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約克伯蘭的早晨
“艾德里安!起床了!艾德里安!你能聽到嘛!”
農(nóng)舍旅館隔間并不怎么牢固的木門被卡斯帕拍得砰砰響,艾德里安幾乎是被這陣突如其來的喊叫和拍門嚇醒,他按著有些發(fā)脹的腦袋,閉著眼睛從咯人的硬木板床上坐起。
旅館配備的毯子和褥子只有薄薄一層,織物纖維被壓得十分緊實,挨不上松軟這個形容詞的任何一個邊,帶著一點(diǎn)說不出的餿味,還有些潮濕。艾德里安墊著他自己的厚斗篷睡了一晚,現(xiàn)在脖頸和肩膀都酸疼得讓他皺眉。
艾德里安仍然渴望著睡眠,但他已經(jīng)醒來,忍耐了一整晚堅硬過頭的床鋪之后他完全不想再躺在上面。旅館給旅客安排的小隔間都是從大房間一個個分割改建出來的,沒有單獨(dú)的窗戶,又窄又黑,窄到艾德里安坐在床沿上,還沒等他伸直腿,腳就能踩到另一邊的木板墻壁。
“艾德里安,你覺得早飯吃點(diǎn)培根香腸如何?”門外的卡斯帕還是沒有消停,他的聲音聽上去精神極了,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間點(diǎn)顯得有些煩人。他也確實煩到了一些人,艾德里安聽到附近有同樣被吵醒的人拍著木墻警告卡斯帕,農(nóng)舍旅館根本沒有隔音這一說法,咒罵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而卡斯帕對此的反應(yīng)卻是哈哈大笑起來。
他倒是很得意。
艾德里安搓了把臉,在腳邊摸索他脫下的皮靴,咒罵聲停止的檔口,他對門外說道:“我醒了,卡斯帕先生。”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尚且?guī)е?,懶倦而沙啞。艾德里安不太?xí)慣這個聲音,他咳嗽了兩下,清了清嗓,接著補(bǔ)充道:“請等我一會兒,最好是安靜地等待?!?p> “快一點(diǎn),親愛的兄弟,太陽都已經(jīng)出來了?!?p> 卡斯帕倒是不至于在這種事情上都胡說,但艾德里安認(rèn)為太陽光剛從地平線上投射出來的時刻對于卡斯帕都能是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雖然艾德里安黑漆漆的小隔間看不到外頭,但他的生物鐘卻立場堅定地告知他,這不是他平時起床的時間點(diǎn)。
他將褲腳塞進(jìn)靴套,站直后又想要抻平自己有些睡皺的上衣,不過當(dāng)他松開手,衣料的邊角又皺了起來,他考慮了一下放棄了再次嘗試,披上外套,將長劍和手槍都安置好,最后他拿起昨夜充當(dāng)床墊的斗篷重新抖開。
萬幸這件冬季斗篷的毛料厚實又柔軟,他沒有摸到明顯的壓痕。系帶和扣子都各安其位,黑色的斗篷垂到膝蓋,只有長劍的一截尾端從底下刺出。
“勞您久等。”艾德里安推開房門,他看見卡斯帕靠著對面墻壁,穿得依舊很單薄,完全不像冬季裝扮。
“看看我弄到了什么?!笨ㄋ古粱瘟嘶问稚夏笾募埰鞘且环庥糜谔岢霭菰L請求的信箋,紙張的表面有些閃閃發(fā)光的顆粒,像是某種礦石的碎屑,隨意地撒在上面用作裝飾。
艾德里安推測這就是計劃實行的第一步了,他得給弗思特城堡先寫一封拜帖,表明拜訪的緣由和時間,并且這份信箋需要一個信使親自傳遞,而后帶回反饋。為了彰顯貴族的身份,他的拜帖必須奢華,但同時也必須低調(diào)而內(nèi)斂,以避免被人誤會他是一個粗俗而不禮貌的暴發(fā)戶,個人或是家族的紋章圖案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艾德里安不知道卡斯帕給他的偽裝身份做了多少準(zhǔn)備,但如果有需要,他不介意用上自己真正的姓名和紋章。畢竟蒙特伯格家的長子名義上確實在外旅行游歷。
“這將是個不錯的開頭?!笨ㄋ古梁苁亲孕?,他揚(yáng)了揚(yáng)手,又將信紙貼身收好。
這讓艾德里安有些意外了,他本以為卡斯帕?xí)⑿偶埥o他,然后商量著今天就把事情搞定。至少在短短一日的接觸里,卡斯帕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謹(jǐn)慎和耐心。對于現(xiàn)在的艾德里安而言,他并不希望事情拖延太久。
“卡斯帕先生,您準(zhǔn)備預(yù)約何時拜訪弗思特城堡?”
“我還不確定,大概挑個下午吧?!笨ㄋ古谅柭柤纾拔覀兛梢赃叧栽顼堖呌懻?,討論完了就可以直接寫。你一定得試試培根香腸,艾德里安,十分美味!”
他本想攬住艾德里安的肩膀,和他勾肩搭背著一起走,但卡斯帕注意到艾德里安沒有帶上他的行李箱:“你忘記你的行李箱了,艾德里安。這可不是什么好習(xí)慣,給你一個忠告,永遠(yuǎn)別信任旅館老板和你隔壁睡著的糙漢。你都沒丟過行李嗎,艾德里安?”
