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后來一直后悔,剛去的頭三天,面條包子沒能可勁造。管理員沒說錯,從第四天起,就開始了“窩逮子”時代。開始吃著還有點新鮮勁兒,天天吃就不是味了。棒子面不是當年的,有股說不出的霉性味。再趕上停電,蒸的半生不熟的,更是難以下咽。沒過一個星期,吃飯的時候挨屋看吧,一個個被噎得直翻白眼。學生們帶來的各種營養(yǎng)品提前派上了用場。大隊供銷社在一個月里各種點心罐頭被搶購一空。和別人不一樣,時光倒是不太在乎,也沒有能力和條件去在乎。缺營養(yǎng)的不是肚子,而是腦子。從剛出學校門起,怕見熟人的病有愈演愈烈之勢。他白天夜晚常作的夢。他一直對周圍的人缺乏好感,因為他認為人們給他的痛苦多于快樂。沒人能想到他也有自己的清高:別都看不上我,能讓我看得上的人也不那么容易??珊貌蝗菀卓瓷系娜藚s給了他更深重的壓抑、窘迫、憂郁和自卑。時光沒想到的是,在這之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他成了村里、實驗班當中的知名人物。不光趙克,包括所有村里的人見面都正眼瞧他了。
這天早上,一來到隊里的場院,時光就看見小隊長劉寶貴一臉的不高興。小隊長一正兩副,劉寶貴和狗皮褥子是兩個不脫產(chǎn)的副隊長,每天都是正隊長——一個上了點年紀的中年人——站在場院當中派活兒。
40年后時光再想起當年的情境,覺得比起什么宗教文化、飲食文化、時裝文化,十九世紀70年代BJ郊區(qū)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每天的派活兒也是一種文化。據(jù)考證,這之前,和這之后,相同的情況我國農(nóng)村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對于關注中國農(nóng)村發(fā)展的專家們而言,這種形式不知道有沒有什么研究價值。
每天早上,派活是這么開始的。
正隊長披著件上衣當中一站,周圍是蕓蕓眾生全小隊社員,男人們或蹲著或靠墻站著,卷著大炮抽著煙,女人們手里忙著針線或毛活兒。蕓蕓眾生雖然嘴里聊著張家長李家短的,可眼睛卻小心翼翼地瞟著隊長,而隊長這會兒絕對眼睛不往任何人身上看。一些頭天已經(jīng)派好活茬兒的人走過他身邊小聲地問著什么,隊長眼睛仍然派頭十足地看著別處,牙逢兒里擠出幾個字來,一般能決定著此人心情、去向。比如:那塊地先甭翻了;或是:還那兒吧。有更簡單的,搖頭:喔——喔。點頭:嗯。等煙抽足了,開始派活兒,也是這種文化最精彩的部分:誰誰誰去那兒那兒,誰誰和誰誰干什么干什么……其中奧妙頗多。不僅在于隊長那種主宰一切施舍眾生般的優(yōu)越感,還在于社員在派活兒前的忐忑和企盼,派活兒以后的有喜有憂。有的心花怒放竭力壓抑故作不以為然,有的怨氣沖天而又敢怒不感言。誰與隊長遠,誰與隊長近,人人心里都有個小九九。社員們走出場院的時候,互相漫不經(jīng)心地搭著訕,得著便宜的絕對不敢賣乖,而沒得著便宜的卻絕對要甩幾句風涼話。其實在當時,社員們只有一個念想兒,就是想著法兒的少受累多掙工分兒。各路活茬兒得干的漂亮,得都能拿起來嘹,可那只是評工分時候說事的,平日里頭可決不能“大摟兒”著干。憑什么呀,頭一鎬是給書記的,二一鎬是大隊長的,三一鎬大隊會計的——這些主兒都脫產(chǎn)……少說得到七八什么九十鎬才是給自己的,才不呢!生產(chǎn)隊的官小,權不小,實惠,滋潤,比縣長一點不差。由此,社員們在評工分改選隊長的時候六親不認,大打出手也就不足為怪了。
時光第一天在河邊遇到過的瞎子老頭,在三小隊可算個特殊人物,沒人知道他身世,可能知道沒人說起。大概因為他吃齋念佛,懂點風水陰陽八卦和中醫(yī)藥理,隊里上上下下對他很是尊重。他不干活卻每天早上按時來隊里,往不被人注意的墻角一站,聽著隊長派活兒,聽著別人聊天,并時不時的插上一句半句,往往恰到好處。這之前時光去小河邊,又遇到過瞎子。對他那些神神兮兮的話似懂非懂。在時光眼里,瞎子是個迷。
這天早上,時光來到場院,走過瞎子身邊,瞎子揚著頭說:
“來啦?”
時光嚇了一跳,發(fā)現(xiàn)周圍沒別人,知道的確在和他說話,就隨口“嗯”了一聲。
瞎子笑笑說:“昨日個你怎么沒去?我想著把頭年村里鬧鬼那檔子事給你嘮嘮呢,那檔子事可有點兒意思?!?p> 時光這才相信瞎子不但在和他說話,而且知道他是誰。難以想象,他有第六感覺!
這不是在小河邊,時光沒敢和他多說話,看著劉寶貴那非同往日的臉壓低了聲音說:“……過兩天,我,我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