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戲劇
圣烏列爾大劇院。
恢弘的圓形建筑模仿了古希臘崇尚的風格,羅馬式的高大雕花立柱環(huán)繞著建筑外沿,頂部雕刻著葡萄和無花果,也有幾柱上九位繆斯女神作樂起舞。
寬闊的浮雕門廊外一輛輛馬車陸陸續(xù)續(xù)到來,盛裝的貴人們在仆從的簇擁下步入劇院,撞見認識的面孔便互相行禮寒暄。他們衣裝上綢緞和珠寶豐富的色彩裝點得劇場如同春日的花展。
對于一場已經上演了好幾日的戲劇,到場的貴族和富商似乎數(shù)量有些多了。而那些普通的市民也都是打扮整潔,氣質高雅的模樣,像是體面的藝術家。
艾莫爾先生帶著女伴從馬車上下來,他和周圍的幾個人脫帽致意,互相打過招呼。同一輛馬車上,艾德里安接著下了車,他換了一身入時的禮服,沒有攜帶武器。
近日多雨,路面尚有些積水,艾德里安站定后就伸出手,幫著伊麗絲小心地避開積水。伊麗絲的裝束色調素雅,裙擺很長,她捏著緞面折扇提著裙擺,借著艾德里安穩(wěn)住了身形。
“我早該想到這一場根本不適合好好看戲劇?!币聋惤z環(huán)視一圈,打開折扇擋著下半張臉,湊近了艾德里安小聲說著,“都是奔著選帝侯公爵來的。”
她說完又合起折扇,故作無事發(fā)生。
艾莫爾先生與朋友閑聊了幾句后,轉頭等待兩個年輕人跟上他:“來吧,快開場了。”他的女伴是一位從未見過的嫻靜女子,在車上與他們聊過幾句互通姓名后就沒有怎么開口過,挽著艾莫爾先生的手臂安靜地陪襯在一旁。
他們的坐席不算太后面,艾莫爾以及伊麗絲帶著路,他們經過時,有幾個人友好簡短地對兩人問好,看著都頗有品味與修養(yǎng)。
有一位貴夫人從他們身側目不斜視地走過,她面貌端麗,富有成熟風韻,手腕和脖頸都掛著高貴而炫目的珠寶裝飾。就像一朵盛放的深紅玫瑰,對自己美在何處了若指掌,舉手投足大膽展示,雍容而自信。她行過的路徑,旁人自動為她開道。艾莫爾和伊麗絲也向她行禮。她的陪同者中有一個衣裝新潮而花哨的青年,他像是認識伊麗絲,特地停步走來與她說話。
他說話的腔調聽著有些惱人,是一種刻意的傲慢:“索寧小姐,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是我看錯了?!?p> 伊麗絲面上浮現(xiàn)出禮儀完美的虛假笑容:“荷爾德林先生,在這里遇見你真是一場驚喜?!卑吕锇材苊黠@地覺察到伊麗絲的狀態(tài)渾然一變,仿佛是遇到敵人后警覺地立起羽毛的鳥雀。
“我一直覺得索寧小姐對于戲劇這樣古老又傳統(tǒng)的藝術不會感興趣。想來是我太過偏見了。”
伊麗絲微笑著:“我原諒您,荷爾德林先生。”
荷爾德林也露出了虛假的笑容:“關于這一幕戲劇的稱贊和批評想必索寧小姐也有耳聞。我十分好奇索寧小姐對它的新奇看法,希望觀賞過后能與你有所討論?!?p> 他頓了頓,靠近伊麗絲,輕輕補充道:“在龐蓓夫人的私人沙龍上。”
龐蓓夫人是德累斯頓著名的藝術資助者,她的私人沙龍邀請函是藝術家們最想得到的邀請函之一,雖然伊麗絲能夠出席龐蓓夫人舉辦的舞會,但她尚未擁有過一張沙龍邀請函。艾德里安意識到這是一個含蓄的示威和挑戰(zhàn),這個打扮花哨的青年必然和伊麗絲之間關系緊張。
伊麗絲沒有被激怒,她平靜而稍顯冷淡地答復著:“相信您不會等待太久??傄行迈r的觀點,才能對比出陳詞濫調,千篇一律只會被厭倦,一池死水只會腐爛惡臭,您說是不是?”
兩個人裝出友好又禮貌地模樣互相嘲諷了幾句,又彼此道別,誰也不愿在禮儀上露怯。
艾德里安輕聲詢問:“一個不受歡迎的熟人?”
“一個老古板?!币聋惤z搖了搖折扇,擋住下半張臉。
戲劇的內容說的是幾百年前一個伯爵的兒子與一個牧羊女相戀,然而命運捉弄,牧羊女因為種種誤會被構陷成女巫,法庭審判在即,伯爵的兒子為了牧羊女的名譽和性命,發(fā)揮智慧與勇氣爭取到了國王的幫助。然而天意弄人,伯爵的兒子在歸途中遲了一步,原本善良的牧羊女等不到戀人,她在痛苦和質問中決意復仇,向魔鬼出賣靈魂成為了真正的女巫,伯爵的兒子內心反復掙扎,最終決定割舍感情,站在正義的一方。戲劇以悲劇結尾,伯爵的兒子殺死了女巫。
舞臺上的牧羊女與伯爵的兒子正互訴衷情,劇場高處位置最好的露臺上幾個遲來的觀眾現(xiàn)身入座。他們一出現(xiàn),底下就起了些竊竊私語。
艾德里安壓低聲音,向伊麗絲確認那一行人的身份:“薩克森選帝侯公爵?”
