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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故明

第十八章 孤獨(dú)

不見故明 日月不照 14729 2019-09-20 09:55:57

  王京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無論是倭軍還是明軍的斥候都望見了那沖天的火光。

  李如松早就率軍撤退了,同時準(zhǔn)備了不少埋伏留給追擊的倭軍。

  “是天道院起的火?”李如松駐馬于高處,腳下明軍正有條不紊地撤離,他饒有興趣地聽著副將的報告。

  “斥候繞城查看,的確是天道院起的大火,眼下整個王京空無一人,火勢蔓延得極廣,這樣下去恐怕整個王京都會遭殃?!?p>  李如松打趣道:“看來那群朝鮮老爺們?nèi)蘸笥械妹α??!?p>  “將軍,我們奉命光復(fù)王京,卻讓王京被付之一炬,朝廷不會怪罪下來嗎?”

  “光復(fù)王京?”李如松笑了,“我記得朝廷的上一道命令還是讓我們按兵不動吧?!?p>  “那朝廷肯定要治我們抗旨不尊的罪。”

  “你跟了父親那么久,怎么什么都沒學(xué)到?!崩钊缢膳牧伺母睂⒌募绨?,“王京的火起了,現(xiàn)在我們等著京城的大火就行了——到那時,朝廷顧不顧得上遼東都很難說呢?!?p>  二人的目光轉(zhuǎn)向下方的關(guān)寧鐵騎,晨光之下,兵甲俱亮,軍威之盛,不愧為邊軍之冠。

  揚(yáng)州城中一派肅殺,仿佛此時不是初春,而是秋末,哪里的一陣風(fēng)刮來,樹頭衰敗的殘葉就會打著旋兒落下。

  書院中那位年老書生的病況牽動著整座揚(yáng)州城的心,官吏、商賈、平頭百姓、甚至三歲小兒都在牽掛……

  也包括駐守在這里的府軍。

  應(yīng)天府游擊楊治,奉南直隸兵部之命,率五百精騎奔赴揚(yáng)州,將書院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切都曾經(jīng)發(fā)生過:府軍推平了書院周圍一圈民房,用以作為騎兵沖鋒的戰(zhàn)場。

  揚(yáng)州的百姓被攔在外圍不得入內(nèi),也曾有人怒吼,“你們憑什么拆房!憑什么圍住書院!”

  這些不和諧的聲音最終都隨著五百騎兵的一聲齊喝而作啞。

  騎兵們手中的長槍磨得锃亮,頭盔將他們的目光隱藏于縫隙之中,渾身散發(fā)著冰冷的氣息。正值壯年的游擊楊治端坐在騎兵陣中,看似老神在在,實則心潮澎湃——這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機(jī)會??!

  揚(yáng)州府略一威逼就從郎中那里得知了王陽明的病情,立刻快馬加鞭呈奏京城,同時急報南直隸定奪,南直隸幾乎是立刻就決定派兵封鎖書院,而今日正是他當(dāng)值!

  所謂天降氣運(yùn),不過如此吧!

  他鼻中吐出的氣息不自覺地重了幾分,作為從底層一步步升遷上來的武官,他太清楚站隊的重要了,而從京城官場傳出來的只言片語來看,眼下就只有一種隊伍可站。

  便是聽命于朝廷,鏟除書院。

  日后,史書上或許會記下自己的名字——游擊楊治第一個帶兵沖入書院,剿滅一眾反賊。

  想到這里,楊治就開始自得,仿佛錦繡前程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榱耍遣肯碌膩韴笥职阉乃季w拉了回來,“大人!那幫書生還是不肯開門!”

  楊治重重地一腳跺在地上,惡狠狠地盯著大門緊閉的書院,四周的民房已經(jīng)被推得一干二凈,這座書院就仿佛是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

  “去應(yīng)天報信的還沒回來嗎!”

  “回大人,還沒有?!?p>  楊治冷哼一聲,隨意地點(diǎn)著周圍的百姓,不耐煩地?fù)]手,“把他們都給我趕出去,等著看兵部怎么說?!?p>  “是!”

