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小了些,由滂沱轉(zhuǎn)為淅瀝。
黑水溝的慘叫聲在那一刀穿膛,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后,靜了下來。
畫面凝滯,時空靜止。
“小子,想清楚了嗎?當(dāng)了土匪就再也回歸不了正常人的生活,山下小村寧和再與你無關(guān)?!?p> 四十年前,那位在西蜀道兇名昭著的大土匪笑著問面前,弱不禁風(fēng),骨瘦如柴的年輕人。
年輕人只是愣愣著點點頭,能吃飽飯管他做什么。
四十年后,年輕人是這西蜀道雄踞一方的老匪王,手底下有幾百人馬,住大寨,著華服,常常掛著個笑臉,如一個不沾鮮血的佛陀。
手底下的人都決然留在了西蜀道,他一個半個身子進(jìn)了土的老頭子,當(dāng)真不愿意茍活。
山下早已沒有他的容身之地,當(dāng)了幾十年土匪,死也要死在這山上,如那位大土匪一樣,躺進(jìn)那成千上萬的土垛中。
肥胖的身軀替陳三擋下了致命兩刀,熊霆深吸一口氣,臉上的橫肉生出好些皺來,反手一刀,朝晏滔斬去,逼得晏滔不得不棄刀而退。
熊霆身子搖晃得厲害,胸口處傳來的痛楚讓他踉蹌后退,停在了陳三身前。
邵闖南瞇了瞇眼,有些詫異。
熊霆咬緊牙關(guān),艱難地拔出身子里的兩把刀,然后將衣袖扯了下來,纏住了鮮血直流的傷口。
“老東西,你不要命了?”
晏滔冷哼一聲,他本來就瞧不上這個沒了兇性的老匪王,上次伏殺讓熊霆躲過一劫后,便也沒打算再追究。沒想到熊霆這個時候殺了出來,還險些斬斷他雙手,心里已是滔天怒火,恨不得將兩人碎尸萬段。
熊霆沒有理會晏滔的挑釁,而是慢慢的轉(zhuǎn)過身子,身后的陳三已經(jīng)拄著刀站了起來,朱雀羽上血跡斑斑,在鮮血沐浴雨水洗刷下,散發(fā)著妖艷的赤紅光芒。
“想了想,還是不走了?!?p> 熊霆嘆息一聲,更多的是釋然,對陳三的那些怨意也在這兩刀之下,煙消云散。
鮮血浸透了纏布,熊霆提刀而上,趁著生命的最后時刻,為那死去的手下報仇。
無法無天,才有草莽義氣,能成匪王,還可兩肋插刀。
熊霆兇性大發(fā),直朝晏滔而去,而迎來了片刻的喘息后,陳三也再次出劍,朱雀羽這把封塵多年的神兵破開桎梏,飲血而泣。
雖說老了,但年輕時熊霆也是西蜀道上一等一的狠人,為了一碗飯敢一個人追著十幾個人砍。兩個人身上都受了不小的傷,一時間又糾戰(zhàn)在了一起,刀刀用盡全力,而熊霆已經(jīng)心存死志,晏滔也只能暫避鋒芒,由著熊霆氣力消盡,再一刀結(jié)果了這個老東西。
陳三轉(zhuǎn)守為攻,一劍緊追邵闖南,朱雀羽仿佛要將空氣都給切割開,邵闖南在那赤紅光芒下心神不寧,連忙朝那邊混戰(zhàn)的人群逃去。
那里,地上躺著的要比慘叫哀嚎的多,慘叫哀嚎的要比站著的多,千人之戰(zhàn),除了血腥,還是血腥。
地上躺著的尸體快堆成一座座小山,邵闖南跑,陳三追,其他的手下則跟在陳三身后,試圖拖住陳三,為自己的老大爭取一線生機(jī)。
只要那邊分出勝負(fù),這邊的戰(zhàn)斗就沒了意義。他看得出來,陳三已是強(qiáng)弩之末,而那熊霆更是不足為懼,這時候,不必再做意氣之爭。
朱雀羽穿過人群,一劍一人頭,仿佛那中年人割稻子一樣,干凈利落,陳三死死盯著那隱匿在人群中的邵闖南,譏笑一聲。
他有些累了,握劍的手早已麻木,左手連刀都棄了,耷拉在一旁,兩只腳像綁著千斤鉛塊,邁出一步,如大地翻轉(zhuǎn),沉重不堪。
終于站不住了,陳三眼神渙散,被躺在地上的一具尸體絆倒,直直的摔了下去,倒在了泥濘血泊中。
梁屠大喊一聲“三哥”然后趕忙沖了過來,與那個平時殺雞都有些不敢的皮蛋一同護(hù)在了陳三身前,絕望又迷茫。
晏滔那邊奪過了手下的刀,也一刀劈在了熊霆的肩膀上,直逼得老匪王后退數(shù)十步,雙膝跪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倒了下去。
臨死之際,老人瞪大著雙眼,仿佛要將西蜀道上的風(fēng)光收入眼底。
一代匪王,倒在了綿綿細(xì)雨中。
還有誰呢?
