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師堂,公子小室。
所謂公子,號簡兮。
顧諳邀月獨(dú)飲,她的面前瓷碟中放著牛肉餅。肉餅未動(dòng),香味繞過顧諳側(cè)倚的涼亭飄過小室,飄向庭院。
庭院一角,殷滌靜靜看著昏暗月色下獨(dú)處的顧諳。十歲拜師,好讀書,從不習(xí)武。這是她過去五年對這位小師妹的印象。
突一日,師父宣布她做了代掌門,這位年僅十五,更確切地說還未及笄的少女,撐起了北天女峰。她突兀師父的決定,雖然她無力勸阻也無心這么做。北天女峰四少中屬她出身寒門,家族無依。她想,無論她哪位師姐、師妹做了掌門,她都不會是受重用的那個(gè),可這又有什么要緊的呢?她只想好好做天知閣的閣主。這位新任掌門卻以照看天女為名輕輕卸了她的閣主之位。好吧,自己心里雖有氣,卻覺發(fā)泄無用。也罷,年前寡母逝去,家門只剩她一人了,求來了名利能有何用?爭來給誰?就在她以為自己被拋棄時(shí),代掌門將自己帶下了山,是信任之故還是認(rèn)為自己對她構(gòu)不成傷害?
那么,自己要不要告訴她,下午在酒樓時(shí)她以鐵尺量過臨桌那位青衫公子的卦象?鐵尺頂端指向那位公子,末端指向顧諳。若不是她當(dāng)時(shí)強(qiáng)勢壓住鐵尺,鐵尺兩端會以相吸之勢并攏。這種奇卦她從未見過。
月亮仍孤單單地掛在空中,無星相伴,無云相陪。云下庭院中有竹影晃動(dòng)。
顧諳于此際回頭,嚇得她一激靈。
“二師姐,我的牛肉餅還熱乎著哩,來嘗嘗?”
殷滌朝地面看去,自己的影子映在風(fēng)中竹里,顯得那么不和諧。
師父將偌大之門交由她,自己便該信她吧?
殷滌向前邁了一步,將身影融入風(fēng)中。
自己是信她的吧?否則怎能輕易同她下山?是那雙清澈的眼神?不對,她的眼神是世故、疏離的,她不是一個(gè)輕易相信別人的人,也就是說她待人是猜忌的。這樣的顧諳豈會輕易對別人說真話?可她究竟做了什么讓自己生了信任?寧愿在月夜守在角落里去觀察她、走近她?
顧諳一邊看著她,一邊慢慢地喝著碗中的酒。
殷滌邁出步來,走近顧諳。
“這里是簡兮公子的小室?他沒回來?”
“公子無暇。”顧諳輕倚在美人靠上,慵懶地望著她,眉眼間生出嫵媚。
“你在傷心嗎?”殷滌自己都不知怎么問出這么一句,聽得顧諳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直不起腰了,半天道:“章兒,你瞧出我是被公子傷了心嗎?”
“公子若傷了小姐的心,他自己得多傷心?。 ?p> 殷滌聽聲辨位,看到自己方才站的位置上的章兒:“章兒,你站在那兒做什么?”
章兒嘿嘿一樂,道:“簡兮公子常說他的竹子通靈,怎么就沒把你調(diào)治得聰明些?”
“你也跟我打啞謎?你們這樣捉弄我有意思嗎?”
顧諳伸手扯過殷滌笑道:“章兒跟你開玩笑呢?哪里是捉弄你?那竹下有我埋的一壇酒,想著啟出來送與父親。堂會那天我及笄?!?p> “你生辰?”
“是啊,十五歲了?!鳖欀O嘆著,少有的哀傷。
“成年了應(yīng)該高興?。∧阍撚凶约旱淖至?,可有合適的?”
顧諳轉(zhuǎn)回頭看著師姐,問道:“小字簡兮可好?”
殷滌啞然,稍思忖終道:“你真如此愛重他?”
顧諳沒接她的話,而是看還在竹下挖酒壇的章兒,趁著酒勁,哼唱起來。殷滌細(xì)細(xì)聽去,聽出那是一著搖籃曲。
待章兒將酒挖出,撣了附著其上的土,捧至顧諳面前。
“送至父親案頭吧!”顧諳輕輕吩咐著。
看章兒走遠(yuǎn),顧諳才又道:“現(xiàn)在說說白日里你都占卜到什么?”
