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雨毫無征兆地降落人間。有些滴答到木亭上,悅耳輕脆;有些濺到臺階上,打濕灰色的石頭;有些蓄到花蕊上,慢慢地壓低花枝流了出來。
勝聰并未起身,而是歡喜地揚臉去接落下的細雨,有時雨落到眼中,她又呵呵笑著用手去拭。
皇后仍如先前般神色恭敬,偶爾也幫著勝聰拂去落在她臉上的雨滴。
勝聰玩累了才轉(zhuǎn)身勸道:“蒼蕁入關(guān),不知幾時出。她有個徒弟叫殷滌,得她真?zhèn)鳎藛渭兩屏?,心性比蒼蕁好多了,如今正陪在她們的新掌門顧諳身邊。你可以從她身上入手。”
“顧諳?相師堂的少堂主?”
“正是!江湖如今對她的傳聞很多。有說她潑墨殺人,有說她三言兩語便打壓七門里,有說就是她劫的咱們太子的頭聘。近日,聽聞她高調(diào)現(xiàn)身硯城,力促不戰(zhàn)和約的簽訂。如今正趕往流聲剎。”
“勝師以為此人為敵為友?”
“這個顧諳是蒼蕁費力救下的,以蒼蕁的個性,不賺錢的買賣是不會做的。她能藏著這個孩子五年,就為打咱們和東天女峰個措手不及,你說這個女娃對咱們是友是敵?”
“那求卦之事?”
“蒼蕁多狡,教徒弟卻很用心,她那些女徒,多是如殷滌般單純良善之輩?!?p> “勝師以為誰可應(yīng)這份差?”
勝聰?shù)皖^思量一會兒方道:“此事機密,事涉嚴家卻不可用嚴家的人。罷了,我走一趟吧!”
“勝師,這怎么可以?您的身體------”
“沒什么不可以的。我這毒一入春便加重,纏了這么多年,心都累了。趕這機會出去散散心,還能多看幾眼這花花世界呢?”
皇后面色戚然。
“不要這副表情,人總會老、會死,革故鼎新嘛!這一點蒼蕁做得就很好。顧諳十五歲便做了掌門。你十五歲時在做什么?生了孩子,闖宮討了太子,做了皇后。”
“勝師是想------”
“我在,由芝放不開手去做事。莫不如借這個機會讓她歷練歷練?!?p> “是清兒連累勝師了。”皇后由衷道。
勝聰伸手去接外面的雨,雨水順著她枯瘦的指縫間向下流,泛白的手指在雨中漸漸被浸成模糊色。
“當年我是一心要你繼衣缽的,江衡卻執(zhí)意要你承院長之位,我們都沒老太婆下手快,又狠,好好的一棵樹苗,硬是絞成了一朵花。”
“也許這就是我的命!”皇后卻是釋然道。
春雨涼,勝聰收了手,隨意甩了甩,道:“這次我若回不來,多幫幫由芝?!?p> 勝聰話一出口,皇后淚便流了出來,緊緊拉著她的手,哭道:“我不!”
勝聰輕輕拭去她腮邊的淚水,笑道:“都快三十歲的人,說不定明年就當祖母了,還哭鼻子,會被人笑話的?!?p> 皇后任性地將頭靠在勝聰肩上:“我舍不得您受苦。嚴家的事您別管了,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吧。”
“嚴家雖有些蛀蟲,但大部分還是很用心做事做人的,你從現(xiàn)在開始剔除那些害群之馬,事態(tài)也不會太糟?!?p> “我這么做了,您就乖乖回山?”
“傻孩子,家國之事哪里是你我三言兩語就能決定改變的?我去流聲剎,是想會一會顧諳。我想知道她是個怎樣的人。刖汀的野心與殘暴,已損了師門仙道,若這顧諳也是個叛道之人,天下危矣。那就趁早除了去?!?p> “勝師?”皇后驚道。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m說這是韓昌黎描寫暮春的詩,但道理卻是相通的,花草樹木為留春而爭奇斗艷,人也是一樣,為能留住心中想留的事物而努力著,我守了天女峰的秘密幾十年,更為了要將這秘密傳給天女,她卻寧可殉情也不愿守著天女峰。可如果生命可以重來,我依然會堅持當初的選擇。這是我的信念,我這一生,是為了天女峰活著,死,也要為捍衛(wèi)天女派而死。”
“勝師!”
