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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兒的一些事兒

第四章

那會兒的一些事兒 文大若 2931 2019-05-08 20:21:30

  時光十八歲生日這年春天,快到中午了,總算排到了派出所屋里。一位男戶警,時光猜想和自己的歲數(shù)差不太多,端坐在辦公桌后邊,面對排成一串的學生頭也不抬,嘴里含混、機械地重復著:下一個,下一個……飛快地接過遞上來的單頁戶口,一撕兩半,往身后的紙簍里一扔,完事。又是,下一個……

  時光前面,有人不解地問:“這就完了?”

  沒有回答。年輕戶警手不停,頭抬了一下,眼角里閃過犀利冷俊的一瞥,“下一個!”口氣里有了幾分不耐煩。

  那會兒,象時光大小的男孩子們,對警服和大檐帽有一種沒來由的恐懼和心虛,盡管戶警同樣的年紀輕輕,滿臉稚氣,這一瞥還是讓人不寒而栗。問話的縮了一下脖子,不再出聲。

  派出所門口,剛才問話的怪笑著對同伴說:“是貓下崽啊還是狗下崽啊,什么叫下一個下一個呀?真他媽的!”

  時光想到一會要回家,渾身一陣發(fā)冷。他真不愿回那個名存實亡的家。他挪著站的酸麻的腿,不情愿地走去……

  直到40年以后,時光也沒弄明白,當時的戶口是怎么運作的。一個中學百十人,四九城加起來有多少呢?沒人算過。戶口消了,這人在這個城市就不存在了?到哪去了呢?兩年后再回來呢?沒有任何憑證了嗎?總的有個花名冊什么的吧?也許,沒見到。對于時光們這些明確去郊區(qū)兩到三年勞動的學生而言,當年的戶籍管理堪稱典范,去的時候,注銷?;貋淼臅r候,再建。根本無需本人過問、跑腿,丁是丁卯是卯,分分鐘到位,絕無絲毫紕漏。離城返城的學生豈止千萬?。抗ぷ髁咳绱酥?,真不知道我們的戶籍干警們在不增加人員的情況下,為了完成這一工作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種戶籍政策有著重大意義。這些學生戶口不在城里的兩三年里,每月糧票(含米面、粗細糧若干)、油票、布票沒了;購貨本上的麻醬、雞蛋、肉票、豆制品票、魚票、火柴票等等一干副食品定量供應都沒了;春節(jié)才有的每人半斤花生三兩瓜子也沒了。而且暫時不用考慮就業(yè)找工作問題。

  時光們?yōu)閲覝p輕了負擔

  時光的家在一座大雜院里,五間北房,時光家住了兩間。中間隔了一戶,占了三間。時光家一間在東,一間在西。有點兒象當時報上講的,巴基斯坦和孟加拉。院子是老BJ的四合院,住戶卻不全是老BJ的住戶。南屋的是某酒家的廚子,一個兒子,一個閨女,上班了還沒成家。老婆也在酒家,當服務員,奇胖。廚子和老婆相反,精瘦,天生廚子的好料子——怎么偷嘴都看不出來。常有京味青衣唱腔兒伴著炒菜油煙飄到院里。時光琢磨,廚子一炒菜準唱戲,說不定胖老婆每次都縲緊了他的脖子,就像魚鷹,抓魚不縲脖子就會把大魚吞進去了,長的沒頭似的拖腔,給縲的哭音兒漣漣,淚聲兒點點,左一個彎兒右一個彎兒,拐的沒邊兒沒沿兒的,拐的人心里邊忽忽悠悠的。北屋,時光家中間的“孟加拉”地段,是位給首長開車的黑胖司機。妻子是個山東籍的大嗓門女工,里里外外一把手,上班前下班后,嚷嚷起來地動山搖,準時準點兒,比鬧鐘還準,加上兩個整天嘰嘰喳喳上小學的女兒,整是一臺戲。西屋,三世同堂,大人小孩十幾口,家教勤勉,離休的老頭和裹小腳兒的老太太像是唐山的老家,燕聲趙語的訓兒子,打孫子,哭笑、吵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高低中音男女童聲的大混唱。剩下的幾家安靜的多。東屋,是新婚燕爾的小兩口,在一個研究所工作。把門洞兩間,男的是副食品公司會計,老婆在幼兒園當老師,有個一個星期回來一次的四歲女兒。院里的人住的年頭都不長,房子以前是私人的,后歸了房管所。時光家也是才搬來沒幾年,分立的兩間。