  楊治吐出一口濁氣,舔著嘴唇,用瞇瞇眼打量著這座書院,心想要不是那群臭書生,自己早就抓了王陽明來求賞了。

  王陽明病重的消息是揚(yáng)州府逼問郎中們得來的,隨后郎中們心感大事不妙,顧不得呂默叮囑他們的莫要聲張,立刻將王陽明病重和官府逼問的消息大肆傳了出去,不過數(shù)刻的功夫,整座揚(yáng)州城和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便都知道了。

  因此楊治在帶領(lǐng)騎兵奔赴揚(yáng)州的時候還在數(shù)里之外就碰到了大批百姓攔路,任由他驅(qū)趕呵斥都不為所動,最后還是他命令前鋒手持長槍開路才得以通過這里。

  本以為到了書院就簡單了,誰料整座書院凡是能進(jìn)人的地方都被木板釘死。一問,才知道這是書院的那群學(xué)生回來了,看起來是要誓死保衛(wèi)這座書院和里面那個氣息奄奄的老人。

  楊治伸手?jǐn)r住了自己的部下,倒不是說怕了這群書生,這些抵擋用的木板在刀劍面前簡直不堪一擊,要沖進(jìn)去只不過是多花些功夫。不,他也不是不怕書院的學(xué)生,只是不怕眼前的這些學(xué)生,這群人是真正的無權(quán)無勢的書生,讓他有所忌憚的是書院以前的學(xué)生。

  那時候書院如日中天,無數(shù)世家子弟和山野天才紛紛前來求學(xué),他們后來多成為朝廷重臣、封疆大吏、文壇領(lǐng)袖、一方豪商……楊治擔(dān)心的是他現(xiàn)在沖進(jìn)去把那群書生抓了,他們以前的那些師兄們會不會對他不滿?

  他知道如今形勢對書院出身的人非常不好,但朝廷總不至于將這一大堆繼承父輩地位的貴人都打死吧?他有些猶豫,所以派人火速趕回南直隸請示,自己在這里監(jiān)視。

  王陽明的病榻前,黑壓壓跪了一片學(xué)生,皆是淚眼婆娑地望著床上那已經(jīng)油盡燈枯的老人,啜泣聲不絕于耳。

  當(dāng)日朝廷下旨查封書院,一眾弟子當(dāng)場遣散,全部由府軍監(jiān)視著收拾行李離開書院,連道別的話都不準(zhǔn)說,更不用提師生相見了。

  書院被封,誰都知道接下來不會有什么好事,但他們沒想到等來的會是王陽明病危的消息。于是,什么朝廷威懾,親友牽連,都再無法約束這幫年輕書生,凡是在揚(yáng)州附近的,凡是聽到了傳聞的,全都義無反顧地趕回了書院。

  王陽明被呂默扶著坐在床頭,他的臉色真的很不好,不只是病重之人的那種蒼白,而是近于灰色,嘴唇干癟,兩邊的面頰凹陷下去,他張口說話,便是垂死之人的音調(diào):“你們……跑來看我這個老頭做什么。”

  離得近的幾個月學(xué)生滿臉戚容,哽咽道:“先生病重,學(xué)生怎能不見?”

  枯敗的老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他放在被窩里的手動了動,像是要抬起來拍拍學(xué)生的肩膀,最終連蓋被的重量也抬不起來,呂默走過來給他按下,“你就別動了……”

  “我還沒那么老呢……”王陽明把目光轉(zhuǎn)向他的學(xué)生們,仍舊是笑著說,“你們不必緊張,郎中說得也不一定就是對的嘛,我看我這兩天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監(jiān)學(xué),你說是吧?”

  呂默抿著嘴,順從地點(diǎn)點(diǎn)頭,但任誰都能看出他這是裝的,他難掩心中的哀傷。

  院長身體一直不好,他是知道的,但長久以來一直服藥,總歸是有些作用的,那時郎中還說如果調(diào)養(yǎng)得當(dāng),應(yīng)當(dāng)還有十年光景……

  直到北六息的那一劍——雖然沒有刺中要害,但殘留的劍氣一直徘徊在體內(nèi),不斷消耗著王陽明的生氣,再加上朝廷的刁難,王陽明很快就病倒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恐怕是挺不過這次了。

  想到這里,呂默就暗自神傷,若不是顧及這么多學(xué)生在場,他恐怕真的要哭出來。

  “我還沒死呢,監(jiān)學(xué)就這樣?”王陽明還是笑盈盈的表情,即便已經(jīng)氣若游絲。

  呂默抹了抹臉,連聲道:“沒有……沒有?!彼K于板起了臉,聲音也變得威嚴(yán)起來,恢復(fù)了監(jiān)學(xué)的身份,對著一眾學(xué)生說道:“你們這時候回來能做什么,只會連累自己的親友——都給我回去!”

  “我們現(xiàn)在不回來,對得起讀過的圣賢書嗎!”有人高聲喊道。

  “沒錯!”

  “就是!”

  應(yīng)和聲此起彼伏,呂默重重地跺腳,“噤聲!沒看見院長要休息嗎!”

