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皮膚再黑上一些，身體再壯實一些，說話的聲音再大一些，姬樓與其他戎族勇士無異，不過走在隊伍正中央倒也看不出來。
整支部族沉默到了極點，就連咳嗽聲都被壓得極低。他們緩慢而又艱難地不斷遷徙，根本不敢在一個地方待上太長的時間。
自打那日后，那個叫做索圖的戎族勇士再沒跟姬樓說過話，至于其他人也不愿意搭理他。只有身邊拉著姬樓的手緩緩前行的依朵會隨時來尋他說話，就是吃喝也由依朵送來給他。而從依朵口中，姬樓也知道了一些事，雖然不詳盡，但至少對于這支部族也有了很大的了解。
這支部族叫納涅，據(jù)說是王族的一個遙遠分支，當年被趕到納涅湖，就以湖名做了部族的名字。
常年的征戰(zhàn)，讓納涅部人丁稀少，往年的這個時候，王族的使者會來到部族里征召青壯男子對長城發(fā)起進攻，而今年，王族的使者沒來，在等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落落部被屠滅后，身為族長的索圖只能下令遷徙，至于目的地，便是王庭所據(jù)的塞維亞托湖。
在索圖看來，那里畢竟是王庭所在，人口眾多，兵強馬壯，無論風雪里究竟有什么，呆在那肯定安全。
至于賽維亞托湖該怎么走，整個部族都無人知道具體的路線，只知道個大概的方向，所以，盡管他們已經(jīng)遷徙了很久，離塞維亞托湖還有多遠，他們壓根就不知道。
只要順著這個方向走，總能到的！
當時姬樓聽到依朵這句話，倍感無奈。
當然，姬樓也嘗試過離開納涅，但每次被索圖攔下意圖殺死后，他不得不老實起來，畢竟他還不想死，還得活著回到長城，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訴大將軍。
唯一讓姬樓感到苦惱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依朵的緣故，還是因為索圖救了自己，對于戎族，至少對納涅部，他竟然少了幾分仇視的底氣，哪怕部族中很多人對自己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敵意，他也生不出殺死對方的沖動。
也許，是因為自己在長城的時間太短了吧！
每每想及此點，姬樓都這樣安慰自己。
行進的隊伍忽然停了下來，隊伍中間的姬樓往前看去，似乎前方有些什么東西擋住了去路。
依朵好奇地拉著他的手往前跑去，剛出了隊伍，就被她阿媽抱了起來捂住眼睛。
雪地里，躺著幾具干硬的尸體，還未被風雪給完全掩埋，但姬樓看得出來，這些死去的人與風雪中的東西無關(guān)，他們的表情很平靜，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永遠都醒不過來。
索圖看了姬樓一眼，蹲下身捧起地上的雪去掩埋這些身軀。姬樓上前去幫忙，卻被索圖一把推開，“滾?！?p> 姬樓不說話，只能站在一旁看著索圖不斷地捧起雪，然后拍實，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力量感，而驅(qū)使這力量的是憤怒，姬樓不知道索圖的憤怒從何而來，但他感覺似乎與自己有關(guān)。
“他們是什么人？”
姬樓小聲問道，他很想弄清楚緣由。
索圖停下動作瞪著他，猛地站起身，狠狠地朝姬樓砸了一拳，姬樓的手雖然已經(jīng)能動，但卻不敢伸手去擋，來勢如此兇猛的拳頭，足以將他的雙臂再次廢去，而被震傷的內(nèi)腑還在調(diào)養(yǎng)中，身體只要發(fā)力內(nèi)腑就如針扎一般牽制身形，根本躲閃不開。是以，姬樓只能苦笑面對。
“阿爹。”
眼看又要重傷倒地，依朵的聲音讓拳勢生生凝住。索圖神色復(fù)雜地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扭身繼續(xù)去埋葬那些尸體。