“由芝是個感性的孩子,天女峰在她手上固守沒有問題,但是精進就會有些困難,所以我希望你能幫助她,最好能尋一個能將天女峰發(fā)揚光大的傳人。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聽著勝聰像安排后事的絮叨,皇后的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拉著她的袖子,道:“我不許你下山?!?p> “雨停了?!眲俾攨s未見悲傷,只是言一句“雨停了”便起身,回頭對皇后笑道,“我去見見皇上。由芝一會兒過來,你們姐妹倆好好聊一聊吧。”
花園石道蜿蜒著向前延伸,勝聰身前有侍女輕輕地撥開花枝。勝聰微笑著點頭示意,腳步仍不疾不緩,有時還會問一問那名侍女這朵是什么花,會否結(jié)果。侍女見聞名天下、掌天女派的首座這般謙虛有禮,心情也跟著歡快起來,直覺腳下石路順暢,眼前花兒嬌美,便是空中彌漫的未散的雨霧,也透著一種溫暖的氣息。
南杞皇帝的思明殿,明黃的絲絳結(jié)成碩大的吉祥扣從大殿四角垂下,因散了早朝,所以除了勤掃清理的內(nèi)侍,再無旁人。莊嚴的檀木皇座,孤單地立在大殿正中,與吉祥扣遙遙相對,見證皇家的富貴與無情。
勝聰昂頭望向帝座,眼前浮現(xiàn)南宮起初登位時的模樣,當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跳躍著對她說:“老師,我要建一個盛世,我要做一個明君。”愿望從來都美好的讓人難忘,而現(xiàn)實,在過眼云煙里,總是斑駁無力,叫人也痛、也悲、也傷。她這一生,教過很多學(xué)生,有正有邪,有功成名就,有一事無成,唯天女與南宮起,她付出最多,傷得也最深。她想天女替她守著天女峰,可她選了愛情棄了師門;她想助南宮起建一個他心中的帝國,可他選了愛人棄了百姓。
她失敗了,所以她開始隱居天女峰不出。并非她不能面對失敗,而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南杞百姓,百姓們視她為神地膜拜,可是她不知該如何去報達償還這信任。自貴妃死后、皇帝神智不清始,她便不見他了,她怕見他,怕他問她為何沒有助他成就盛世??墒牵?,怕今日不見,這個她待之如子的孩子,就再也見不到了。
外面雨又起,有內(nèi)侍擎著黃蓋傘,慢慢在前引著路。南宮起惆悵地望望天,自語道:“風(fēng)雨看花欲白頭------老師是從花園來的?”
“是!”一旁侍候的總管低頭答道。
皇帝并未再接著問,而是就著自己方才誦的那句詩道:“知道前一句是什么嗎?”總管又低頭?!澳阋膊恢??朕也是近日無意中讀到的。關(guān)河見月空垂淚------你說這雨是月亮的眼淚嗎?花園里的花兒開得正艷,我這兒卻冷清清的,哪怕權(quán)勢再高,散場時人們還是喜歡追逐美好,可是美好,又是礙人眼的?!?p> 總管依舊低頭聽著聽不懂的話。
明晃的華蓋在檐下停住,慢慢升起,南宮起站在殿外,抬眼看著十五年未見的老師,灰色長袍里包裹著瘦至極致的老師,滿臉皺紋,稀疏的白發(fā)隨意地扎在腦后。南宮起不知怎地想起“風(fēng)燭殘年”四字。
勝聰適時回頭,看見南宮起,笑了。
南宮起也笑了,然后慢慢地跪了下去。
牧行云
關(guān)于南宮起,我說兩句,他不是昏君,也未養(yǎng)佞臣,他是個愛江山更愛美人的君王,也是胸有溝壑之主,他必須有很好的基因,才能起到好的遺傳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