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都說人生如夢。
夢醒了，也就離死不遠(yuǎn)了。
—
啪嗒。
沈崇歸將鑰匙丟在茶幾上。周圍一片漆黑，所有事物都靜默其中。
一片漆黑中，他在沙發(fā)上躺下。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沙啞的嗓音，低低含著他的名字。
像是從無數(shù)漆黑角落里爬出來的鬼魅，用力扼住他的咽喉。
一雙手伸過來，一把攬過他的肩。
幾天前的舊傷，不留余地的被拉扯出新的缺口。
周圍的燈一瞬間亮堂起來。
頭頂?shù)乃翩湏u搖晃晃，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宕嗟穆曧憽?p> 一張陰沉的面孔緩緩浮現(xiàn)在面前，臉上畫著古怪可怖的妝，眼角隨時都要淌下血來。
而那雙眼珠子，此刻正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像是望著覬覦已久的獵物。
“神經(jīng)病?！彼麘械每此?，拎起書包，白色衣角消失在樓梯口。
沙發(fā)上，年過四十的男人，兩眼滄桑，空洞的盯著他離開的背影。
觸目的鮮紅，花了臉上的妝。
—
走上樓，回到房間。
闖入視野中心的，是滿目的狼藉。
那些被翻的亂七八糟的書，堆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抽屜像一張張血盆大口，在無邊的黑暗里空蕩蕩地開著。
四處飛舞的紙屑。
像是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又是這樣。
多少年了，他竟然還是死性不改。明明知道，那些他所欲所求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
沈崇歸不動聲色地將眼前的一切收進(jìn)眼底。
那些被叫做悲傷和憤怒的情緒，也夾帶著，一同埋葬。
心臟是緩慢跳動的墳?zāi)?，埋葬著無數(shù)曾經(jīng)一閃即逝的感情。
什么時候，它會成為真正的墳?zāi)埂?p> 不再吞噬任何情緒。
連同它的本體，也一起埋葬進(jìn)另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暗里。
—
那天晚上，沈崇歸做了個夢。
夢里，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停在面前。
高大的男人，一笑，露出眼角細(xì)細(xì)的皺紋。可他還是這樣笑著，輕輕給他戴上頭盔。
他聽見他說，崇歸，爸爸答應(yīng)過你的，要給你買一輛和爸爸一樣的車。這樣以后，爸爸騎不動了，你就可以帶著爸爸，去到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沙啞的嗓音，沉淀著歲月的余韻。
他看著那雙明亮的眼睛，愣愣的點頭。
周圍是漫天飛舞的螢火蟲。
多少年沒做過那樣的夢了。
我?guī)闳ツ阆肴サ娜魏蔚胤健?p> 可是你呢？
你又去了哪里？
—
第二天，許青舟是最早到學(xué)校的。
理由很簡單，家里的鬧鐘壞了，硬生生調(diào)早了一個半小時。
不過相比沈崇歸，她還是太晚了。
放下書包，環(huán)顧四周，不經(jīng)意間瞥見一個單薄而熟悉的身影。于是就再也挪不開目光。
像是被粘上了強力膠。
少年渾然天成的眉眼，精雕玉琢的輪廓。
許青舟在很多地方聽過一句話，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記憶里，放電影的時候里邊的人總是會這么說。
那時候，她一直懷著一個模糊的概念。不知道什么叫做不是同一個世界。
沒有人生來就無所不知。
只有她站在窗邊，靜靜遙望他的那一刻，時間靜止，這個印象才終于深刻地留在腦海里。
什么是兩個世界？
就好像此時此刻的她和他，隔著短短的幾張桌椅。
卻好像差了幾億個光年。
—
周末的時候，班上幾個同學(xué)組織聚會。同學(xué)聚會，通常不需要什么理由，無非就是你來我往，湊個熱鬧。
許青舟不愛湊熱鬧。所謂熱鬧，不過是一群人吵吵鬧鬧堆砌出來的可笑的假象。
可是顧清淺愛熱鬧，死活要去，而且死活要拉著許青舟去。
