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宮的風吹草動向來滿不過前朝。
在朝議開始之前，關(guān)于暮朝歌新寵“虞青臣”，三面兩倒、沒什么根底且武力值奇高的“美人刀”之稱在帝宮被美人們親測之后，消息就已經(jīng)被傳遞到了各家。
天光未明，陣雨連綿。
帝宮外儀駕靜立。
殿內(nèi)，無數(shù)內(nèi)監(jiān)宮女端著衣物靜默一旁，余光里，一身靜謐玄墨的少年，腰綴細碎朱玉珠，描摹拉長的眉羽清淡孤拔，正為帝君更衣。
玄衣、纁裳、素紗中單，敝膝、赤舄，太叔妤捋順大絳，又為他佩戴上玉鉤，十二章冕服繁復(fù)華美，襯得那張清艷絕倫的容色愈發(fā)攝人心魄。
“很好看?！?p> 太叔妤點了點暮朝歌眉尾的一點淚痣，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年少時候聽過的一場《趙氏孤兒》的折子戲，輕笑出聲，戲腔婉轉(zhuǎn)：“終見您呀君、臨、天、下——”
尾音拖長簡直沒玩沒了。
孔吉不得不上前打斷她：“大人，時候不早了?！?p> “嗯?！?p> 太叔妤從孔吉端著的銀盤中取過十二冕旒，正欲抬手，卻聞身后一眾不可置信的嘶氣聲，又迅速沉寂下去。
她疑惑，轉(zhuǎn)身，就看見暮朝歌已經(jīng)半跪在地，華美的朝服曳擺玉絳垂落一地，他神色冷淡：“君臨天下？”也不過如此。
您老還是先坐穩(wěn)了位置再說好伐。
太叔妤畢竟不是土著，君臣概念不強，暮朝歌矮下半頭身子后她給他佩戴冕旒順手了許多，也沒矯情。
兩人出了大殿，儀鸞司已經(jīng)等候多時，太叔妤送他上了轎冕自己走在一邊。
出了帝宮后閣樓宇，轎冕停了下來，十二冕旒的珠玉下，太叔妤看不清暮朝歌的臉，見他沒有伸手出來的意愿，側(cè)身讓開了一步，腰間玉珠碰撞發(fā)出泠泠的聲響。
暮朝歌下轎：“接下來的路，孤自己走?！?p> 太叔妤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與他隔開一步行著，不慌不忙，直到他即將進入議政大殿之時才拉住了他的手，放上一朵去了細刺的月季，音調(diào)故作陰森唬人：“眼睛說，你敢把我丟掉我就半夜從你床底爬上來吃了你！”
暮朝歌握了握滿掌的蓬松柔軟，進了大殿。
議政大殿。
“內(nèi)閣大學士背著左手踱步出了列?！碧彐コ雎?。
底下官僚聽聞她開口并無驚訝，暮朝歌瞎了自然需要一個人來轉(zhuǎn)報，但隱隱又感覺不太對？直到內(nèi)閣大學士陳述完畢他對科舉變革事項的看法之后，她再開口，他們才知道到底哪里不對！
這完全是復(fù)刻！
“大學士在匯報之時神色平靜，眼視正前方。與此同時，兵部尚書看了禮部侍郎三眼，眼色分別是輕蔑、慎重、惱怒?！?p> 兵部侍郎聽得目瞪口呆，反應(yīng)過來后立馬怒喝：“佞臣讒——”
碰。
太叔妤收回手刀，做手勢讓侍候在周圍的內(nèi)監(jiān)將人抬下去，一步一步，慢悠悠走回去，繼續(xù)匯報，嗓調(diào)平靜冷靜清晰，干脆利落：“鎮(zhèn)北將軍在大學士提議文武狀元同時選拔之時下意識摸索了把自己的腰間，那是將士平日里放置劍柄的位置，沒有殺氣。左丞至始至終面無表情，只在大學士說道‘寒門子弟舉孝廉’之時，胸口起伏變大了三個呼吸?！?p> 為了避免信息過大過雜，她匯報出來的已經(jīng)做過了初步處理，把握不準的直接原封不動呈上。
簡直比之暮朝歌有眼之時，還要難纏！
原先由國子監(jiān)子弟復(fù)述過太叔妤上課內(nèi)容和細節(jié)的官員，這才第一次見識到了她處事的風格。
