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
歷時八天的沙蛹車旅程終于終結。
顧倩倩站地上,左手舉根光禿禿小棍,今天那份神仙姐姐牌桃花棒棒糖。雖已啃吃干凈,棍上仍殘留香氣,舍不得扔。
鞋尖踹踹腳下沙礫,起灰。平平穩(wěn)穩(wěn)沒點晃動,居然不太習慣了。
頭頂的蒼穹像被誰拿裁紙刀劃過,前后均分。她站的這邊,萬里無云,藍到透明,太陽遙遠、正緩緩下落逐漸貼近地平線;另半邊,漫眼火燒云,紅彤彤、金赤交輝地亮。
同一片晴空,完全兩樣天氣。仿佛不同日期的照片,直接粗暴剪切、拼貼。
顧倩倩昂首。那半截世界,吹來潤潤的風撩動頭發(fā),跟干燥沙漠上橫行的灼熱迥異。
這,就是天棧道?
天棧道——大陸上,自然形成的固定跨空間捷徑通路??墒惯h至數周、數月行程的距離,縮短為幾天,甚至幾個時辰。
它像二維圖上筆直破出的豁口,有寬有窄。寬的橫向延綿十里、百里,窄的據說勉強剛夠單人通行?;砜趦啥藢倌芰炕靵y區(qū)域,危險,常規(guī)動、植物,乃至普通妖獸、修行者都難以存活。
感覺這設定超像科幻小說空間裂隙。當然,穩(wěn)定的那種。
聽說,夜明埠之所以成為著名飛地,人口、勢力駁雜,全拜周邊大小天棧道高達六處之多所賜。她們走的這條直連西荒大漠,跨越距離并非最長。
顧寶珊彎腰抱起女兒。
再往前,本應純是漫漫黃沙的地面,由于經年受越過天棧道而來的濕潤風氣吹拂,居然每隔不老遠頑強冒出一根、半根歪歪斜斜的野草,并逐步增多。遠看竟像是截然兩色天空下,綠色由淺至深的漸變,最終直鋪過去,在輝煌火燒云下成為寬闊茂密草甸。
估計終點站的緣故,黃沙上停不止一輛沙蛹車,有長有短。
車上乘客全都下來,大幾百號人各自提行李、拎箱子,間中幾聲呼朋喚友……疏疏落落散亂分布,在寬到沒邊兒的荒漠背景下,顯得渺小、單薄又孤寂。
顧倩倩扶著母親肩膀,轉動腦袋試圖找尋熟悉面孔,可惜沒成功。神仙姐姐、叫雪絨的貓女,甚至曾試圖請她吃餅的那幫少年人……都在一天、半天之前的距離提早下車了。
突然身后傳來兩人爭執(zhí)。
“你這個樣子不行,不能……”
“滾!”出言呵斥的是老爸聲音。
顧倩倩回頭,不遠處爹扛著他們家行李三大包,身邊賴皮膏藥似的綴著個人。那人中年、瘦,上身一件反穿老羊皮襖,內里顏色昏暗的單衣,單褲,赤腳穿編織涼鞋。
蟲巢不良人!她從穿著打扮上認出。
不良人苦著臉,絮絮叨叨地說,邊伸手做個討要姿勢:
“他們幾個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就這么把人給滅了,這全家大小不就沒著落了嗎?要餓死人的咧。大兄弟,多少該賠點兒吧?八百,不多要就八百……要不七百五也行……多少倒是給點兒啊!”
杜旭擰眉埋頭趕路,被煩狠了,呲牙:
“你是不是也找死?”
“媽?!鳖欃毁怀雎曁嵝?。
顧寶珊輕拍女兒背安撫,示意自己知道。
后頭又吵幾聲,老爹像是怒了,突然抬腳踹去,背后空中隱隱呈現灰蒙鴻蒙死氣翻滾。
不良人以跟自己打扮完全不相符的敏捷身手,就地一滾,迅速躲開。站起身后,已完全不復先前死乞白賴的卑微討好,臉上表情猙獰,惡狠狠吐口濃痰:
“行,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除非這輩子不進大漠,甭讓我們逮著……還有你婆娘、小崽子!”
這人,變臉神快。顧倩倩抿嘴。
老爹似乎并不意外,猛然欺身向前躍起作勢要踹。對方趕緊后閃躲出老遠,嘴上的罵罵咧咧倒是停了。二人動作接連揚起飛沙。
杜旭背影直直站立,面向對方、左手拇指朝上做個抹脖子動作。
那人趕緊又后竄幾步。
切!虛張聲勢,欺軟怕硬。顧倩倩盯著瞅,目不轉睛。
“杜哥……”顧寶珊猶豫。
好多人看過來。
不知道本就未打算真追,抑或被老媽及時喊住,老爹踩著沙反身向母女倆走來。
“他們想干啥?”顧寶珊低聲。
壓著眉毛,杜旭:
“要錢。要那幾個拐子的賠命錢?!?p> 憑什么?!顧倩倩立眉。
能給嗎?
絕對不能啊。此時給錢只顯得軟弱好欺,惹來無窮麻煩。西荒大漠可不是什么法治社會。這道理小孩都懂。
而且不該給!
他們作惡的時可有想過受害者的家人?這會兒倒來裝可憐!
“怎么辦?”顧寶珊看一眼那人。
杜旭顛顛背上包袱:
“走,趕緊走。先出沙漠再說?!?p> 一家三口加速向前。
顧倩倩臉朝后,萬里黃沙、晴空無云的背景下,不遠不近六、七條沙蛹車靜靜趴著,車下十來個打扮類似的不良人,分得很開或站或蹲,角度、姿勢各異,卻全定定盯向這邊。相似的表情,跟在蟲巢底下被包圍時目睹到的同出一轍,讓人背后暗暗涼。
超討厭!她摟緊老媽脖子,微微擔心:
“爸……我們今天能出沙漠嗎?”
