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歷北勝五年,津門。
裕隆酒家絕對是城東排的上號的熱鬧場所,原因有三:說書,燒酒,鮮魚湯。偏偏這三樣都還不算貴,就算是碼頭上抗活賣力氣的苦工,咬咬牙也能來打上一次牙祭。而這排名第一的說書,對于這些窮苦百姓來說更是不用花錢就能大過其癮的好事——自然有豪客富戶給說書先生打賞,而且出手闊綽得令人眼紅。所以也不乏有人端一小碗燒酒就在店里坐一下午不挪窩,掌柜的也從不趕人。
說評書的老先生姓郭,六十來歲,年輕時走過大江南北,三年前到了津門,一肚子見識被燒酒鮮魚勾了魂,就留下來當(dāng)了說書先生。結(jié)果誰都沒想到,這一說就說出一個名滿津門的“郭鐵嘴”。
這一天,裕隆酒家里又是人滿為患,但卻并不嘈雜,整座二層樓中就只能聽見說書老先生極具金石氣的嗓音。說書的內(nèi)容也好——“柳將軍千騎截蒼狼”,雖然是老故事,但卻總有新花樣,令人百聽不厭。
“話說當(dāng)朝圣上揮師北伐御駕親征坐于中軍帳內(nèi),指著地圖詢問身邊諸位將軍,有哪位將能去截了狼族騎軍的后路?賬內(nèi)頓時鴉雀無聲,無人敢應(yīng)。列位您聽仔細(xì),這可不是我大梁將士孬種,而是這截后路的活兒說白了與送死無異!那狼族萬人騎兵能是說截就截住的?圣上也嘆氣,果真就不能一戰(zhàn)剿滅狼族?可就在這時,打從眾將士背后,兩個字蹦進(jìn)了圣上的耳朵里:
‘我去!’”
說道這兩個字時,老先生一聲暴喝如同響雷,滿屋的客人都猛然一驚,到處都是碰倒杯盤叮當(dāng)亂響。也有不少熟客指著正得意洋洋捋著胡須的老先生笑罵幾句,而在這其中,一個坐在門檻上的少年罵的最兇。也唯有他是真怒真罵,因為在他腳下就是一壺已經(jīng)孝敬了土地公的燒酒。
正罵街罵得熱鬧之際,少年腦袋上狠狠挨了一下,剛想偷溜,就被人一把提住后衣領(lǐng)拎了回來。少年也不惱,抬頭看向身材高大的酒家掌柜,撓著腦袋呵呵傻笑。
掌柜的提起長長的旱煙袋,又在少年腦袋上來了一下,板著臉罵道:“秦二狗,你在這蹭書聽我不計較,偷酒可就過分了啊?!?p> 被稱作秦二狗的少年呵呵一樂,眼神中閃過一絲狡黠,賠笑道:“掌柜的這是說的哪里話,您家大業(yè)大的還能在意這點燒酒?再說了這一壺酒可是一滴都沒進(jìn)我的肚子,您要罵也該去罵郭老爺子不是?”
“你這臭小子!”掌柜的一下子沒繃住臉,笑罵了一句。其實莫說裕隆酒家掌柜的,這幾條街的老住戶就沒人不認(rèn)識這個少年的,對于他平時偷雞摸狗攆花貓的行徑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多罵街幾句,也沒人當(dāng)一回事。
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嘛,平日里大爺大娘哥哥姐姐也叫的親熱熟稔,更是聰明伶俐,街坊鄰里也把他就當(dāng)自家小子看待了。
酒家掌柜的心善,也知道這小子沒事不會跑來偷酒,讓店小二裹了一小包點心吃食,提了一小壇沒開封的燒酒,全都塞進(jìn)少年秦二狗懷里,輕輕一腳給他送出了門外。秦二狗哈哈大笑道:“謝掌柜的賞!”沿街一溜煙跑沒影了,引起大堂里一陣哄笑。
有頭一回來的客人見到此情此景,好奇詢問旁邊的熟客。那熟客也是老街坊,看了一眼門外掌柜的,略微收斂了笑容,輕嘆一聲道:“這事兒啊,說來話長嘍......”