  時光記得,小時候住的不是這里,也是個四合院,街坊們像一家兒似的,柴米油鹽不大分你我。大事兒小情兒,家長里短兒,誰也不背誰。到了夏天晚上,孩子大人小板凳一搬,當院一坐,小葉兒茶咂么著,聊天拉家常。那會兒,時光就盼著天熱,就盼著天黑,就喜歡坐院里聽大人們神侃。像什么大老伯子治小舅子,傻四兒拜師付,拍花子,飛刀華,還有那個能講一晚上也講不完的“從前有個山,山里有個洞……”的故事,都是小時候坐院兒里聽的。也就是這個四合院鄰居們,使時光免受了童年饑寒交迫之苦。

  后搬的這個院兒不一樣了。畢竟過了十幾年,人和人之間好像有了些變化,有了點都市新潮——各家自掃門前雪。院兒里遇著了,不認識似的,躲不開了遠遠地點個頭,能繞著走,連招呼都不打。剛興用煤氣罐,各家搶著蓋廚房,鬧起了“圈地運動”,人人顯神通,好像突然間長的本事,不僅能弄來足量上好的磚瓦木料,而且土建裝修無師自通。原說蓋小廚房的,蓋成了大廚房,原說蓋大廚房的,索性齊著自家房檐招呼,大模大樣地接出一間比正房還正房的正房?!叭Φ剡\動”這一鬧騰,使本來不大的院兒只剩下了一條曲里拐彎的窄道兒,胖司機和廚子胖老婆過來過去都得側身兒。也是,再想涼快涼快聊聊天的坐在哪兒???再說了,都成了搶地盤兒的對頭,還有什么可聊的呢?時光一家看著院兒里熱熱鬧鬧的“圈地運動”只有唉聲嘆氣的份兒。煤氣罐總不能放在屋里吧,時光撿了點別人的剩磚瓦邊角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個一平方米左右七扭八歪的小棚兒。自己家的兩間房,眼瞅著可憐巴巴地被擠到了院子的墻角,用母親的話說,虧的房子沒有轱轤,要不非得給擠到院外邊去不可。

  年滿十八歲這年春天,消完戶口以后,時光回到了自己那間廚房、餐廳兼臥室、儲藏室的多功能小屋。放煤氣罐和灶具的小棚緊靠著窗戶,別看小,遮光不差,屋里僅有的一個窗戶給遮的嚴嚴實實。外邊朦朦黑,里邊已是黑朦朦。時光打開電燈,開始收拾東西,簡單,一套被褥外加洗漱用具,若干換洗衣服。

  母親過來了。

  “收拾好了?”

  時光不敢看母親的臉,低著頭嗯了一聲。母親從兜里拿出三十塊錢塞到時光手里:

  “拿著,到那兒別忘來封信?!?。說完扭身出去了。

  想著自己的一雙鞋白天剛刷完,晾在那邊窗臺上,時光走出去,來到窗根下,聽見屋里父親的聲音:

  “不用給他錢吧?去勞動的還是去享福的?”

  平常亂哄哄的院兒里這會兒卻出奇的安靜,父親的聲音好像特別響。時光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推開父母住的屋門,把錢放到了桌子上。

  時光提著自己的行李走出了小院兒,他想,早晚要出的事兒出了。在他的記憶里,這個家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把自己的瘦小、難看、內向、拘謹、窩囊、口吃,處處受人擠兌等等都歸罪于這個家,他討厭這個家,早想離開。這會兒,他第一次有了一種要去浪跡天涯的豪邁……

  他順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著,豪邁之情很快就被刺骨的寒風吹跑了,無助無奈的凄冷、孤獨重又襲上心頭。路燈昏黃搖曳,街道冷冷清清,兩旁的居民樓一個個窗口閃動著柔和的燈光。這寒冷的夜,人們都在自己溫暖的家里,和親人們在一起,吃完熱乎乎的晚飯聊著家常。他羨慕這些人也嫉妒這些人,因為他沒有過這樣的享受,這不屬于他。這個城市里,這個世界上,他像個多余的人。路過中學門口,他望了望那扇緊閉著的進出過無數(shù)次卻沒有一次感到過快樂的大門,想著明天就要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是什么……

  他胡思亂想著,睜大眼睛想仔細看看那些亮著燈光的窗口。一陣夾帶著灰塵的冷風吹來,眼睛進了沙子,他跌跌撞撞地揉著眼睛繼續(xù)往前走,耳邊一片風聲,勉強看到的是一片渾濁。一個不留神,他撞在了什么人的身上,他使勁睜開眼,看到幾個巡邏的武警正警惕的站在他面前,他顧不得進了沙子的眼,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奔去。

  去哪兒呢?這個若大的世界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趙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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