓盤掛在中間，將“落”字略一遮蓋。
小六正拿著黑色的顏料給影壁墻上底色，只余了左下角些許空白。我過去給上色不均的地方做些修補，問小六道“小六，三十得回家跟家里人過年吧？”。
小六愣了一愣“小六入府為奴，哪有棄了主人回家的理?！?p> “嗯……”支吾了一聲不知道說什么，若說沒將他當(dāng)做奴仆，讓他別有什么主子奴才的想法，顯得矯情又不妥當(dāng)，可應(yīng)了他的話，又覺得很是不舒服。便只好道“你放輕松點兒嘛，不用這么嚴(yán)格的。反正咱們院兒里人少，不如明兒將你家里人請來，在這兒過個年，大家熱熱鬧鬧的，來個新年大party多好！”
“爬梯，是什么游戲？”。
“我的意思是，聚會。人多好熱鬧嘛，邀請你們家人到碧園做客啊！”
小六“哈哈”一笑，“二小姐不知道，我三個哥哥兩個姐姐，早都成了家，家里就剩了我爹娘！再加上他們在濟(jì)幼坊幫工，今年知道我在小姐這兒，索性就和哪里的孩子一塊兒過年了?！?p> “小六，你可真笨！小姐是想讓你和家人團(tuán)聚呢！”春凝聲音從屋檐上傳來。
小六回頭，見春凝正踩著梯子往屋檐上掛琉璃珠子，虛打了自己一下，“哎喲，我糊涂了！”又笑道“爬高的地方哪兒能讓姐姐來，換我！換我！”小六將余下幾筆畫完，放下顏料桶便過去替換春凝。
春凝坐在梯子上踢小六拉她裙角的手，嫌棄道“我可不用你，粗手粗腳的！我自己來！”。
兩個人繼續(xù)拉扯。
我道“你們兩個就不要謙讓啦，打打鬧鬧小心摔下來！”
話剛說完，身后傳來“哎呀”一聲，回頭就見小六趴在地上，身上還落了個春凝。
小六痛苦道“哎呦，好姐姐，你也忒重了！”那個“忒”字，發(fā)音渾厚有力，實在是要將心肝兒都掏出來的認(rèn)真。
果然春凝手一叉腰，“周小六！你是不是故意的！”
“冤枉啊，我是想扶著姐姐的......”
“你要心里沒鬼，可跑什么！你給我站?。 ?p> 兩個人又圍著院子追趕起來。
搖頭淺笑，繼續(xù)在影壁墻上作畫。
這庭院深深，圍墻高高，院子里一棵大榕樹雖少了枝葉，卻仍讓人有遮天蔽日之感。若不是財力物力能力受限，真想讓人將院子推出去重建一番，起碼讓視野寬闊些。想來在趙府的時候，每天坐在小樓窗前看著外面，即便眼前蕭瑟靜寂，但心情卻疏闊輕松些。那可以高出眼前局限的房屋，能夠讓視線望向遠(yuǎn)處的小樓，當(dāng)真是我緩解愁緒，放松心情的靈丹妙藥了。
有些失神，一邊作畫，一邊任由心緒飛散。不知不覺，偌大一壁墻面竟悄然變了個樣子?？粗矍爱嬜魍瓿?，便意識到一種寧靜悠遠(yuǎn)又不感到無聊煩躁的遐想氣氛也隨之結(jié)束，竟有些微微失落，不禁感嘆：美好的事物總是不能長久，也便只有這種有限才能襯托的它更加受人珍惜。
倒退幾步，看著影壁墻暗自失神。
一聲感嘆響起。
“哇——”春凝端著盆子從西邊兒過來，走到我身邊站定，“小姐是畫的哪里，讓人看了竟心里一緊，簡直比皇宮還要美些。”
“一幅畫，若盡是天地景色，自然開闊，卻也讓人有渺小孤獨之感。而若靠著熟悉踏實的場所，將眼前之景拓展出去，便是開闊與心安結(jié)合起來了。夜晚神秘幽靜，光的魔力就愈發(fā)顯現(xiàn)，幾盞發(fā)著暖黃色光的燈籠，一輪淺淺亮的月亮或零星閃爍的星星，也會讓人覺得溫暖浪漫。情緒類的東西，在這時候，最容易被激發(fā)出來，可人又是冷靜清醒的。此時若有一位好友或一個愛人，陪你扶欄靜站，那再沒有更讓人輕松愜意的事情了。”
“可小姐的畫里，只有很小的零星的人，為什么不在欄桿處畫上一對知心人呢？”