“能?!倍判瘛?p> 他頓了頓:
“如果不能的話,就有點麻煩了……”
顧倩倩環(huán)顧,不知道是錯覺,或者實在太過地廣人???其他旅客都離開好遠,自家三人周圍明顯留出層真空帶。
怕被誤會、牽連,所以別人不跟他們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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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水云澤怎么會多了個檢查關卡?”顧寶珊皺眉低聲。
裝作不在意,杜旭暫時放下行李:
“水來土掩?!北鴣韺?,順其自然。
一家三口在排隊。
實際上,所有沙蛹車上下來的乘客都在排隊。隊伍擁簇著,前緊后松也不拘幾列,緩緩向前蠕動。
除了刻意開出的光禿禿路面,腳下沙、草各半,呼吸中隱隱能嗅到鮮活植被的草木氣息??諝馇辶痢⒛芤姸群?,遠遠望到,兩三里外有石砌的高墻橫亙。
好大座城!
顧倩倩暗暗拿它跟穿越初期飄著逛過的月蠻城比較,發(fā)現沙黃色泥墻的后者秒變大村。內里建筑、規(guī)劃咋樣不好猜,但光憑外觀用料、高、長,就沒法相提并論。
近處,前面三四百米的距離,路中央擺了幾座竹扎木捆,長得像“拒馬”或者“攔門”的東西。想想老爹曾顯現出的武力值,顧倩倩猜測這些物件象征意義大于實際用途,可能類似俗稱雪糕筒的簡易路障。
檢查口后站了些人,基本都隨身帶兵器。穿制服的三四十個,沒穿的也差不多這數。
其中制服,又分三款。人數最少的,黑衣、衣襟上少量銀色繡花,佩黑色額帶。剩下兩幫人數相近,分別是外罩件本白色麻袋一樣大袍的,和灰衣灰褲短打扮的。
沒在看人,而是昂頭辨認路障后迎風招展的旗幟,杜旭報數:
“四家。天安鏢局、沈氏、金薊門、月蠻城?!?p> 月蠻城?黃泉鏡!顧倩倩一激靈,還真是陰魂不散。
顧寶珊顯然也想到同個問題,皺眉:
“天安、沈家是地主,合該在。金薊、月蠻……這么快?”這么快追來了?
“你先排著,我去打聽打聽?!倍判裢赃厰D。
對方好幾十人呢,看著都不好相與,顧倩倩愁,這算不算被逮個正著?可,如果不往前……扭頭望望沙蛹車、不良人,根本沒退路。
過了不一會兒,老爹回來,低聲道:
“在緝盜,都要搜身?!?p> 搜身?修仙世界、能帶空間裝備的地方,身怎么個搜法?
之前月蠻城也在緝盜,那份懸賞便是緝盜花紅。
咬了咬牙,顧寶珊抬眼決絕道:
“實在不行……”
卻被杜旭打斷:
“亂想啥呢!沒你想的那么嚴重,不見棺材千萬甭掉淚?!?p> 他遙望前方,幾乎耳語的音量,拉長聲:
“再說,發(fā)現不了——”
顧寶珊凝眉,抿嘴。
“來,過過手,我抱丫……兒子!”杜旭接過顧倩倩。
許是聯想起沙蛹車上的口誤,顧寶珊蚊子大不了多少的聲音狠狠威脅:
“再說錯仔細你的皮!”
杜旭裝傻,只是笑。
真的不會被發(fā)現嗎?顧倩倩憂心忡忡,又不好細問。
雖然尚不至于沙丁魚罐頭式擁擠,但周圍人排隊離得都挺近。
老爹故作開朗,哄娃帶閑聊,她逐漸知道,旗幟上名號招展的四家:
——沒制服的,是本地望族沈氏子弟。
——最威風、人最少都穿全黑的,屬于金薊門,某頂著幫派名頭的世家。據說祖上曾隸屬某國六扇門,改朝換代后下野江湖,轉而為花紅奔命、干類似“傭兵+捕快”的行當,不拘某地,行蹤遍布天下。
——本白色外袍的,來自大漠月蠻城,正鬧落兒煞那。
——灰衣灰褲的,為沙蛹車沿線天安鏢局。
“沈家……沈孝秀在嗎?”顧倩倩目光搜索。
“沒看到?!倍判?。
稍失望,顧倩倩突然想到:
“沈家十三太?!槭裁纯偸齻€?”而不是十一或者十七?十六太保也順口呀。
就像老式武俠小說,家中老娘總那么巧八十,不能八十一,更不是七十九?
“估計……因為吉利?”她爹。
“吉利?”十三很吉利?
杜旭:
“十三、九都是至陽之數,圖個口彩好兆頭。就像八屬生發(fā)之數,商人喜歡?!敝陵栔當担瑲v來受欲稱孤道寡、躍龍門的王者霸主偏愛。
沈維……嗯,心滿大。
瞄檢查口那邊,老爸:
“其實,所謂十三太保也是有水分的,里頭就兩個半硬茬。”
“哪兩個半?”顧倩倩好奇。
“沈孝秀算一個,他養(yǎng)父新收的弟子鄒濤算半拉,還有個路一川,卜師?!倍判裨u論。
“卜師?”算命的?沈孝秀是劍修,顧倩倩知道。
杜旭:
“卜師很少見,挺邪門,要么百無一用、滿嘴胡謅,要么真有料,極難纏。”
即便黃泉鏡在小紅棺里,小紅棺隱于夾層空間,眼下最不希望碰到能掐會算的找東西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