  聲音立馬就消失得一干二凈,倒是王陽明輕責(zé)他,“年輕人有膽識是很好的事,你不要打壓他們?!?p>  “您就歇著吧?!眳文蒙鷦竦?,“眼下書院在劫難逃,我們死了也就死了,難道要拉這群小輩一起死嗎!”

  “我們不怕死!”立馬就有人喊道,“我們既然敢回來,就沒打算活著出去!”

  呂默吃驚地看著他們,這是一群弱冠之年的書生,沒有學(xué)過什么像樣的武功,不要說外面的府軍,就連尋常流氓都能把他們打趴下,但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是堅毅的表情,他們讀過的書,他們學(xué)過的道理,讓他們堅定地站在這里。

  呂默頹然坐下,“你們……這是何苦呢?”

  “我輩以天下為己任,所志者乃澄清吏治,保黎庶安寧,數(shù)年來,朝廷所作所為皆歷歷在目,任用奸臣,欺壓百姓,唯恐有人犯上作亂,是與天下之勢所背,我輩與之勢不兩立!”

  書生意氣,慷慨激昂。

  呂默怔怔地望著這群悍不畏死的書生,簡直是看到了年輕的自己……不,即便是那時的自己,也沒有這么激昂過。

  那僅有的熱血,早已隨著年歲的增長和生活的束縛而漸漸消散了,甚至在某些時候,他會懷疑自己是否有過這樣熱血的時候。因此他在書院被封的時候只是萬念俱灰,而甘愿低頭,哪怕今日府軍圍院,他也只是想著林尋舟收到信沒有,根本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幫年輕人不顧一切地趕回來,是為了保護(hù)他們的院長,也是為了替百姓保住這一間書院。

  他回頭看向王陽明,后者的臉上俱是欣慰,明知不可而為之,大概這就是書生吧。

  呂默豪氣頓生,捋起衣袖高喊,“好——都不怕死!跟我來,我們?nèi)ゴ筇米x書,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是不怕死的!”

  “好!”

  “讀書!”

  學(xué)生們熱血沸騰,仿佛立馬就能折得那些府軍灰頭土臉地滾回去,紛紛簇?fù)碇鴧文?,嚷著跑向大堂,屋?nèi)霎時又靜了下來。

  王陽明挪到,努力抬起手,推開了墻上的小窗。呂默一直嚴(yán)格遵守郎中的吩咐,不讓他吹風(fēng),連這通風(fēng)的小口子也關(guān)了,這對病情自然是有好處的,但被關(guān)在這里,倒真像個快死的人了。

  一陣微風(fēng)吹進(jìn),王陽明的身子抖了一抖,裹緊了被子,卻大口地嗅著外面的氣味。初春時節(jié),萬物復(fù)蘇,花草、泥土的氣味都是好聞的,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候他也在教書,教學(xué)生修齊治平,不過那時候人們都很浮躁,崇武抑文,倒也沒幾個人聽他說話。

  窗外鳥鳴陣陣,不知那鴿子可將信送到了。

  山海關(guān)前停著一輛馬車。

  城墻上劍拔弩張。

  從這輛馬車經(jīng)過衛(wèi)城開始,沿途烽燧就不斷向主城關(guān)隘報告他們的位置,等馬車走到山海關(guān)下的時候,上面已經(jīng)站滿了守軍,這一側(cè)城墻的十二門火炮全部推出,數(shù)十把火銃對準(zhǔn)了下面。

  他們不知道朝廷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是數(shù)日前接到了朝廷的急令,要他們嚴(yán)格戒備,戒備誰?他們現(xiàn)在才知道。

  但朝廷是要攔住他們還是抓了他們,山海關(guān)的守軍并不清楚,將他們視為反賊嗎?可朝廷也沒有明說啊,或許朝廷自己也沒下決斷。

  于是山海關(guān)的守將趙方明將朝廷的命令理解為“阻攔他們,但不要動手”,所謂的長槍短炮,也不過是拉出來充面子的罷了,順便以防不測,畢竟通過從遼東傳回來的只言片語他也能猜出這個女子是誰,不過他唯一擔(dān)心的是那個男子。

  譚如鳴傷了一只腿,不能騎馬,只能坐著馬車,趕車的也是她,因為林尋舟傷得比她要重。

  她的傷腿上敷了草藥,做了簡單的包扎,平放在馬車上,另一只腿懸在車邊晃蕩,她實在是很想飛回書院,只是兩個人都受了傷,不得不暫且休息,本想著過了山海關(guān)便都是平坦官道,兩個人也應(yīng)該勉強(qiáng)可以騎馬了,沒成想會在這里被攔下。