想了想道“我可能沒有想到是一對怎樣的知心人吧?！?p> “那這地方是哪里呢？看著像個靠海的莊子，卻又太宏偉精致了些?！?p> 這不過是從前玩網(wǎng)游時幫派莊園的一景罷了，不過春凝好容易如此佩服我，還是再維持一下我的形象，思索片刻，道“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地方，說是想象也好，虛實也好，不過是一種向往，何必拘泥于什么地方呢？在這個地方，或許也只在定格住的此刻，它就是充滿美好的，就可以了?！?p> “小姐是隨遇而安的性子，即便不是這畫中的好地方，小姐也能生活的開心的?！?p> “隨遇而安說來輕巧，可得需要多大豁達(dá)的心胸啊。若有選擇，我可不要待在這里?！?p> 春凝以為我說的是陸府，只道“小姐又說胡話，姑爺年少有為，多少官家小姐羨慕還來不及呢，那還能找到比姑爺更好的夫婿？”
搖頭笑道“他好又怎樣，沒有感情的婚姻，不過是耗上一輩子，徒增悲哀罷了?！?p> “從前小姐因為喜歡姑爺心里太苦，如今卻又一點兒也不在意姑爺，春凝也不知道這好還是不好，不過女子總歸是要嫁人的，小姐品貌才行樣樣都好，春凝瞧著小姐與姑爺便十分般配?！?p> 我只一笑，不置可否，轉(zhuǎn)頭對春凝道“但愿你以后能嫁個互相喜歡的，到時候我便備上一屋子的嫁妝，風(fēng)風(fēng)光光送你出府！”
“多早的事呢，春凝要一直陪著小姐，小姐在哪兒我就在哪！”春凝憨憨笑著。
“傻丫頭！”
咦？
臉上的微笑頓停，微微移了移腦袋，越過春凝看著隔壁院子里的陸寒煜，使勁眨了眨眼。稀奇呀，竟然在這里看見了陸寒煜！可怎么總覺得，那雙看過來的眼睛帶著些嘲諷與冷意呢？
直到春凝一聲“請姑爺安”，打斷了我的胡亂思考。
收回視線，彎腰拿起用完的顏料桶往雜物間走去。
春凝拉著我進(jìn)了臥房，嘮嘮叨叨“早該提醒小姐擦擦臉的，都怪春凝多嘴跟小姐說話，如今這樣子又被姑爺看見了?！?p> 站在洗手架子前，看著在臉上肆意張揚的三條指頭粗的綠色顏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想起陸寒煜那半是嘲弄的，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心中了然，怕是趙平琛在他心里的形象更是一言難盡起來。
趙二小姐，我對不起你......
然而跟陸寒煜碰面的機會一來，似乎就擋不住了。
話還要從那個沒眼力見的雪球說起。
當(dāng)天晚上，經(jīng)過沉沉的一覺，醒來時見外面亮堂堂，冷清清的。便起床穿上衣裳，推門一看，眼前竟是白茫茫一片。許是下了一夜的大雪，院子整個被雪蓋了起來，那棵大榕樹，也是白雪滿枝頭。
身為一個沒有見識的人，我當(dāng)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大的雪，興奮的心情可想而知，站在院子里，生生將春凝小六喊了起來。
彼時春凝瞧我披頭散發(fā)，便喊著要我回去穿好衣裳。我沒有理會，朝她扔了些雪球。
小六半閉著眼睛迷迷糊糊過來，揉著眼睛道“小姐起的早啊……”見此形狀竟在旁邊看起熱鬧來，并且十分呆萌的拍手叫起好來。
春凝一聽大為不滿，呵了句“就你會看熱鬧！”說著便捏了個雪球飛了過去，我便緊隨其后。
小六終抵不過我倆密集的攻勢，不再只顧著躲閃，開始反擊。于是一場大戰(zhàn)就此展開。
小六身子實在靈活，我們總打不著他，反倒一直挨他的雪球。后來便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勢，三個人互相對峙著，靜待時機。小六站在月亮門前邊兒，我假意跟對面的春凝說話，使勁捏了捏雪球打算來個突襲。誰知用力一扔，又被他躲開了，他一下竄到了春凝后邊，我都來不及跟著他的身影轉(zhuǎn)頭。