姬樓感激地朝依朵看去，卻發(fā)現(xiàn)整個部族的人都怒視著自己。
“他們都老了，任何一個部族，在糧食不足的冬季，只能選擇遺棄他們，任由他們自生自滅，而他們也甘愿死去，為后代留下足夠的口糧?！?p> 索圖將最后一捧雪拍實，起身看著姬樓繼續(xù)道：“為什么我們要攻打長城？為什么明知攻不進去還要年復(fù)一年地送死？因為我們希望能夠不停地進攻，直到將來的某一天能夠去到那邊，遠離這片惡劣的天地?！?p> “你們周人根本不知道我們在這邊生活得有多艱辛，你們永遠不明白能夠活到老死是件多么幸運而又幸福的事。你們周人說我們貪婪無度，說我們嗜殺成性，可我們生來如此嗎？如果我們生來貪婪嗜殺，那么我們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理由，那藏匿于風雪中，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怪物?！?p> 生來如此嗎？
不！
依朵就是個最好的證明，她是那么的無私，那么的善良。
可自己又能做什么？長城就在那，它存在了多久，長城內(nèi)外的人們就仇視了多久，自己又能改變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只能盡最大的努力活著，活著回去，活著，也許有那么一天才會有改變。
但，自己根本保證不了什么，自己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國衛(wèi)令。
“你要是想離開隨時可以走，我不攔你?！?p> 索圖把依朵抱在懷中，大步朝前走去，姬樓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那隆起的雪丘。
整個部族的人依舊安靜無聲，當人影快要消失在前方時，姬樓望向長城的方向，扭頭朝前追去。
巨大的塞維亞托湖已經(jīng)被完全凍上，這片號稱永不冰封的湖泊也無法抵御今年的酷寒。
湖面上，無數(shù)戎族部落在捕魚，湖畔層層疊疊的帳篷一眼望不到頭，牲畜的圍欄夾雜在帳篷間，顯得無比重要。
這個冬天，人還能勉強熬過去，可那些羊和馬卻很難捱過去，大部分部族已經(jīng)把那些年老的馬匹和牛羊宰殺，一來補充人類食物的短缺，二來讓牲口能多扛一段日子，至少把這個冬天扛過去。
可這個冬季太長了！
納涅部來的比較晚，只能在湖泊的最外圍搭起帳篷。索圖剛安頓好族人，就被一個騎馬的戎族戰(zhàn)士給叫走。依朵告訴姬樓那是戎王的使者，只是不知道把索圖叫去干什么。
經(jīng)過這么多天在一起的生活，納涅部族雖沒把姬樓當成自己的族人，可至少也不像以前那樣仇視他，而每當姬樓幫著他們做一些事情時，他們也不再抵觸。
所以，納涅部族的人去塞維亞托湖鑿冰捕魚，姬樓便帶著依朵一起過去。
塞維亞托湖很大，這么多部落在這里捕魚也不顯得擁擠，鑿開幾處冰面，放下捕魚的器具，姬樓抱著依朵蹲在一旁看著，對于這種古老的捕魚方式姬樓不懂，也從未見過，顯得很好奇，而納涅部的人也有意無意地告訴他一些細節(jié)。
比如如何通過觀察辨別水流，選取鑿冰的位置，根據(jù)冰層的厚度來安排冰孔的分布等等，姬樓聽得很細心，而納涅部的人解釋得也很細心。
當所有的捕魚器具都安置好后，索圖領(lǐng)著一個人走了過來，看這人的穿著應(yīng)該也是戎王使者一類的角色。
這名使者捧著一本厚厚的本子，過來后，看了一眼剛放置好的捕魚器械然后在本子上記著什么。記完后，這名使者看了姬樓一眼，笑道；“都說你們納涅部是王族的遠親，是天生的戰(zhàn)士，這小子可太差了?！?p> 索圖看了一眼姬樓，回答道：“他是落落部落的人，只剩他了?！?p> “噢，原來是落落部的?！笔拐邍@了口氣，走到姬樓身旁用手拍了拍他，“好小子，落落部就剩你一個人了，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