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滌低頭看著面碗里亮亮的湯油,看著可以映出她容顏的醬汁,其間面條兒頑皮地跟著筷兒捉迷藏,上下跳動不肯依附。她不明白,精明如顧諳、沉著如顧諳,怎么會好心情地同一個店伙計無聊地聊著廢話?可是這與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難道這面吃到肚子里就不叫面了嗎?顧諳說什么做什么,都是她愿意的,自己既勸阻不了也更改不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她的任務(wù)不就是保護(hù)天女嗎?
一旁的長生果喜道:“我叔叔廚藝很好,今一早被城主府征調(diào)了。臨出門時叮囑我明天面館關(guān)門,我能得空放兩天假------”
顧諳聽著他的刻意之言,遂點頭笑道:“咱們一道去逛逛?”
長生果忙不迭地點頭:“好??!好啊!”
桑暮突問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免兩天工?。俊?p> 長生果語氣不善道:“你看門!”
桑暮沖著跳回后廚的身影忿忿地?fù)]了拳頭,又轉(zhuǎn)頭對著顧諳一臉討好地問道:“貴人需要勞力嗎?”顧諳一愣,桑暮低頭有著不好意思道:“我錢丟了------這兒人生地不熟的,我這面錢還欠著。他們不開門我就沒吃飯的地兒了------”
顧諳好笑地看著面前的書生,容貌清秀,眼底清明,束著冠,便問了一句:“你是哪兒的學(xué)子?”
書生似有難言之隱,躊躇半天方道:“在下桑暮,南杞國人,師從南杞名宿越逍先生,因家里給訂了門親,便想趁成親之前四處游歷一番?!?p> “既有困為何不求助南地在硯城的官學(xué)?”
“實不相瞞,家里在此也有生意,是在下不想靠接濟(jì),所以------”
章兒笑問道:“你不愿受家里接濟(jì),難道求著咱們便不是接濟(jì)?”
桑暮書生意氣起,道:“我靠出力添溫飽,哪里就是接濟(jì)?”
章兒又笑:“得了溫飽,然后呢?那你游歷到底是為了增長見聞而還是溫飽?”
桑暮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書生,那孩子好歹有一顆玲瓏心,一張巧嘴,會討了人歡喜,你會什么?”章兒好笑道。
桑暮心道:“爺會的嚇?biāo)滥恪!泵嫔蠀s瀟灑道,“在下倒讀過幾本書,對天下趣事、軼事了解一些。幾位旅途孤乏時可以為諸位解煩?!?p> “你會講故事?”章兒有了興趣。
“是!”
章兒扯了下顧諳衣袖:“小姐,他會講故事------”
顧諳笑著搖搖頭,章兒再求。顧諳無奈道:“桑暮,我們不缺勞力,只是章兒喜歡聽故事,你恰巧投了她所好------”
桑暮心中不覺一愣,要不要這么巧?難道是自己演技太拙劣被識破了?桑暮抬頭看向章兒,章兒正扯著顧諳的袖子開心地笑著,時不時地以頭觸著她的肩,如黛眉下笑彎了雙眼,像極了小女孩。不是像小孩子,她就是個孩子,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清爽的面上淺淺的敷了一層胭脂,倒襯著皮膚白了些許;頭上簡單地梳著羅髻,斜插一支木簪,只是發(fā)里隱約透出的亮色,讓桑暮不敢小覷,他知那必是細(xì)針之類的暗器。她不漂亮,尤其站在絕色的顧諳身邊,更顯黯色。可這個普通的女孩在武道的造詣令人驚異。他未同她比試過,可他聽過北天女峰章兒魚尾刀斬殺刺客的故事。短短幾日,江湖上已流傳了幾個版本,有說她主仆二人潑墨殺人,有說她主仆二人以血作畫,甚至傳聞她二人剔骨做飾------
最主要的,她是相師堂三娘子的關(guān)門弟子,他今次的目標(biāo)。
硯城喲!那一年,他在硯城一棵桑樹下被人撿到,又因日暮黃昏,取了桑暮之名,又處之有方地有了今日南杞貴族的身份------硯城,該有他的影子啊。
硯城。