正是這遲鈍的反應(yīng)，使我沒有錯過最恐怖最精彩的一幕。陸寒煜突然出現(xiàn)在小六身后，小六這樣一閃，雪球就直直向著他的臉飛去。我眼睛瞪大，嘴巴張開，還沒來得及發(fā)出聲音，他一側(cè)頭，雪球完美的保持離他右耳一指的距離，從他耳邊飛了過去，落地砸出了一個大坑。
福安從他身后閃了出來，笑呵呵的請了個安，道“少夫人這里好熱鬧??！”
我呼了口氣“早上好啊……”
不給陸寒煜開口的機會，轉(zhuǎn)頭就對小六道“小六，這可是你的不對了，怎么能避開這個雪球呢？還不，還不快給將軍大人賠罪？”
小六很是乖巧，忙跟陸寒煜解釋自己不是故意的，要是知道陸寒煜在他身后，就算眼前來的是飛箭是快刀，也絕不會躲閃，要堅決捍衛(wèi)保護(hù)將軍大人。
瞧小六如此認(rèn)真專注，一時間忍不住，就將手里的雪球扔了過去，他正抬頭，一下迎上飛去的雪球，額前開出了一大朵白色的花花，雪紛紛揚揚散落在空中。他順勢仰頭倒去，支棱著手腳前后搖晃，活像一只翻了殼的烏龜。我倒在地上笑的直不起腰，春凝雖然顧及陸寒煜在此，卻也忍不住輕笑出聲，然后嘿嘿的小聲笑起來。
一陣低沉的笑聲響起。
轉(zhuǎn)頭見陸寒煜嘴角彎彎，眼角擠出了一道細(xì)紋，一副高興的模樣。便放松了警惕，起身道“天色尚早，你們也再休息會兒吧，我們就回屋了。”
正了正身子，便要往屋里走。余光瞧著他走過來，便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只見他面帶微笑一步步向我靠近，正被他笑容搞的發(fā)毛滿心疑問呢，突然人就離了地面。
趙平琛此人身形纖瘦，陸寒煜倒是毫不費力氣，夾著我的胳膊一扔，只覺自己在空中轉(zhuǎn)了個圈，后跟著“咚咚”兩聲，然后落定腳有了著落。
他松開我退后幾步，側(cè)著身子斜看我道“金雞獨立，有助于鍛煉平衡，你這一笑就倒的狀況，該多練練?！?p> 單腳站在橫倒的橢圓石凳上呆若木雞，陸寒煜很貼心的將另一只腳放在了斜靠在墻邊的晾衣桿上，好讓人勉強有個支撐，形成不動不倒，一動就倒的局勢。
“你——”我咬牙切齒。
他假笑著淡淡道“不要亂動，小心摔下來?！?p> 離去時，一攬小六的肩膀，將他強帶走了。小六看過來的眼神甚是惶恐，我咬牙切齒瞪著陸寒煜離去的背影，憤憤不能自己。
福安陪笑著道“少夫人見諒，將軍昨日處理軍務(wù)，一夜未睡，也是想盡快處理好事情吧。少夫人多包涵......”一邊說著，一邊倒退，追他的少將軍去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春凝還在呢，我又不是下不來!”憤憤向著陸寒煜背影喊道。
雖這么說著，可春凝個子小，力氣小，腳底雪化了以后便十分的潤滑，于是我向地上滑去的時候又順帶捎上了一個無辜的春凝。
可誰讓今天是大年三十，初一生氣，一整年都得生氣，在這個跨年的檔口，我不計較就是了，不計較。
小六午飯沒回園子里吃，直到下午才回來?；貋砗缶吞稍诖采?，累得爬不起身來。問他才知道，這幾個時辰里，小六被陸寒煜抓著去了馬場，清洗一批新進(jìn)的好馬。難為陸寒煜看他能干，給他安排的還是些清點計算的容易活兒，便是如此，也累成了這樣。
我十分不滿，只覺他既要劃分界限，便使喚自己的小廝去，干嘛使喚我的人，可也只能對著春凝罵他幾句。
好容易等到下午，天色一暗，春凝便將年夜飯備好了。一來這是大家在一起過的第一個年，二來小六今天可憐的緊，還是早些填飽他的肚子慰勞慰勞他。
可在我們肚子飽飽，鋪了毯子在地上玩骰子時，陸老太太的貼身女使劉媽媽卻來喊我去東府吃年夜飯了……
心里十分震驚且無奈。這才知道，陸寒煜他們每年都是去那邊一起過年的。都怪我將自己摘的太干凈，忘了陸府里還有陸老太太時時念著我們是一家人。便只好讓劉媽媽先回去，匆忙收拾了一下，趕緊往東府趕去。