梁屠與皮蛋扶起陳三,一邊砍倒撲上來的敵人,一邊后退,兩百多人只剩下幾十人不到,而那邊,至少還有幾百名土匪。
皮蛋流著淚,這個稀里糊涂上了山,平日里只敢吶喊助威,靠著小機(jī)靈混了個智囊稱號的年輕人今天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比已經(jīng)昏迷過去的陳三,好不到哪里去。
邵闖南恢復(fù)鎮(zhèn)定,帶著晏滔,還有那損失大半的手下圍了過來。
熊霆已經(jīng)死了,陳三也陷入昏迷,這一戰(zhàn)西蜀道損失了不知道多少人馬,沒有誰能來扭轉(zhuǎn)局勢。
山腳下,有上千訓(xùn)練有素的青衣衛(wèi)佩刀上山。
八斗沖那邊,管營揭終于想通,讓大匪庚暴帶領(lǐng)手下火速趕往黑水溝。
散人營,易上清回來了,一同而來的,還有王家家主,好好先生王伯書。集結(jié)了西蜀道三成散人,還有王伯書帶來的那十幾位身手不凡的門客,武力超群。
三方人馬從不同方向朝黑水溝而來。
……
……
三十年前,管營揭跪拜在那位老人面前,老人說,去那西蜀道當(dāng)土匪,于是本在仕途上一帆風(fēng)順的管營揭便脫下了那身青衣,成了一介匪寇。
允諾十年可返京,平步青云。
二十年前,京城大亂,老人說西蜀道不能亂,你還需要留下來,牽制西蜀道上,那些勢力龐大的大匪。
彼時,管營揭已是西蜀道的兇名在外的年輕大匪,點了點頭,留了下來。
十年前,老人又說,再等等,天下十個千戶總有一個是你的。
原來,那襲金龍魚服怎么也輪不到自己。
一年前,老人沒說,管營揭也不愿意再聽,三十年光陰,只為換一個大器晚成,他覺得不值,還不如在這山上的逍遙自在。
所以,他任由著那位年輕的青衣陳三在這西蜀道上聲名鵲起,強(qiáng)勢崛起。便是手底下的親信庚暴也得了令,能幫則幫,所以才會有熊霆六十大壽上那場對話,庚暴自是嶺西人,也是這西蜀道上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
他與那位老人已經(jīng)有了隔閡,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不覺得自己還欠那位恩師什么,能夠在這場大戰(zhàn)中置身事外便是給了老人以及陳三最大的面子,管你們打生打死我不摻和就是,至于邵闖南與晏滔的虎視眈眈,他不在乎。哪怕是火拼一場,也要比做朝廷的走狗,將三十年的心血白白葬送值得。
但終究想通了,不賭氣了,他看著陳三就像看到當(dāng)時的自己,來到這座山上,為了那心中的大法,扎進(jìn)土匪堆里,染一身匪氣,甚至丟了性命。今天的陳三倒下,或許再過些年又會有下一個陳三,無限循環(huán),每一個都是懷揣著大仁大義的年輕人,他已經(jīng)夠失望了,就別讓其他人再失望。
……
當(dāng)易上清小心著將陳三的話轉(zhuǎn)述出來時,本以為那位“無利不圖”的生意人會發(fā)怒,或者看出他的異心,沒想到最后,也只是笑了笑,說了句“沒看走眼”。
似乎想起了一年多前的那場山上對話,那座山已經(jīng)人煙凋零,那里的故事也被世人淡忘。
“大先生當(dāng)時垂青那位南海小卒,是不是事先就連陳缺這位青衣百戶都算計了進(jìn)來。”
易上清不敢問,他對王伯書的性情連揣摩都不敢,更別說去問一些不該問的。
王伯書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易上清聽,好像在陳缺身上,有著許多前塵往事。
“一個江湖入廟堂,統(tǒng)轄上萬青衣,修為直達(dá)天人。一個廟堂入江湖,一刀一劍,真是天生江湖種?!?p> 易上清不敢回答,也不敢開口催促,王伯書也不著急,低聲呢喃了一句僅自己可聽到的話:“天人之后,哪有那么容易死?!?p> 隨后又對面色平靜,心里卻掀起了萬丈波瀾的易上清淡淡說道:“不著急,再等等,我想再看看?!?p> 再看看,看那京城算盡天下事的國師,如何。
……
從陳三回京,李青洲就得了一封信,傳信人還是那風(fēng)聲。
風(fēng)是無處不在的,風(fēng)聲是無聲的,天地間那些可描述的風(fēng),都只是側(cè)面,比如樹葉沙沙作響,湖水蕩起漣漪。
因此,才讓人懼。
信里說,讓李青洲注意著西蜀道上的動靜,注意那中原如日中天的武林盟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西蜀道要亂就亂個徹底,不破不立。
至于陳缺的死活,老人在信里最后說了句:“哪怕是西蜀道平亂再推遲十年二十年,陳缺也要活著下山。”
所以,從那天姚沉倉皇逃下山,便有了延柳兩州上千青衣全被調(diào)往至西蜀道附近,便有了李青州這位年輕的千戶大人親自上陣。
李青洲面色凝重,腰間那把飛魚龍鱗刀早已出鞘,哪怕是日夜兼程,也終究怕姍姍來遲。
這場秋雨下的正是時候,西蜀道是該好好的洗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