顧諳曾說過,天下最適合做都城的城池非硯城莫屬。硯城,依天女河而建,連接?xùn)|盛、南杞、北芷三國,成為天下交通最便利的樞紐。硯城古屬王都,又因少戰(zhàn)事,將古城建制保存的很好,城內(nèi)縱橫的兩條石鋪的筆直大街將硯城劃為四城九區(qū)四門,也成為主要的交通線。雖說四城均建有民房及各式生意作坊,但城中人還是沿襲舊制的規(guī)劃,將硯城化為四部分:北城為城主府,是硯城政治中心,有權(quán)勢的人多集中在北城,南城商鋪鱗次櫛比、各色商品琳瑯滿目,生意非常興隆,硯城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及中立的政治態(tài)度而成為天下生意人聚集地,而南城便是這些生意人的常居地,每日里從南城流出的金銀河養(yǎng)育了這座少耕少土的大城。而這些都不是最有特色的,硯城最有特色的風(fēng)景在西城,西城挨著大街右側(cè)建了一排青樓瓦肆,脂粉堆里、風(fēng)流窩里,日日演繹著男女間快活放肆的風(fēng)流事。要說男歡女愛之事乃人之常情,這個并不迂腐的世道人們還是比較看得開的。只是風(fēng)景便也出在此處,依著這一排青樓瓦肆相對的西城左,則是一排學(xué)衙——官辦的學(xué)府。
硯城,顧諳常來,不說對每一條街都熟悉,至少她知道南城的這家客棧的熱水沒有北城總店的燙手;再比如將珍珠丸子做的最地道的不是“西門里”的廚子,而是南城城門口掛著窄布幌推小車賣肉丸子湯的蔣老頭;還有,“衣錦繡”里裁制出的衣服最后都要送到“一衣閣”請葛家人親縫“衣錦繡”三字冠名。那位家主葛老太太是陶朱門的人。
只是,只是因為長生果介紹她去別處,她便去了,只是因為他是長生果,名字是他,長相是他,聲音是他。
他是她的弟弟。
顧諳不敢相信夢里的弟弟能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章兒說弟弟若活著,不過九歲孩童,那少年明顯不符。章兒不知,她夢里弟弟就是這樣,就是長生果的模樣,一模一樣。
長生果不敢相信自己某一日會交了好運,他說什么她便聽什么,他引她去哪兒她便去哪兒,眼里寵溺的能掐出水來。雖然自己也叫長生果,很明顯,他不是,也不可能是。他聰明地陪在她身邊,一口一個“漂亮姐姐”地哄叫著。她說自己叫顧諳。一顧傾人城,風(fēng)景舊曾諳,兩句不搭的詩被她用玩笑的口氣說出,透著親近。所以他也愿意早早地來到城主府前占了個好位置,希望漂亮姐姐能來。
北城城主府前,非常熱鬧。
賀賁早早地包下城主府對面酒樓三樓上臨窗觀景的一個房間,此時的顧諳坐在桌邊輕輕啄著酒盅里的小燒,想著心事。章兒斜倚在窗邊,看對面越聚越多的人群,因觀景位置極佳,章兒看得有滋有味,時不時地回頭和顧諳說著什么。小二間或聽喝地上樓添置酒水,心里不免腹誹這位小姐真是有錢,只為看戲,便包了整層樓。
“小姐,這滿府的紅燈籠,真好看!”
城主府掛滿紅燈籠,在初晨微起的風(fēng)中,飄搖著不為人知的心事。
“小姐,你說唐不敏是因為愛情而嫁人的嗎?”章兒問道。
顧諳冷哼一聲:“愛情?那得多無聊??!”
愛情,這無聊的愛情,引誘著世間男女,瘋狂地、癡迷地演繹著悲歡離合;愛情,這無用的愛情,煽動著世間男女,愛恨地、纏綿地扮演著地老天荒;愛情,這愚蠢的愛情,顛覆著世間男女,自由地、甜蜜地糾纏著無怨無悔。這愛情,這世人稱道的愛情,蒙蔽了多少人的眼睛?讓他們?yōu)橹鸀橹赖膼矍榘。〉降缀斡??它讓許多紅蓋頭下的少女哭泣,讓城主府門前賣花生酥的少年殉情,讓年輕的母親拋了她去------愛情,無用的愛情,這世人執(zhí)著地追求它,究竟為什么?是為了讓少女懂兩情相悅的繾綣?還是為了讓少年曉此生不渝的堅貞?那么母親呢?這世上哪里再去找那么溫柔的娘,將她抱在懷中,對她笑,輕吻她的臉頰,在陽光的日子里,哼著歌兒哄她入睡?
不會了,這世上,那個人永遠(yuǎn)沉睡在黑暗里,不會再聽她呼喚,不會再聽她暖暖地、哭泣地、害怕地、孤獨地、傷心地喊“娘”。
那個叫愛情的東西,一直執(zhí)著地蘊在娘眉眼淺淺的笑里,掛在爹的書房里,每有煙氣繚繞、每有陳釀升騰,卻都抵不過從前的陽光溫暖。
倘這世間有愛情,亦死在顧諳六歲的年月里。
讓她不相信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