到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都坐好了，碗筷不曾動過，我關(guān)上門，行禮道歉“真不好意思，我來晚了。祖母安好，父親母親安好。”
“快來坐”陸老太太向我招手。
“姐姐是忘了今日團(tuán)圓飯了么？祖母可擔(dān)心壞了，只怕姐姐身子不舒服呢?！壁w京嫣拿手帕點了點嘴唇，看著我笑。
桌上有兩個空位，一個在陸老太太對面，挨著趙京嫣和陸寒煜娘，另一個在陸老太太身邊，挨著陸寒煜。不管是心里還存在著的對陸寒煜的怨氣，還是基于與陸寒煜的友好協(xié)議。我都十分自然的，順勢坐到了對面下游的位子上。趙京嫣眼睛流轉(zhuǎn)了下，嘴角微微帶著笑意，許是對我如此自覺感到開心。
可陸老太太開口，說這是劉媽的位子，硬讓我坐到了她身邊。
肚子實在鼓鼓，又也不好掃了大家的性，因此筷子拿在手里，不停嘴巴。只是每次夾得少些，吃的慢些。
“姐姐多吃些，劉媽媽親手做的菜，平時可是不容易吃到呢。”趙京嫣夾了幾塊東坡肉，放到了我碗里。
肉上亮晶晶閃著油光，肥肥的，看起來彈性甚好。我咽了咽口水，想把已經(jīng)到喉嚨里的食物壓下去些。一家人都在看著我，我笑著嘗了一口，很是滿意的點點頭，心里甚是苦澀。
“姐姐夾不到這邊的菜，這道蘆筍鵪鶉可是劉媽媽最拿手的菜，還是祖母心善，舍得讓劉媽媽給咱們辛勞，咱們才能這樣有口福！姐姐嘗嘗”說著又是一大勺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涅g鶉肉。
我趕緊攔住“你這樣客氣，倒讓我不好意思了。祖母和父親母親都在，我還沒照顧他們，反倒先受你的照顧，可真是該打了?！?p> “是了，便是老太太，身體康健也不要讓人這樣的，自己吃吧?！标懞夏锓鲋肟辏詩A了口菜。
陸老太太問我“怎么沒什么胃口？我再讓廚房做些湯水來喝些？”
趕緊搖搖手“不用了祖母，我、我是今中午積了食，如今不太餓罷了?！?p> 劉媽媽笑道“少夫人吃了什么好吃的，可給老奴說說，老奴偷個師也給老夫人做些新鮮的?！?p> “不過是春凝做了些沒吃過的。祖母要喜歡，那煩的媽媽動手，春凝做了來便是。早要知道媽媽做菜這樣好吃，中午便不該貪嘴，現(xiàn)在有心無力，可真是讓人氣惱。還得求祖母疼愛，下次可再想著我才好！”
這樣說說笑笑下來，幾個長輩倒也愉悅。好容易挨下了這頓飯，眾人離席出了房門，正等著互相告別各回各房，卻瞧著大家徑直往東走了。
雪尚未融化，天空又飄起雪花，劉媽媽扶著老太太走在前頭。
“母親慢些，當(dāng)心地滑?！?p> 陸晏欲上前相扶，卻被陸老太太攔了下來，“你小心走自己的，我跟劉媽慢著走。”
陸晏作罷，轉(zhuǎn)身扶著陸寒煜娘。趙京嫣挎著陸寒煜，小心踩雪而行，我不明所以，跟著走在后頭，直到了陸老太太房間，眾人都挑好了座位坐下，這才知道，這是他們必不可少的守歲活動。
酒足飯飽就發(fā)困。守歲，就是不睡覺……不睡覺……
陸老太太坐在正榻上，陸寒煜爹娘坐在緊挨著床榻正對著房門擺放的椅子上，隔了個小桌子一左一右。因屋子中間橫著擺了桌子椅子，上面掛著半高的簾子，隱約將房間分成了兩部分，陸寒煜和趙京嫣雖也貼墻坐著，但跟陸晏夫婦隔了些距離，到了另一場地。他們兩兩相坐，很是和諧。橫放的椅子背對著陸老太太和陸寒煜爹娘，燈光又幽暗些，我便靠在了這里。
趙平琛家里人丁稀少，陸家還不如趙家。陸寒煜娘是個不喜歡麻煩的，取消了很多禮數(shù)，再加上喜歡禮佛，動不動就去寺廟，我也不用日日請安問候，只偶爾到東府看看陸老太太。是以來這里許久，我見他夫婦二人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雖說陸晏已是一身閑職，但軍旅之人的硬氣卻依舊存在，陸晏夫婦又都是精瘦干練一類的，并不能讓人一下親近起來?？上啾绕痍戧?，我倒覺得陸寒煜娘更有些氣概?？雌饋砀删殗?yán)肅，舉手投足又很是優(yōu)雅大方。兩次接觸時間雖然不長，但能感覺到，陸晏是服帖于他這位妻子的。而陸老太太跟她雖不親熱，倒也相處的平和舒服。
