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謹王府這些日子,謝珺妤過得倒也清閑,要么與梁神醫(yī)背幾個古方,要么與埋頭研究如何將藥材融入到香脂中,她如今離開了謝府,總要有個謀生的手段,只靠賣藥材,怕是養(yǎng)不活一莊子的人。
或許是她在這方面頗有天賦,竟也真的琢磨出了幾分門道來。梁神醫(yī)是個脾氣有些古怪的人,原本見她有些天賦,還挺愿意與她討論藥方,可后來見她竟是用來制作藥膏,又嫌棄她滿身銅臭,將她趕了出來。
晌午下了一場小雨,散去了空氣中的暑氣,謝珺妤拿著新的成品去了關聞月養(yǎng)傷的院子,一進門就見他靠在床邊,手中握一本書,正低頭認真讀著。
旁邊的架子上擺放著一盆蘭草,不是開花的季節(jié),卻立著一支含苞待放的花苞,馥郁的幽香沖淡了滿室的藥味,更襯得青年有一股說不出的雅致。
見到謝珺妤,關聞月下意識的揚了揚嘴角,客氣道:“謝姑娘,關某失禮了?!?p> 謝珺妤走上前:“關先生看起來恢復得極好,想來過不了多少日子就能自己下地行走了?!?p> “借你吉言?!标P聞月輕輕一笑,他披著一件淡青色的衣裳,頭發(fā)隨意披散著,顯得隨意又灑脫不羈。
謝珺妤將藥瓶放在床邊:“這是我新研制出來的藥膏,可以淡化身上的傷痕?!?p> 關聞月用指尖捻起瓶子,揚著唇角:“關某雖然不如女兒家那般在意身上的傷痕……不過多謝姑娘的好意。”他打開蓋子,聞了聞:“有股藥香,不濃郁,擦在身上也不會顯得古怪,這倒是好東西?!?p> “不愧是關先生,果然是識貨之人?!敝x珺妤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道:“若先生覺得不錯,也不妨告訴其他人,往后云容莊上的藥材都會用來做藥膏,也是一項重要的進項?!?p> 關聞月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隨后笑著點頭道:“關某明白了,往后定會好好宣揚一番云容莊的藥膏,想來不會太差?!?p> 謝珺妤第一次做生意,難免有些羞于啟齒,但說完心中卻覺得松了口氣,仿佛跨過了一座很高的山,見到不一樣的風景,從此便不再覺得爬山是件困難的事。
關聞月看著她,眼神中有淡淡的笑意,許是察覺她隱隱的不自在,他把藥瓶放到一邊,道:“說起來,關某還未感謝姑娘那日出手相救,若非姑娘,關某這條命早就交代出去了?!彼坏瓤蜌饩芙^的話說出口,又道:“我聽寒生說,多虧了姑娘拿出的藥方子,替梁神醫(yī)減去了不少的麻煩,也撿回了關某的性命?!?p> 這陣子無論是晉小王爺還是關寒生等人都輪流感謝了一番,謝珺妤當日不過是想著能改變些什么,避免往后那場悲慘的戰(zhàn)事,并不求報答,可是得救的人卻將這件事放在了心上,無論是蘇葉還是常覲,按說是連謝老爺見著都要恭敬三分的人,面對她的時候卻沒有半點架子,反而十分有禮。
不過關聞月的感激仍然是最重的,他比了比:“兩次,關某可欠著姑娘兩條命?!?p> 謝珺妤望著他,卻落入一片瀲滟的湖水中,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心中覺得,比起傳聞中的某某公子,關聞月身上的氣質,才當?shù)闷鹁尤缬袼膫€字,心中再次慶幸,自己那日沒有堅持袖手旁觀,否則世上豈不是就少了這樣一個風姿雅致的翩翩公子。
“關先生,言重了?!?p> “縱然姑娘不求回報,但關某心中難安,只是這世上怕是沒什么東西能比得上兩次性命相救?!彼剖菢O為在意。
謝珺妤想了想,正巧看著窗外綠葉稀疏的枝條,頓時一笑:“若能得關先生親手折的梅枝,便足以?!?p> 關聞月抬頭,看著她,唇角含著絲笑意。
屋檐下的雨水滴落下來,猶如水晶簾,一時間靜謐無聲,頗有幾分歲月靜好的意味。
突然匆匆而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人影未至聲音先到:“阿兄,你猜我今日做了什么?關聞赟那家伙被我教訓了一頓……”
見到謝珺妤,關寒生像被人掐住了嗓子,瞪大了雙眼,此時的他還帶著幾分少年的稚氣,哪里有后來那般讓人避之不及的陰狠毒辣。
關聞月斥道:“怎么沒個正行?進來也不讓人通報一聲?!?p> 關寒生心道,以前我進來哪里還需要打招呼?一雙眼睛在兩人身上溜達了一圈,笑道:“杜姑娘聽說你受傷了,非要過來探病,只是這謹王府旁的人進不來,若阿兄你想見她,我明日就帶她進來?!?p> 關聞月道:“你當這兒是什么地方?”語氣溫和了些:“你幫我轉告杜姑娘,關某如今需要靜養(yǎng),待改日再謝謝她的一番好意?!?p> 關寒生覺得他這位阿兄突然不解風情起來,人家姑娘難道稀罕他一句道謝么?表面卻乖巧的點頭:“我明白了?!币膊恢靼琢耸裁?。