“對的?!?p> 遠遠看去,一個中年男子和幾個更年長的男子被簇擁著,前者盛裝打扮,面容嚴肅。
“他看上去不太喜歡這幕戲劇?!?p> 伊麗絲側過身,小心地告訴他:“這部戲劇頗有爭議,皇帝陛下被取悅了,但主教們并不喜歡。教會覺得女巫這一角色是對他們的指責和譏諷,而也有人覺得這部劇是在吹捧貴族貶低教會。許多作家和詩人為它的價值互相爭辯,已經是個話題。選帝侯公爵之前為了繼承波蘭王位改宗,他和天主教會關系密切,也許他身邊的人就是哪一位主教?!?p> 艾莫爾聽著伊麗絲的說明,也在一旁小聲補充:“喜劇屬于俗人,悲劇屬于貴族。這部劇的前段用了太多喜劇元素,不符合傳統(tǒng),這一點常被貴族詬病?!?p> 艾莫爾先生雖然看上去專注于戲劇本身,但他其實更關注的是臺下觀看戲劇的觀眾們。艾德里安知道艾莫爾先生之前已經觀賞過這部劇,只是薩克森選帝侯公爵會出現(xiàn)的消息讓他決定和伊麗絲再觀看一次,艾德里安相信這一個劇場內至少有一半多的人是抱著相同的心思來的。
這些人在劇院散場后也不會馬上散去,他們出行想要得到的收獲不是戲劇本身,戲劇落幕后才是他們真正各顯身手的時候。
艾德里安熟悉這種野心勃勃的眼神。
舞臺上的牧羊女已經被囚禁,她跪倒在十字架前,痛苦地詰問自己為何遭遇這樣的命運,為何要承擔莫須有的罪惡,如果天主能拯救世人,為何不愿告訴她答案。演員緊握雙手,如泣如訴。
“嗯?”聽著演員的臺詞,伊麗絲蹙起眉,她克制著動作幅度,擔憂地掃了幾眼附近觀眾的反應。
直到坐上回程的馬車,她依舊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艾莫爾先生和他的女伴沒有和他們一起回去,馬車上只有伊麗絲和艾德里安。棕發(fā)的姑娘發(fā)著呆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精神不振的模樣讓艾德里安也有些擔憂。
在許久的緘默之后,伊麗絲長嘆一聲,她下意識地開合折扇,竹片摩擦發(fā)出簌簌的響聲?!白鳛槲覀兊拿擞?,我相信你懂得保密的重要性……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你?!彼f得緩慢而輕聲,似乎有些猶疑自己該不該開口。
“請說吧?!卑吕锇补膭钏拔冶WC不會將對話泄露?!?p> 伊麗絲啪的一聲合上扇子,仿佛下定了決心,她將折扇置于膝上,微微躬身,靠近艾德里安:“你認為巫師該如何避免被人發(fā)現(xiàn)以保護自己?”
艾德里安聽出這句話只是個開頭,伊麗絲提出這個問題一定和今天所看的戲劇有關系,他想了想,推測著說:“據(jù)我所知,歷史上很多被指證的女巫并不是真正懂得巫術,在那個年代,任何女性甚至男性都有可能因為他人的指證而被構陷,告密和誣陷的行為如同一種瘟疫在人群中傳播,我的祖母就曾為了避開這股可怕的瘟疫遠居國外。所以我想,單純遠離巫術并不能擺脫巫師的嫌疑。避免被發(fā)現(xiàn)也不能意味著保護了自己的安全?!?p> 伊麗絲聽著艾德里安說完,無聲地嘆息道:“直到現(xiàn)在,我們也不能說活在了寧靜中,只是作為異類隱藏在人群里。也許確實只有一個方法了?!?p> 她頓了頓,捏緊了折扇:“讓巫術徹底消失。讓巫師徹底消失。當一個巫師在人群中行使他的巫術,其他人卻不將其視為巫術的時候……他就不需要隱藏了。”
他們對視一眼,艾德里安沉默片刻,他點點頭:“是的,你說的沒錯?!?p> “一定要小心謹慎地、細致地行動。在完成之前都不能被察覺……也許要持續(xù)很久,甚至花費幾百年的時間……要么讓所有人都學會巫術,要么讓巫術的概念都不復存在……今天的這部戲劇就很像出自巫師的手筆,我有些擔心臺詞太露骨了……”
艾德里安終于明白伊麗絲在擔憂什么,他安慰道:“牧羊女是一個變成女巫的角色,她的臺詞偏激一點是合理的。你并不用太過憂慮?!?p> “我恐怕這是一次太過冒險的試探?!币聋惤z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