“母親，喝些淡茶解解膩吧”陸寒煜娘將茶端給陸老太太。
陸老太太接了茶，緩緩道“去坐吧?！?p> 過了許久，陸老太太對陸寒煜娘道“今年進(jìn)宮，琛兒也得去，衣裳得正式些，她們孩子家不懂，你來安排安排。”
“母親放心，我早讓蕊菊備好了。初十我得去趟香山，來回不便，就直接進(jìn)宮，煜兒，你就不必等我了?！?p> 陸寒煜點了點頭“知道了。怎么今年的法會這么早？”
陸寒煜娘道“夜秦近來不安分，邊境突圍傷了咱們?nèi)П鴮?，附近幾個村子也往北逃難。香山的師父們慈悲，救人苦難，今年就提早了?！?p> 陸寒煜道“聽說夜勤四皇子蘇耶克來京了。”
陸晏道“說是求和，不過是暫緩之計，夜秦老皇帝病重，幾個皇子正盡心力，皇族內(nèi)部紛亂，就把個最不受寵的派來大渝略做安慰。我看一時半會，這個四皇子是不回去的?！?p> 陸老太太道“圣上雖然年輕，手段卻厲害，想必這個四皇子也興不起風(fēng)浪來。但愿和和平平，少讓我煜兒上些戰(zhàn)場，我才高興哦！”
“母親，煜兒身為武將，若沒有軍工傍身，別人豈能服他?！标懞夏锏馈?p> “你呀，人家做娘的都疼自己孩子，你就心大?！标懤咸粷M。
陸晏勸道“南安說的也沒錯，何況煜兒是我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那些個小戰(zhàn)事也不必放在眼里?！?p> “你們就哄我，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都提著命去的。煜兒厲害，人家就沒有厲害的人了？煜兒那一背的傷，我都不忍心看。冤家，冤家，你們就哄我?！标懤咸碜右活澮活潱]了眼睛不理他們。
陸寒煜笑道“祖母放心吧。我多陪陪祖母，可不要大過年的生氣。”
陸晏道“都是兒子不好，惹得母親生氣。咱們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了?！?p> 陸寒煜道“祖母新給我的衣裳有些瘦了，不知還能再改改？”
“瘦了？！”陸老太太有些吃驚，又呵呵的笑起來“瘦了好，瘦了好。還是家里養(yǎng)人，吃的胖些才好。回頭新作一身，這身給你父親穿?！?p> “母親這可偏心。兒子該生氣了。”陸晏道。陸老太太笑起來，陸晏夫婦也跟著笑了起來。
趙京嫣有些困乏，坐在那里沒什么精神。陸寒煜很是關(guān)心的握了握她的手，趙京嫣溫柔一笑，輕靠在了他身上。
看著一家人這樣和和美美說說笑笑，心里很是溫暖，不覺眼睛有些濕潤。
“琛兒，可是睡著了？”陸老太太探著身子喊我。
一擦眼淚，回頭笑道“沒有?！?p> “困了就到這兒來小睡會兒，坐那兒容易著涼。來，過來跟祖母坐。”陸老太太招手。
我起身走了過去。
“臉怎么這樣紅？好孩子，怎么哭了呢？”陸老太太拉著我的手，關(guān)切問道。
趙平琛臉色蒼白，是以一哭臉就泛紅，尤其鼻子。不好意思解釋道“我就是覺得，這樣坐在一起，聽大家說話聊天，特別開心，特別高興。”說著鼻子一嗆，眼淚竟一下涌了上來，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擦著眼淚，有些無措“我，我是真的高興，這怎么……”
陸老太太笑的不行“好孩子，好孩子，你可真是祖母的開心果??！不哭了不哭了，擦擦眼淚，咱們在一塊兒的日子多著呢，??！”
