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流言
“那女巫真是太可怕了!”
艾德里安走過旅館的過道正要下樓,聽到樓梯下方傳來了這樣一聲感慨。他停下了腳步。
那聲音聽上去是二層的一位男客,艾德里安總是能聽見他和其他人高談闊論時富有戲劇色彩的高昂音調(diào),可怕這個形容詞以一種夸張的重音修飾著,強烈的個人風格幾乎溢于言表。
“她用巫術(shù)蠱惑了那個讀信的女孩,命令那女孩將她從監(jiān)牢里放出來,要不是昨晚圣母瑪利亞在守夜人的睡夢中出現(xiàn)提醒了他,那女巫一定會瘋狂地報復參與審判的所有人!”
一個尖細的女聲因這番話驚恐不已:“天哪……我們是不是該盡早離開德塔弗麗雷?這地方如此不詳,我們要是久留會不會沾上厄運?”
“女士,不用擔心,我這把佩劍領(lǐng)受過主教的祝福,若有邪惡的女巫找上門,我會拿起這把劍將她們通通殺死。只要跟在我身邊,你就不會受到傷害。區(qū)區(qū)一個女巫,我甚至不需別人幫忙就能打??!”
“你可真是勇敢!”
“這可算不上什么,我曾在巴伐利亞和群狼戰(zhàn)斗,當時與我同行的人是四個騎士,不是雇傭兵而是真正的有采邑的騎士,我們五人在荒原上和狼群纏斗了五天五夜,那狼群有二十六匹成年的灰狼,體型壯碩,頭狼瞎了一只眼,獠牙突出,可以輕易地咬碎堅硬的骨頭。我們不眠不休,和狼群戰(zhàn)斗,到了第五天的黃昏,只剩下頭狼還活著,而我們這邊也損失慘重,我們的馬都被咬死了,四個騎士里一個死了,兩個受了重傷,還有一個成了孬種。他不敢再戰(zhàn)斗,我氣極了,罵他不配當一個騎士,他甚至連反駁我的骨氣都沒了。我心想現(xiàn)在除了我,還有誰能和那狡猾的頭狼決斗呢?它的族群都死絕了,它要報復我們,絕對不會自己逃跑,只會在每個夜晚窺伺將我們五人一個接一個咬死的機會?!?p> 男客開始吹噓起自己的經(jīng)歷來,引得女客又害怕又好奇:“天哪,我要是看見狼早就嚇暈過去了,二十六匹,這太恐怖了……你打敗頭狼了嗎?那些騎士們后來都怎樣了?”
男客驕傲地笑了起來:“那是自然,畢竟我可是完完整整地站在你面前呢,女士。那是場非常艱苦的戰(zhàn)斗,頭狼比戰(zhàn)場的敵人還要狡猾,它好幾次想要偷襲我,多虧我足夠機敏才從它比人臉還要大的利爪下存活,你看,我手臂上的這條疤痕,就是在這場戰(zhàn)斗中留下的。”
他似乎是展示出了話語中的傷疤,女客驚異地吸了口氣。
“后來我陪同那三個騎士將同伴的遺體送回去,他們的領(lǐng)主聽完我們的經(jīng)歷,他當即就打發(fā)了那個不敢戰(zhàn)斗的孬種,請求我成為他的騎士?!?p> “那么您答應(yīng)了嗎?”
“哈哈哈,不,女士,我沒有答應(yīng)他。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想當騎士,要我說,騎士這名頭早就落伍了,當一個領(lǐng)主身邊的裝飾品可不是我的雄心壯志,我一身好本事,更大的戰(zhàn)場上才能容得下我發(fā)揮!”
艾德里安的臉上微微漏出一絲笑意,這位男客吹噓起自己可謂是舌燦蓮花,他可不認為男客的步伐姿態(tài)和他的佩劍形制能證明得了這段話的真實性,這要是真的遇上了一名受封騎士,艾德里安很懷疑他能堅持幾招。
艾德里安本是想要聽聽看高奈利亞的消息,從男客的話語里他聽出昨晚似乎出了些事,正等著樓下交談的兩人再詳細地透露些,沒想到這僅僅只是個話頭。
格林先生就在此時走出了房間:“哦!艾德里安先生,早上好?!?p> “早上好,格林先生。”艾德里安打量著頭發(fā)斑駁的中年男人,他手上捧著一疊繪圖用的紙張,衣兜里還插著一只羽毛筆,“您是要去哪里?”
