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下班,一般不再有人來資料室,趙兵兵抓起了桌上的電話。
“喂,美英嗎?是我。你知道我今天碰到誰啦?”
“張富君?不是早就斷了嗎?藕斷絲連?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嘻嘻……”話筒那邊,美英一疊連聲,根本不容趙兵兵插嘴。
“哎呀,你又胡說!”趙兵兵壓低聲音氣呼呼地打斷對方,“聽我說,我調(diào)了……”
“調(diào)了,為什么?是不是又和你們辦公室的哪個人……”
“你聽我說……你還記得我和你說的,報社的程志仁?記得嗎?”
“你不是說不想和他……又變了?你可不能……”
“我的好姐們兒,求求你了先讓我把話說完了,???程志仁幫我聯(lián)系的,調(diào)到報社來了,在資料室。昨天是報刊宣傳日,他們是新建的,還要招聘些人,我去了,幫著打雜,正好碰上那個神經(jīng)病啦,你說多巧?!?p> “哪個神經(jīng)???”
“河邊的,咱倆還借他的筆忘還了,想起來了吧?他也是來應聘的,這人挺怪,說不出來的勁兒,我說不清,挺有意思的。沒爸沒媽,不,有,不是親的。親爸出過書,讓蚊子叮了,死了,親媽出國了……我已經(jīng)和我們報社的頭兒講好了,過幾天讓他去報社面談。”
“唉——唉——唉!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做夢說胡話呢吧?你到底和誰定了?”
“你想哪兒去了?和誰也沒定。我就是,我就是……嗨,我現(xiàn)在和你說不清楚,哪天見面再說吧。對了,不能再聊了,我還有事兒呢,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的電話……”
就這么巧,如果不是再一次見到時光,趙兵兵也許會把這個人忘掉的,她要幫時光應聘,不加思索地就全身心投入。好像等了好久突然等來了這樣一個機會似的,她想證明自己。她希望和時光接近,和他在一起她有一種居高臨下普渡眾生的感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時沒有,而且有時會相反,比如和趾高氣揚的程志仁在一起。
大學畢業(yè)以后,周圍女同胞的議論時常傳到趙兵兵的耳朵里,說她有些男性化——大大趔趔、愣愣恪恪的,服飾、發(fā)型缺少女性的溫柔、女性的氣質(zhì)。趙兵兵心里很是不平。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種花容月貌,但自認為絕對有著不少于任何女人的女人味。
“也不看自己算什么東西,你們?嫉妒,純粹是嫉妒?!彼龖崙嵉叵耄澳銈兛茨芩銛?shù)嗎?得男人看,懂嗎你們?你們看上的男人也算是男人?用得著浪費感覺嗎?用不著!等著瞧,我不是女人?我會比女人更女人的!”
趙兵兵大學學的是歷史,在機關是辦公室的文秘,調(diào)到報社以后分管資料室,她屬于那種對生活沒什么奢望的人,她自認為是那種學而優(yōu)卻難以至用的人。對此,她有自己的想法,事業(yè)上,女人成功很難,卻能幫助輔佐男人成功,這是女人的天性。調(diào)進報社她并不領程志仁的情,沒有他自己也一樣能調(diào)來,對這點程志仁也明白。她和程志仁只是認識,一面之交,程志仁怎么想她不知道,她反正沒那個意思。只是朋友,一般的朋友。再說她還知道程志仁是結過婚的。
她好像是等了很久很久了,終于等來了一個時光。她要改變他,從里到外的改變他,她要幫助他成功,她要造就一個人才,她要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她要展示、證明女人在男人身上所能展示和證明的一切。她覺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天要是不去河邊看書呢?可能也遇不到時光。要是自己不調(diào)到報社呢,要不是現(xiàn)在的所謂信息爆炸,新建報社一夜間遍布京城呢?自己對時光也就談不上改變和造就了。
趙兵兵打完電話提前遛出了報社,按照時光留下的地址找到到了時光的住處。把一大摞書放到了時光面前。經(jīng)濟類的,新聞類的,還有寫作方面的。她告訴他,主任已經(jīng)同意和報社總編輯說一下,爭取讓他見見時光談一談。能不能成只能看運氣了。她看到時光臉上現(xiàn)出了掩飾不住的驚喜激動,心滿意足地告辭而去。
這事兒做得自己都覺得滿意,想著時光因此要熬過幾個神魂顛倒浮想聯(lián)翩的白天和晚上,回家的路上她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天以后的事兒,包括每一個細節(jié),在她的一再要求下,時光都一一告訴給了她。她當然要知道所有的一切,因為這將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部杰作。
經(jīng)過幾天的準備之后,時光抱著自己那些從未發(fā)表過的作品來到了“信息周報”。這個新建的報社租用的是一個廢置的展覽廳館。李主任所在的經(jīng)理部在展覽廳館外面的一拉遛平房里面,趙兵兵的圖書資料室也在那里。兩三層樓高的展覽廳館是報社編輯部,在時光看來深奧而神秘,有些高不可攀。
李主任捧著時光的一摞作品進去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地邁著四方步走出來,告訴時光,總編輯這會兒正好有空兒。
成敗在此一舉,活著干死了算!