話分兩頭,少年秦二狗這邊一步不停徑直跑出了新修建的天津城北城門,這一路將近有十里地,但身材消瘦的少年臉不紅氣不喘,一路飛奔不見疲態(tài)。
出城向北不過二里地,有一座土丘,當(dāng)?shù)厝朔Q此地為陰崗,說白了就是一座墳山。津門老話“窮不到城西,富不上陰崗”,說的就是窮苦百姓大都購置不起城西郊外的富貴陰宅,只能在陰崗上簡簡單單壘墳掩埋,也就談不上什么風(fēng)水好壞了。
秦二狗雖然看著面黃肌瘦,但卻身形敏捷,渾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沿著小路三步并作兩步就攀上了并不算高的陰崗,拍打一下滿是補(bǔ)丁的粗布短衣,從懷里摸出布囊,緩步走到一座墳包前跪下。
少年平日里總是帶著嬉笑的臉上,此刻滿是肅穆。
他掏出布囊內(nèi)的點心吃食燒酒,整整齊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擺在墳前。陰崗上不埋富人,所以墓碑少的可憐,但這座墳前卻立著短短一截石碑,周邊也無雜草,看上去時常有人祭掃。
石碑上簡簡單單一行字,“先考秦渭河之墓”,用筆并無法度氣態(tài)可言,但好歹算是整齊。
如今無父無母的少年拍去酒壇封泥,也不用酒盅,輕輕緩緩地將一整壺酒都倒在父親的墳前,然后靜靜跪在原地,磕了三個頭。
今天是他爹的祭日,第一個祭日。
少年學(xué)名秦北望,是當(dāng)年津門城東的私塾先生給取的,原因是嫌棄大老粗秦渭河太不上心,整天管自家兒子喊二狗。但到后來整條街都只知道喊少年的小名,秦北望這個大名反倒沒人記得了,少年也從來不惱。自打一年前秦渭河去世之后,少年憑著一股機(jī)靈勁和一身與外表極不相符的力氣,再加上街坊鄰居也樂得周濟(jì),日子過得也算快活。
少年機(jī)靈,用私塾先生的話來說就是“靈慧聰穎,天資喜人”。不說別的,他爹的墓碑就沒麻煩別人動手,是當(dāng)時年僅十四歲的秦北望自己拖了一塊城里修路用剩下的青石板,借來石匠工具自己寫字鐫刻的。不僅如此,當(dāng)年七歲的小北望在私塾窗外扒窗偷聽,僅用了五天就斷斷續(xù)續(xù)聽會了蒙學(xué)三百千,雖不會寫字但卻倒背如流。這讓教書的老先生連夜跑到秦家父子的小土坯房里,死死拽住秦渭河苦勸著一定要讓秦北望入學(xué)。
結(jié)果秦渭河同意了,秦北望卻說什么也不樂意,這事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后來秦北望看著滿大街的招牌楹聯(lián)就生生學(xué)會了幾百個字,這事到現(xiàn)在也讓私塾先生一想起來就捶胸頓足。
日暮西垂,天色晚矣。少年秦北望停止了靜坐,收拾包裹起身下了陰崗,沿著大路不緊不慢地往城門踱去。城西門如今正值新建,想關(guān)也關(guān)不上,秦北望又是能坐著絕不站著的憊懶性子,也就樂得磨磨蹭蹭。
就在秦北望終于看見修了一半的城門時,只聽見身后有馬蹄車輪聲響成一片。少年對此見怪不怪,心說肯定是趕著進(jìn)城的外來客商,頭也不回腳下一拐就閃在了路旁。
馬蹄從秦北望身邊疾馳而過,少年隨意瞄了一眼便瞪大了眼珠子。他在津門街頭廝混了這些年,還真沒見過如此高大的駿馬,如此堂皇的車架,當(dāng)下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就在此時,晚風(fēng)拂過,輕輕將車后繡著金線流蘇的車簾吹起了一角,露出一張驚艷了晚霞的臉龐。
那是一名少女,與秦北望年紀(jì)相仿的少女,眉目彎彎,腮紅淺淺,仿佛是那畫中走出來的人物。少女抬起衣袖遮住口鼻,抵御車外沙塵,同時也看見了呆立在路邊的秦北望,兩人正好對視,那雙秋水眸子忽閃一下,似乎是笑了。
一時間所有的詞匯都擠進(jìn)秦北望的腦海,然后又通通變作空白,往日里的伶牙俐齒都沒了蹤跡,少年只感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從心口涌出來。總之這一笑,猝不及防。
少年心淺,一眼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