“修道院,我今天可能會在那兒待一整天。啊,對了,您和阿瑞爾神父的調(diào)查如何了?有沒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盡管格林先生沒有直說,但艾德里安知道他對高奈利亞十分關(guān)心,他一定想要知道阿瑞爾神父對女巫審判的看法和立場傾向:“姑且還是很順利的,在我看來,高奈利亞小姐無罪釋放的可能性很大,我們約好了今天去和高奈利亞小姐談?wù)?,您有什么要轉(zhuǎn)告的話嗎?我可以替您傳話。”
“正好,”格林先生揚起了眉毛,他仿佛是聽到自己的孩子擁有了一個好前程的老父親,面上是克制而無法隱藏的喜悅,他匆忙地低頭在身上找什么,而后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那正是法庭上漢娜所閱讀的達威德的遺書,它本來皺皺巴巴,但格林先生似乎想了些法子壓平紙張,它現(xiàn)在看起來要體面得多了,“請您將這封信轉(zhuǎn)交給高奈利亞吧,我想她一定需要它?!?p> 艾德里安鄭重地接過信,妥帖地貼身放好:“她會沒事的?!?p> “我相信你們。”格林先生點了點頭,“請幫我問問她吧,等到她被釋放,她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去哈瑙生活?某種意義上,我也算是這孩子的教父,達威德已經(jīng)不在人世,我想盡量幫幫這孩子,我們家很歡迎再有個孩子……不,現(xiàn)在說這個還太早太突兀了,對于她來說我只怕還是個陌生人……艾德里安先生,就先別問她了?!?p> 格林先生擺了擺手,苦笑了一聲,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我本想說服法官,但……多虧您那天冒著風雪帶阿瑞爾神父趕上審判了。”
“也許這也是一種天意?!卑吕锇矞睾偷匦χf道。
他們閑談了兩句,就結(jié)伴往樓下走去。那吹噓自己的男客和女客堵在樓梯口,他的袖子捋高了一側(cè),暴露出一條淡褐色的細長傷疤,他們似乎正說著要去希爾德加德湖散步,見到兩人從樓上下來,讓出了一條路。
艾德里安打量了一眼那看上去恐怖的傷疤,然而他只看了一眼,就足以確認造成那傷口的絕不會是狼爪,那更像是被鹿角或是牛角這樣比狼爪要鈍一些的東西割破的,他見過在狩獵里被雄鹿的樹杈狀尖角頂傷的人,留下的傷疤就和這個十分相似。
艾德里安禮節(jié)性地向給他們讓路的兩位旅客道了聲謝,末了他向男客贊美道:“您一定是個狩獵好手,看這道疤痕,您可是碰到了一頭威武的雄鹿啊。若有機會,真想聽您仔細說說?;匾娏耍瑑晌??!币慌缘呐豌读算?,男客也霎時啞然,等到他想到說辭反駁艾德里安,艾德里安卻已經(jīng)毫不在意地走開了。
“您喜歡打獵?”格林先生好奇地問道。
艾德里安微微一笑:“昨天我在希爾德加德湖對岸的森林里看到了一只鹿?!?p> “那是個好兆頭,鹿在民間故事里是生命的象征?!备窳窒壬坪鹾芨信d趣。
他們出了旅館,往圣湖的方向走去,格林先生要去圣湖旁的修道院,而艾德里安去找阿瑞爾也有一段路是這個方向。
村莊里的氣氛有些不對勁,來往的人急匆匆的,艾德里安明顯感覺到許多的目光在格林先生身上停留,但當他順著目光的來處看去,往往只是看見一張陌生的面孔低下頭或是轉(zhuǎn)開視線。
“我昨天太激動了。”格林先生嘆了口氣,“看上去德塔弗麗雷的人不太歡迎我了?!?p> 艾德里安猶豫了一下:“也許并不是……”他聯(lián)想起旅館樓道里男客說起的話,如果他的說法是從本地村人那里聽來,那么格林先生或許也有可能被視作受到了女巫蠱惑。無論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村莊內(nèi)徒然一變的氣氛仿佛是在暗示著他和阿瑞爾的調(diào)查會遇到新的阻力。
當艾德里安和阿瑞爾碰了頭,兩個人結(jié)伴而行,路旁的居民目光不再那么銳利,他們似乎確實只針對著格林先生。有一個樵夫背著木柴路過他們時,甚至拉住了阿瑞爾:“神父,您要小心女巫,她施展了巫術(shù),已經(jīng)有個女孩中招了!”
一旁的艾德里安適時地提出了疑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亨里特家的小女兒,偷了約翰的鑰匙,想要放跑女巫。她一定是中了邪,被女巫唆使了?!遍苑驂旱土寺曇?,像是害怕路旁屋頂上的鳥是女巫的耳目,“神父,您得想法子驅(qū)魔?!?p> “天父護佑著我們,那個女孩會清醒的?!卑⑷馉栐陂苑虻恼埱笙?,簡短地祝福了他。樵夫領(lǐng)受了祝福,似乎松了一口氣,不再那么緊張,與兩人告別后就離開了。
艾德里安眺望著谷倉的方向,攏了攏斗篷:“我聽說亨里特的女兒漢娜和高奈利亞是朋友,這個年紀的女孩大概容易沖動吧,把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這倒是讓我想到我妹妹了?!?p> “擁有同情心是好的品質(zhì)。”阿瑞爾和善地撇了艾德里安一眼,“您不用擔心我會因此改變我對高奈利亞的看法?!?p> “阿瑞爾神父,你誤會我了。”艾德里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斗篷的遮掩下,他摩挲著迅捷劍護手上鏤刻的獨角獸花紋,冰冷的金屬貼合著艾德里安的手掌,當它被握住時,人們不再會注意到它的精美和絢麗,輕靈與鋒銳將會混合著鐵與血的氣息渲染出無法被忽視的力量。
艾德里安是一個友好的人,但他保留拔出武器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