  此刻譚如鳴已經(jīng)口不停歇地解釋了半個時辰,整整半個時辰,趙方明都沒有放她們進(jìn)去。

  “我們真的只是回去看望師長?!彼僖淮握\懇地解釋,由于長時間昂著頭,她的脖子都幾乎有些僵硬了,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望著城頭,盼著上面的人肯放他們進(jìn)去。

  只是高高在上的將軍再一次搖了頭,嚴(yán)詞拒絕了她,“我不管什么師長不師長,本將只聽朝廷命令?!?p>  “我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譚如鳴已經(jīng)是近乎哀求了,“難道你沒有老師嗎?師長病危,做學(xué)生的不應(yīng)該趕回去探望嗎!”

  “不行就是不行!”趙方明打量馬車,心想里面那人什么時候出來,這女子已經(jīng)求了他半個時辰,堂堂男兒竟然還躲在后面?

  “馬車?yán)镞€有何人?為何不敢露面,莫不是奸人歹徒!”

  女子擦去眼角輕微的淚水,撇過頭去說了什么,趙方明緊緊盯著馬車,那女子明顯愣了一下,旋即掀開車簾,又迅速地關(guān)上,呆呆地望著城頭。

  趙方明皺起眉頭,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看著自己。

  下一秒他就明白了——一把冰涼的長劍,從身后架在了他的喉嚨上。

  “唔!”

  身邊一眾官兵這才驚覺有人挾持了他們的主將,嘩啦啦將兵器一齊對著他身后那人。

  “將軍!”

  “放開將軍!”

  馬車后面并沒有人,本該躺在里面靜養(yǎng)的男子此時正站在趙方明的身后,拿劍抵著他的咽喉。

  或許是早有預(yù)料,又或許是習(xí)慣使然,向來不信任朝廷的男子早早就下了車,只是要悄無聲息地潛入站滿守軍的城頭花了一點(diǎn)時間,大概半個時辰。

  趙方明的喉嚨被他死死扣著,發(fā)出嗬嗬的聲音,“你敢挾持邊將,想造反嗎!”他拼著命擠出了音調(diào)怪異的這句話。

  “造反?正有此意。”男子笑著說道,他架著趙方明,一步步挪下了城頭,黑壓壓一片官兵跟著他一起下了城頭,將他死死包圍,男子始終笑意不減。

  “開門?!?p>  守軍無人反應(yīng)。

  于是林尋舟將劍鋒往上提了一提,將趙方明的喉嚨劃出了一道血痕。

  趙方明低聲冷笑,“沒用的,大明軍制:主將被挾,視同陣亡。你用我來要挾他們,無非是多一具尸體。”

  “哦?”

  “都愣著做什么!殺了這個反賊!”趙方明大吼道,“不要管我,放箭!”

  林尋舟詫異地看著趙方明,這可真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能有這般血性的多半都是下層的軍官,他們年輕,熱血,敢拼敢死,如果他們有幸坐了高位,恐怕就再沒那份心性了。

  “放箭!放箭!”

  趙方明仍在怒吼,不過并沒有人聽他的命令放箭,林尋舟看得很清楚,那是在顧及主將的安危。

  想來這位趙將軍也是位與士卒同甘共苦的良將吧。

  雖然很意外,不過林尋舟已經(jīng)想到了該怎么對付這位少見的將軍,他低聲問道:“你不怕死?”

  “呵——武夫何懼一死?”

  “將軍好膽量,只是——天氣馬上就要轉(zhuǎn)暖了,初春時節(jié)九邊重鎮(zhèn)會全部戒嚴(yán),這是為何呢?”

  以防胡人南下。

  漠北諸部胡人均靠游牧為生,不事生產(chǎn),一旦入冬便無可收獲,所以每年入冬之際和開春之時都會有胡人大舉南下掠奪糧食。

  “將軍固然是不怕死的,只是不知沒了主將的山海關(guān)又會死多少人?或者——讓胡人破了關(guān)隘,又會死多少百姓呢?”

  趙方明沉默了,良久,嘆氣道:“開門。”

  厚重的城門隨著鎖鏈嘩啦的聲音緩緩開啟,譚如鳴在數(shù)十把火銃的瞄準(zhǔn)下驅(qū)車來到趙方明面前,一字一頓地問他,“我們真的只是要回去探望老師,為什么不開門?”

  趙方明冷笑一聲,“你是,但他可不一定。”

  林尋舟同樣笑著說,“還要兩匹快馬,有勞將軍護(hù)送我們上官道了?!?p>  譚如鳴從車上跳下,杵著劍慢慢走來,林尋舟挾持著趙方明,與一眾官兵對峙,緩緩后退,“不用跟來了,我們上了官道就會放了他——是吧,將軍?”