卡斯帕意有所指,他毫無顧忌地在這個沒有隔音概念的農(nóng)舍旅館發(fā)表陰謀論,全然沒有壓低嗓音。
“閉嘴卡斯帕!你欠揍嗎?”旅館老板娘的聲音傳了過來,隨后她提著拖把從一間空置的小隔間里探出了頭,她看到了艾德里安,臉上頓時和顏悅色起來,“哦,親愛的,你別聽那混小子瞎說,我們旅館都是正經(jīng)人,房間的鎖頭也都堅固可靠,絕對能保證您的財產(chǎn)安全?!?p> 卡斯帕露出一個笑容,是最能讓女性心臟怦怦直跳的那種笑容:“哎,我親愛的羅莎,你終于肯搭理我一句。非要我說些沒邊際的蠢話才能聽到你的聲音,你難道就喜歡折磨我嗎?”他說起這話來毫不臉紅,鎮(zhèn)定自然地如同在談?wù)摻裉斓难┗ㄊ菐走呅巍?p> “少跟我來這套?!甭灭^老板娘嘴上這么說,但艾德里安確實窺視到了一絲她被取悅的訊號。她沒有再對卡斯帕抹黑旅館的說辭追究什么,又縮回了小隔間里。
卡斯帕手肘撞了艾德里安一下:“行李箱?!憋@然他依舊堅持之前的看法。
“卡斯帕先生,”艾德里安說,“您可以將信紙也暫時交由我保管,我可以將它放在我的行李箱里,同時規(guī)避可能造成破損的意外。”比如信紙被餐桌上頑固的陳年油漬污染的意外。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又補(bǔ)充道:“我對拜帖的書寫略有心得,如果不和您的安排起沖突的話,我想我可以現(xiàn)在就寫好它。”
“艾德里安,你很積極哦?”
“我以為您會為此感到高興?!卑吕锇步舆^卡斯帕遞給他的信紙,“預(yù)約在午后三點(diǎn)如何?不會影響到午飯和晚飯的安排,也有足夠?qū)捲5臅r間供給我們做準(zhǔn)備。”
“聽上去不錯,但你不用那么著急。培根香腸,培根香腸才是現(xiàn)在我們最該談?wù)摰摹!?p> 這家旅館提供的肉菜都顯得油膩,分量大而粗糙,加了味道濃烈的便宜香料,是長途跋涉的商人們所喜歡的口味。也許是因為處在商道上的緣故,從神圣羅馬帝國南部而來的商人們給這家旅館的菜色增添了不少南部風(fēng)味,也能看到幾種意大利和尼德蘭的特色菜。
廚房做菜的水準(zhǔn)先不說,酒類的質(zhì)量確實不含糊,不過艾德里安只點(diǎn)了杯淡得幾乎嘗不出甜味的蜂蜜酒??ㄋ古琳f約克伯蘭的水質(zhì)不佳,井里打上來的水都有一股難以祛除的土腥味,口渴的話還是喝淡啤酒比較合適。
這個幽靈獵手明明在這個小村莊里也沒呆上多久,卻仿佛對這兒熟稔得像個本地人。艾德里安觀察著卡斯帕,就在吃早餐的當(dāng)口,卡斯帕已經(jīng)和七八個本地居民打過了招呼,又和三四個年輕姑娘打情罵俏了幾句,就是他好像記不清姑娘們的名字,見誰都喊羅莎。
早晨的約克伯蘭吵鬧得很,馬車夫們要給他們的馬喂食梳毛,檢查馬蹄鐵和馬車輪子,商人們清點(diǎn)貨物的數(shù)量,仔細(xì)驗證貨物的外包裝是否完好,旅店和餐館都忙忙碌碌,炭火和豬油的氣味里,錫、銅或者鐵打制的餐具彼此碰撞,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在這種充滿市井人味的吵鬧聲里,艾德里安和卡斯帕壓低了聲音談?wù)撈鹉莻€虛構(gòu)身份的細(xì)節(jié)來。
他的身份不能太高,可以是個子爵或者伯爵家的次子,最好有個低微的爵位,是一個采邑不大的男爵或者一個受封的騎士。艾德里安的口音決定了這個身份不能是個南部人,但神圣羅馬帝國北部除卻聲名赫赫的薩克森選侯國,其余的小邦國也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不用為口音煩惱。不太富有,至少他的身邊應(yīng)該沒有攜帶太多錢財,但是得有文學(xué)素養(yǎng),和一些宮廷詩人、劇作家有所交往——卡斯帕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這一點(diǎn),他聲稱弗思特子爵夫人絕對會為此動心。
考慮到弗思特子爵夫人對于她的玫瑰花園的投入,艾德里安可以想象這位貴婦對于美還是有著堅定的追求之心的。如果聽聞她那冬季依舊美景繁盛的花園而前來拜訪的訪客能對宮廷詩人們美言幾句她的杰作,想必弗思特子爵夫人再鐵石心腸也會有所動容。
艾德里安的長相反倒是個問題,不過當(dāng)艾德里安將黑發(fā)都捋起,套上棕色的假發(fā)后,他五官的猶太特征倒是不明顯了,基因里屬于日耳曼的一部分開始彰顯存在感。
“萬事俱備?!笨ㄋ古翝M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