這樣的人，竟然會甘愿入宮做一個低賤的男寵？
有人暗暗動了心思。
十二冕旒下，君心難測。
太叔妤說她喜歡看賞心悅目的東西在枝頭耀武揚威，然后她摘了花；太叔妤說她愿意當一朵嬌花，然后她入了朝議；暮朝歌并不怎么把太叔妤的話當真。然而他再次猜錯了：太叔妤說的做他的眼，竟然是認真的。
“御史臺大人出列。”
……
雖然說了當暮朝歌一個人的嬌花，實際上，準確點說，卻是——兼職當他一個人的“嬌花”。
朝議下來之后，太叔妤接著拎著她從九品的雜玉官印，走馬觀花上了位，開始了她口中“抓貓逗狗養(yǎng)老，順便聽聽民聲”的御史臺監(jiān)察的新職業(yè)生涯。
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她的辦公區(qū)域在哪兒？
太叔妤一路問過去。
“這位公子，請問御史臺監(jiān)察的辦事處在哪兒？”
“御史臺監(jiān)察？沒聽說過。”公子哥本以為攔他的是個搭訕的小美人，沒想到是個比他還好看的少年，頓時不耐煩了，推攮開人，“走走走，別礙著爺辦事?！?p> 太叔妤一步讓開，意味深長：“有志者事竟成，鐵杵也能磨成針。那就祝公子辦事順利了?！?p> “這位老先生，請問御史臺監(jiān)察的辦事處在哪兒您知道么？”
“御史臺監(jiān)察？是老身太久沒關(guān)心時事了，竟不知道什么時候新加了這樣一個官職？”老人沉思。
“……打擾了。”
“這位衙門的大爺，請問您知道御史臺監(jiān)察的辦事處是在哪兒不？”
“監(jiān)察沒聽過，但底下的部門有個就在不遠處?！眽褲h手握刀柄，遙指，“司獄司?！?p> 司獄司大門。
太叔妤禮貌敲門，不一會兒，終于有人來開了條縫：“請問——”
那人黑布蒙著下巴半張臉，皺眉：“虞青臣？”
太叔妤微笑，果斷否決：“不是?！?p> 碰！
話音一落，大門猛然按緊。
太叔妤：“……”
里面隱隱傳來拴門的聲音。
太叔妤氣怒，踢門：“青天白日，還不讓人伸冤了？！”
“別裝了?！蹦侨松ひ魶鰶?，“大人說了，但凡來的人中長得特別娘且聽聞‘虞青臣’三個字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問是誰而是否認的，就是虞青臣！死也不許開門！”
太叔妤自動忽略“長得特別娘”幾個字。
她收回腳，挑眉：“就不怕誤判了？話說，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司獄司蒙著臉的辦事的?！?p> “哦。第一個問題，不怕，大人不會錯的。第二個，大人說你為人特別小氣且睚眥必報，讓我們最好不要在你面前露臉。此外他還讓我?guī)г捊o你，御史臺窮，沒你拔毛的地兒，自己弄去。”說著，人已經(jīng)走遠了。
太叔妤沉默，陡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一個業(yè)余選手和每日與人扯皮的職業(yè)人士之間，還差一頓不打不相識的差距。
希望差距早日抹平。
誠摯地許下愿望之后太叔妤去錢莊兌換了銀子，用的……是“前夫”薛大小姐的錢。
原本還不覺得有什么，直到輕飄飄的銀票兌換成了沉甸甸的銀錁子，拎在手里，太叔妤才猛然發(fā)現(xiàn)，她遺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還沒把這具殼子里的半顆心臟物歸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