許青舟叫她做習(xí)題，強化腦力。
顧清淺說，不愛就是不愛，做再多也沒有用。
于是這一說法不明不白的的將許青舟扯進(jìn)了思想的漩渦里，一時間拔不出來。
—
那些不斷倒退的記憶。
被一遍遍洗滌，摩挲出嶄新的印跡。
你來過我的世界，悄無聲息。
帶走整個世界的狂風(fēng)和驟雨。
從此，我的生命里再沒有你來過的痕跡。
—
燈火迷離。
許青舟站在電梯前，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不斷跳動著，變換著模樣。
頭頂?shù)臒艄獯蛟谀樕?，分割出斑駁的光影。
如水般流淌過年輕的面容。
就這樣一言不發(fā)地佇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她眨了眨眼，余光無意間瞥見一道身影。模糊而熟悉的。
高瘦的身影，清冷的眉眼。
措不及防的闖進(jìn)她的視線。
海上突然翻涌起來的浪花。嘩啦啦，嘩啦啦。帶起大圈的漣漪。
成群結(jié)隊的浪尖覆過心臟的聲音。沒有人聽得到。
電梯門緩緩打開。
許青舟急急忙忙跑進(jìn)電梯里。
耳邊是嗡嗡的聲響，周圍一片寂靜。
像是在心里擂了一通鼓，帶著排山倒海般的氣勢。起起伏伏的。
面前，電梯門緩緩合上。
外頭漸次被隔絕開來的光線。就要離她遠(yuǎn)去的整個世界。
顯示屏上出現(xiàn)紅色的箭頭，直直朝上，伴隨著她眼中亮起的點點星光。
卻又突然毫無防備的調(diào)轉(zhuǎn)過來。
朝下的箭頭，如同鋒利的劍刃，直直對準(zhǔn)她的心臟。
電梯門緩緩打開。
涌進(jìn)來的，是外邊暖黃的亮光。
與之一同出現(xiàn)的，是燈火明麗下，那雙毫無波瀾的眼。
—
什么是忐忑？什么是不安？
就像是一個期盼了很久的夢，就這樣毫無防備的擺在你面前，為你打開門，為你鋪上滿地的玫瑰。
而你期盼了那樣久，明明也是滿心的澎湃與歡喜。
卻在這一刻，遲疑了，放棄了下了那么久的決心。
—
她的眼睛迎上另那一束清冷的目光。
于是一切都潰不成軍。
那一刻，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退讓，肢體卻背道而馳，伸出手，就要去按關(guān)門鍵。
他的目光微微往下瞥，頓在她蒼白的指尖。
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剎凝固了。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的聲音傳來，不輕不重，帶著明顯的疏離感。
“你很討厭我？”
—
是啊，我討厭你。
討厭你的不聞不問，討厭你的高高在上。
我討厭你，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討厭你。
可你不知道，這份討厭，最初是來自我對你的在乎。
所有事情都講求因果。
只有這份在乎，它從來不論緣由。
—
狹小的空間里。兩人一前一后的站著。
少年高大的身影逼在身前，嚴(yán)嚴(yán)實實地?fù)踝×怂泄庠础?p> 留下的只有陰影。
外在的，和心里的。
許青舟一言不發(fā)的立著，盯著他白T恤后隱隱透出的脊椎骨。
流利的線條，在少年生氣蓬勃的軀體上，朝著某個端點無限延長。
短短一分鐘，像是跨過了漫長的幾個世紀(jì)。
叮。
電梯門打開，外頭的光線再次翻涌進(jìn)來，晃眼得很。
卻讓許青舟沒來由的感覺到身心舒暢。
正要抬腳，腦袋冷不防撞上一個后背。隔著單薄的衣衫，溫?zé)岣欣L了距離，在她臉上一下子燒開來。
熱辣辣的感覺。
心跳聲緊鑼密鼓，如臨大敵。
面前的人不耐煩的轉(zhuǎn)過身，清冷的聲線從頭頂籠罩下來。
“看來你是真的很討厭我。”
他微微俯首，黑黢黢的眸子一動不動的盯著她。
像是席卷了一整片山河大地。
半晌，他又說，“我也很討厭你?！?p> 轟隆隆。
腦子里炸開的無數(shù)煙花。
沒有輝煌。有的只是持續(xù)的回音，在腦海里反復(fù)擴(kuò)張，用力烙印下深深淺淺的輪廓。
許青舟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
又是這樣。
我也很討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