謝珺妤瞧出兩兄弟有話要將,起身告辭道:“我就不多打擾關先生療養(yǎng)了?!?p> 出了院子,慢慢在花園里走,這謹王府著實有些大,當年高宗為顯示親厚,將王府修得超出了規(guī)制,因此謹王府不僅占地廣闊,內里也修得極為繁華,閣樓臺謝無一不缺,僅僅是閑庭信步的園子就有好幾個。
剛走了幾步,就聽到一陣悅耳的琴聲,猶如山澗泉水叮當流出,匯成一汪厚重的碧波深潭。
謝珺妤站在樹下聽了一會兒,她在琴技方面的造詣實在有限,倒是能聽出彈琴者技藝不俗,然而更為吸引她的,是演奏的曲子。
她順著琴聲走到一處院落,見庭院中有個頭發(fā)略帶花白的中年男子,指尖滑動在琴弦間,旁邊的香爐飄著繚繚輕煙。
見人進來,中年男子收了尾音,抬起頭,對著她溫和的笑了笑,道:“謝姑娘?!?p> 謝珺妤見狀行了一禮:“云先生?!?p> 縱然只見過兩面,但謝珺妤也看出來這位云先生在謹王府的身份有些特殊,說是小王爺?shù)那蹇?,但與謝府上那些整日念酸詩的清客又有不同,平日里也不見他對小王爺?shù)纳矸萦卸辔窇郑拖癯撌浪字狻?p> 云先生道:“姑娘擅琴?”
“不擅長?!彼卑椎溃骸拔沂莻€俗人?!?p> 她往日里喜愛讀詩詞,讀史記,讀得越多,越覺得自己淺薄,彈琴她不是不會,而是每次都覺得自己彈不出曲中真意,所謂畫虎畫皮難畫骨,縱然依樣畫葫蘆的彈完一曲,也不過是讓真正懂琴的人貽笑大方罷了。
云先生聞言不僅沒露出不悅,反而開懷大笑,道:“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是附庸風雅之人,可真正敢承認自己是俗人的卻沒幾個?!?p> 他這么一笑,沒了往日里那種溫文爾雅的氣質,反而顯出幾分灑脫,只是這樣的笑容稍縱即逝,很快就收斂了起來。
謝珺妤瞧了一眼琴,初看只覺得模樣并不起眼,但細看又覺得古樸中透出一份雅致,她想了想,問道:“這把琴……可是繞梁?”
“謝姑娘也知道繞梁?”竟是想要考驗的意思。
謝珺妤指著琴身斷裂的地方道:“當年楚莊王喜獲名琴,連續(xù)七日不上朝,王妃樊姬心急如焚,冒著殺頭的危險,以夏桀愛妹喜之瑟,紂王誤聽靡靡之音進行規(guī)勸,楚莊王為避免亡國之禍,忍痛命人將琴身砸成數(shù)段,此后繞梁之音成為絕響?!?p> 云先生走到放琴的桌前,手指落在琴木上:“縱然碎裂,楚莊王仍然不舍丟棄,命人放置在房中,用以時時警醒自己,后來繞梁被人偷走,又在戰(zhàn)亂中失去蹤跡,千百年來不知流轉了多少地方,我也是意外才得到的?!?p> “許是上天不忍一代名琴落得個明珠蒙塵的下場?!?p> “留在我手上,或許也是蒙塵?!彼p輕一笑,眼中浮現(xiàn)出一種歷經滄桑的幽暗沉寂。
謝珺妤不懂那樣的郁悒,但她想起夢境中大周的慘景也是心中凄凄,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安慰,但云先生似乎也沒有與生人談心的興趣,上前用錦繡布帛將琴蓋了起來。
謝珺妤問:“云先生的曲譜,可是自己寫的?”
云先生見她好奇,笑道:“不過閑來隨手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p> 謝珺妤心跳如鼓,耳朵里仿佛有什么呼嘯而過,她記得夢中那位貴人也喜愛彈奏這首曲子,還曾試圖將曲譜教給她,可惜她自來無心在這上面,學了也談不好,最后貴人不得不放棄,嘆息道:可惜他留下來的東西不多,我還以為若是你……罷了,萬事不可強求。
她不知內情,但也隱隱察覺出有些事情與自己有關,如今想來更覺迷霧重重。
謝珺妤帶了幾分急切道:“云先生,冒昧問一句,你可將這首曲子教給過其他人?”
云先生眼中閃過一抹奇怪的神色:“未曾,這首曲子還未譜完,怎可將殘缺的東西教給他人?”見她神色中的失望,云先生笑了笑:“若你喜歡,他日我譜完曲譜,讓人送一份給你?!?p> 可是她想要的,不是曲譜,而是會彈曲譜的貴人……她沒有按照夢中那樣去長風庵,自然也錯過了途徑琳瑯山,借宿的貴人……罷了,或許是實際未到,再等等也無妨。
謝珺妤心神不寧,所以沒看到云先生眼中快要溢出的慈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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