時光咬咬牙跟著主任向編輯部走去。
展覽大廳里用簡易的隔板隔成了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幾何圖形,好像是后來時光看到的編輯們用彩色水筆在版式紙上劃出的版式。到處堆放著書報紙張,空氣里散發(fā)著好聞的油墨清香味,一些年齡不等的男女編輯們或是伏案嫉書或是手里拿著稿件急匆匆地往來穿行。大廳的一頭分出了一二層,時光和主任順著樓梯上了二層。一層是各版編輯的辦公區(qū),二層是總編輯、記者的辦公室。站在二樓上可以俯瞰整個大廳。很像蘇聯(lián)電影《辦公室的故事》里的那個坐滿了人的大辦公室。如果再加上些嘈雜的人聲,又有些像電視里的證券交易所。
李主任把時光帶到了掛著總編輯室牌子的房間門口。
門突然開了,只見從里邊嗚嗚哭著沖出來一個瘦瘦高高的小伙子,回頭對著辦公室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不讓來拉倒,有什么了不起的……嗚嗚……”
小伙子哭著下了樓,時光沒看清他長的什么樣,只隱約地看到一張長長的臉上全是鼻涕眼淚。那松松垮垮的條絨夾克使時光想起來了,這人就是公園他見過的“大蝦米”。
李主任盡量壓著自己的聲音沖那小伙子的背影叫著:“李根!李根!”小伙子頭也不回的向外邊跑去。
李根?原來“大蝦米”和美國總統(tǒng)同名兒。要是平常時光一定忍不住笑起來了,可這會兒他沒笑。
李主任態(tài)度極其謙恭地推開門向里邊說:
“榮總,怎么說也是您外甥呀,您這是何苦呢?我去把他叫回來?您看您……嗨!”
“……什么事兒?”顯然李主任的話并沒有討到好,時光聽到里邊傳來一個渾厚響亮的聲音。
“我說的那個人,來了……”
李主任從開著的門里縮回自己的腦袋示意時光進去。
時光鎮(zhèn)靜了一下,推門進了屋。
屋里,寫字臺后面坐著一位衣著樸素干凈,白白胖胖的老頭。時光的一摞“作品”就放在桌子上,這會兒老頭正拿著其中的幾頁用心地翻看著。
來之前由主任聯(lián)想到總編輯,時光覺得總編輯應該比現(xiàn)在的樣子可怕的多。他心里稍微坦然了些,不等讓就坐在了桌子對面的椅子上。
“你原來想搞創(chuàng)作,現(xiàn)在怎么又想搞新聞啦?”老頭頭沒抬,平和地問?!拔矣X得經(jīng)濟發(fā)展了文學藝術才能發(fā)展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時光忙把幾天來準備的、從書本上看到的、背得滾瓜爛熟的東西,不分段落不加標點地向外倒出來。
得有一頓飯的功夫里沒容總編輯插一句話。
“……這樣,您也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報社。您可以試用。三個月以后行,您把我辦進來,不行,我自己走人。”時光口沫四濺地結束了自己的長篇宏論后說。
他發(fā)揮的相當出色,自己都納悶居然還有能有這樣的口才。就沖這個成不成都不算什么了。反正是拼了,工廠就要把我不知“優(yōu)”到哪兒去了,管不了許多啦。您是堂堂報社總編輯,我是一個小工人,您遛遛的聽我侃了這半天的,夠本啦。
“你想來干什么?”
總編輯抬起頭打量著時光問。
“當記者?!睍r光膽子越發(fā)大了起來,“受家里影響,我爸出過書……”總編輯似乎對時光的爸是不是親爸,親爸是不是出過書、是不是被蚊叮了并不感興趣,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老梁,你來一下?!彼畔码娫挻驍鄷r光的話說,“現(xiàn)在廣告科的力量正好比較薄弱,先去廣告科干一段,出去組織廣告,在外面的身份是記者,有機會也可以搞搞采訪。關系進來以后再根據(jù)需要重新安排……要是可以話明天就可以來上班?!?p> 時光其他的沒聽清,只聽清了身份是記者,明天就可以來上班。
這也太簡單啦?記得自己進工廠的時候辦關系還折騰了快一個月呢,報社這么高門坎兒的地方怎么什么都不問就……世道真的變啦?想不到!
門開了,矮敦敦的廣告科科長老梁進來了,聽總編輯向他交待了幾句就笑迷迷地讓時光跟著他走。
廣告科也和經(jīng)理部同在編輯部大廳外面的平房里。時光跟著老梁來到廣告科辦公室,不大的屋子里除了老梁以外還有一個年紀很大的女同志,會計。老梁解釋說廣告科的幾個外勤都出去跑業(yè)務了,會計老王,是個離休的老同志,也是被聘來的,不是每天都來。接著讓時光明天拿照片辦記者證、印名片,然后開始給時光安排工作。
時光聽懂了,他主要的工作是給報社拉廣告,每月六千元的指標。六千元?!在工廠一個月才三十六塊七毛五,一年也不過才四千來塊錢!這數(shù)字讓時光害怕。
這三個月怎么過呢?廣告怎么拉呢?廠里好辦一些,弄張肝炎的假條就可以蒙混過關,可三個月以后要是不行呢?
幾天以后,紅皮兒的記者證算是拿到了,上面有自己的照片,不會有假,一百張快印的名片也拿到了,上面有電話有地址絕對能看明自己的身份已經(jīng)是記者而不再是什么醫(yī)療器械廠的工人??蓵r光心里還是打鼓,弄不好就是一個天大的玩笑。狂話已經(jīng)放出來了,不行自己走人。說的輕巧,走,往哪兒走哇?
一切的一切,就要看這三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