情緒可能是個叛逆的家伙，當(dāng)我想克制它的時候，情緒反倒越濃，而當(dāng)外在發(fā)泄超過它的時候，心里卻平靜下來了。就在我打算放棄掙扎，哭便哭的時候，眼淚倒止住了。
使勁兒想了幾個謎語笑話來調(diào)節(jié)氣氛，后半夜便在這煙火滿天，閑話家常中度過了。
守歲過后，與幾位長輩告辭，便快步回西府。出門沒走幾步，趙京嫣趕上來喊住了我。
她巧笑嫣然“姐姐今日真是惹人憐愛，妹妹瞧了都覺得于心不忍呢。得了祖母寵愛，姐姐該是十分高興的吧？”
“你與我不過只見了一面，何至于喊的這樣親熱?！?p> “姐姐忘了，出閣前在趙府，咱們可是相處過好一段時日呢。都是知根底的人，姐姐可萬不要因為煜郎，便不理從前的情分，對妹妹如此冷淡啊?！?p> “你說的沒錯，從前的事情我的確忘了，若不是你說，也還不知道咱們兩個有的是情分。”
“姐姐這話真是傷人，前幾日煜郎說要與姐姐劃清界限，讓我對姐姐視若無睹些，妹妹可是勸慰了煜郎好些時候。只可惜妹妹笨嘴拙舌，煜郎他……不過姐姐也別擔(dān)心，煜郎這里我會繼續(xù)勸慰的，姐姐只……”
“勸慰倒不必，那番話本是我托他說與你的?！贝驍嗨脑挘Ａ四_步轉(zhuǎn)身看向她。
趙京嫣臉上略有驚疑一閃而過“姐姐何意？”
“你不妨與你的煜郎有些默契，咱們楚河漢界互不相擾。如此得個彼此安穩(wěn)，方是上道，不是么？”深深瞧了她一眼，卻也不見她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心里松了一松，猜測或許背后指使之人并不是她，如今不過是尋常女子的醋意罷了。
我既想快些遠(yuǎn)離趙京嫣，又想盡早睡上一覺，腳步一快，路上滑了一跤，幸好扶了晾衣架子才不至于摔倒，只是架子摔在地上也散了架。
拿出準(zhǔn)備好的紅包，交給春凝小六發(fā)放下去，就一頭栽到了床上。
第二天有管事的媽媽送來衣服，要我隨著陸寒煜去串門拜年，我借故推脫，說昨晚摔了一跤，身上不爽利的很，管事媽媽沒有為難，告辭走了。
原以為陸府獨門獨戶，不是那很大的家族，可這兩日來陸府拜年的親戚又是不少，劉媽媽日日來問，我日日推辭。有些好奇心頂重的年輕人倒攛掇著一大家人來房間看我。
時不時來人敲門，我只好一直臥床裝病。來了人便撐起身子，又被勸慰在床，靠在床上與人交談幾句，一一記住各位陸府親友。
很是吃驚于憑空冒出來的這么些親戚，什么五叔二嬸，四表哥三表妹，腦子里一團(tuán)漿糊。
漸漸才知道，陸家也是個家族龐大的，只陸寒煜這邊是兩代單傳。陸晏父親有四個兄弟兩個姐姐，原是一大家族，只是人多又住在一處，妯娌之間難免算計。陸晏爺爺病重那幾年，為著繼承襲爵一類的事情幾家都暗自較量著。陸晏父親是長子，與陸老太太的結(jié)合大概就像陸寒煜與我一般，是帶著厭惡的。兩人勉強生下陸晏，家里便被三房夫人塞進(jìn)了個小妾，偏這小妾又抓住了陸晏父親的心，受著三房挑唆，更是攪的家里不得安寧。陸老太太性子剛強，既要與妯娌纏斗，又要面對陸晏父親和小妾的糾纏，費勁心力。
好在陸晏爭氣，參軍打仗搏了個好功名，升官到了御前。陸老太太纏斗小半輩子，實在厭煩，便趁著機會，分家買府，遠(yuǎn)離了這腌臜地，也任陸晏父親跟那小妾自在雙飛，再不理會，只是不出幾年，陸晏父親病重，便去世了，那小妾跟女兒留在老家，幾十年也不曾來往。
陸晏體諒母親不易，更知家中干凈的重要，娶了南安郡主之后，始終如一，夫妻和睦，孝順母親。陸老太太分家之前，雖百般厭煩幾房大人，卻對孩子都很不錯，如今幾十年過去，除了曾經(jīng)要好四房夫人經(jīng)常聯(lián)系，小輩們也都遵著禮節(jié)來看望拜訪。
我倒也明白，陸老太太對我的關(guān)懷照顧，也許帶著好些感同身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