殷滌不諱道:“鐵尺兩端一頭指你,一頭指向那位公子。你居北,那么他當(dāng)居南。他居高,你為低,天乾地坤,算來他在南國中地位應(yīng)比你高。你的地位已至極,若高于你,只有一個(gè)可能------那人該是南國太子南宮軼。”
顧諳未語,將手中紙條團(tuán)緊。那里,有照夜公子寫的兩行字:軼,疾,從未召侍。
為這六字,她損了南國一位深宮的內(nèi)應(yīng),沿途又折了三人。那四人是簡兮公子名下極厲害的角色。他們冒死送回的信息必是頂關(guān)鍵的,看來自己要好好醞釀運(yùn)作一番了。
“只聽說這位南國太子要求娶硯城唐不敏,沒想到他會出現(xiàn)在北地,兩國雖未交惡,但我不會介意半路將他暗殺,要知道可以從這位南國儲君身上得百利啊!”
“你要?dú)⑺??”殷滌愣道?p> “我準(zhǔn)備活捉他,換取利益后或許會殺他?!鳖欀O道,“你以為他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會生出殺我的心?”
“我倒覺得他對你很有好感?!?p> 顧諳想起紙條上的字,想到南宮軼從不召侍,萬一他好男風(fēng),而不是女子呢?
“師姐這話說得好笑,我與他會有什么好感?互相仇殺的好感?三分的天下,唯咱們北國最弱,良將甚少,朝堂上那位只是個(gè)九歲可憐娃娃,他懂什么?戰(zhàn)場上咱們不能取勝,便只能在這些個(gè)陰謀詭計(jì)里施展了?!?p> “誰說天下會有戰(zhàn)事?”殷滌固執(zhí)道。
“師姐,戰(zhàn)事不起并不代表不會起,如今不起是因?yàn)橛胁辉钙饝?zhàn)事或認(rèn)為不能起戰(zhàn)事的人在斡旋,到這些人羽翼豐滿之際,戰(zhàn)事便會因著某一件事、某一個(gè)人、某一句話而一觸即發(fā)。這場不可避免的戰(zhàn)事里,我們?nèi)舨患霸缱鰷?zhǔn)備,怕連旌旗都看不到了。”
殷滌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問道:“師父從不給我們講這些?!?p> “師父?她那么偏心,怎么會告訴你們這些血腥的事?何況因?yàn)橛形遥鼪]有告訴你們的必要。而我告訴你,是因?yàn)槲倚枰?-----”顧諳邊說著邊彈指發(fā)響,涼亭上有燭火亮,一盞接著一盞,點(diǎn)映夜晚。
“我需要你在我身邊。因?yàn)檎麄€(gè)北天女峰,只有你得了師父真?zhèn)?。?p> “我?”殷滌好笑道,“你不用恭維我,我沒好處打點(diǎn)你的?!?p> “我娘負(fù)傷于大火中將我產(chǎn)下,且后有追兵,幸天降甘霖,澆滅大火,又沖垮半山,阻住追兵。我母女二人才得救?!?p> 殷滌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這與我何干?”
“我們被人救下時(shí),躺在山寺半扇廟門之上,全寺也只這半扇門之地未被火燒------那廟門上刻著一個(gè)‘滌’字。水生木------”
殷滌聽得有些不自在了。她是愛這些個(gè)占卜之術(shù),一把鐵尺幾不離手,有事沒事都愛擺弄幾下求個(gè)證實(shí),而那些證明向來是自己一人知罷了,只因四少里屬自己出身卑微,才刻意忍著,怕觸了誰的逆鱗,招惹無妄之災(zāi)。北天女峰的事,哪件能逃了她的眼睛和鐵尺?是她不講而已。而今------這事、這故事編得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所以她一時(shí)沒能接下話來。
她這位小師妹,從頭到腳,都是秘密。
她會看天象、會占卜、會就著血畫墨梅圖、會大庭廣眾之下說她有愛人、會同心上人共用一個(gè)字號。
她敢修改天女峰祖制,趕走師父最得意的大弟子,敢?guī)е煜挛ㄒ坏奶炫丶艺袚u、只為一場熱鬧的堂會,她輕易地就說出刺殺南國太子的話來。
她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