  趙方明只得下令,“不要過來。”

  “還要兩匹快馬。”林尋舟補(bǔ)充道。

  就這樣,林尋舟帶著譚如鳴,挾持著趙方明一路退到了官道,官兵隔著三百步與他們對望,只有床弩與火炮能夠打到這個距離,而且還不一定能打中,基本上是安全的。

  林尋舟一把將趙方明推了回去,手指輕叩劍身,發(fā)出清脆的劍鳴。

  他告訴譚如鳴,“這個比講道理好用?!?p>  “嗯?!弊T如鳴略一用力,跳到馬上,她的腿上未愈,但咬咬牙也可以堅持。

  林尋舟跳上馬,先前那種嘻嘻哈哈的氣質(zhì)頓時消散,變得哀沉。院長病危,甚至直接傳書讓他們回去,可見情況有多么緊急,他怎么可能還笑得出來——可他必須偽裝,至少不能讓趙方明看出他們迫切地需要過關(guān),否則情況只會更加棘手。

  對此一無所知的趙方明冷冷看著遠(yuǎn)去的二人,身后一眾部屬趕來詢問他的傷勢,他只是搖搖頭,“飛鴿傳書,將此事報知京城!”

  按制,重大軍情都是由快馬沿官道傳遞,沿途驛站負(fù)責(zé)提供換乘的快馬,如此方可火速傳信。山海關(guān)用的卻是信鴿,一來林尋舟早已先上官道,信使不可能越過他去傳信,二來九邊所豢養(yǎng)的信鴿也遠(yuǎn)盛與尋常信鴿,只是飛到京城,沒有地形阻攔,倒也極快,就這樣,林尋舟闖過山海關(guān)的消息提前一步送入了京城。

  翰林院中新栽了一株桃樹,據(jù)傳這是天子請來的白云觀的觀主所栽,初時不過一株樹苗,道骨仙風(fēng)的觀主取出所帶的寶瓶,滴入一滴水,霎時樹苗就長成了枝繁葉茂的成樹,桃花肆意開放,香氣撲鼻,但轉(zhuǎn)瞬之間,滿樹桃花謝了大半,樹枝低垂,宛如一棵死樹。

  當(dāng)然,這都是那些宮女們私下傳的閑話,畢竟自從那個叫徐愛的年輕人死了以后,陛下就禁止任何人接近翰林院,這荒誕不經(jīng)的傳聞若不是某個膽大的宮女瞧見的,那就是閑人杜撰的了。

  嘉靖皇帝背手立于樹下。

  天氣越來越暖了,桃樹卻沒有絲毫重開的跡象,那道士說,“桃花謝盡,即為王陽明命終之時。”

  眼下,只有那最粗的枝干上還拽著一朵桃花,被風(fēng)吹的左右搖曳,似乎下一刻就會凋零。

  嘉靖轉(zhuǎn)過身來,詢問貼身的太監(jiān),“顧少言還在外面跪著嗎?”

  “回陛下,還在跪著?!碧O(jiān)恭敬地低頭答道。

  嘉靖臉色不悅,“他是怎么知道的?”

  “回陛下,奴婢打聽過了,揚(yáng)州的消息傳得極廣,他應(yīng)當(dāng)是聽到了風(fēng)聲想來請辭,但在宮門出聽到了山海關(guān)的消息,這才一路慌張地來請見?!?p>  嘉靖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桃花,昔日艷美的花朵已經(jīng)被泥土侵蝕得殘缺了,他無趣地將這朵花扔掉,四下打量,竟沒能發(fā)現(xiàn)一朵落在地上又尚且完好的花朵,不由得嘆息一聲。

  “他是來請辭?”嘉靖心中冷笑,看來這個年輕人經(jīng)歷的磨難還不夠多,以至于看不清現(xiàn)在的形勢。

  太監(jiān)卻給出了意外的回答,“陛下,他說想去見林尋舟,以解京城之難。”

  京城有難?

  早在山海關(guān)急奏之前,遼東的密探就已經(jīng)傳回了李如松擅自出兵的消息,那林尋舟必然是進(jìn)了天道院。

  他早就下令禁軍、京營戒備,各式兵器全部發(fā)至士卒手中,讓他們在軍營待命,京畿更是遍布斥候,一旦發(fā)現(xiàn)林尋舟,便是大軍直撲而去,勢要將他斬殺當(dāng)場。

  是京城有難,還是他林尋舟有難?

  平心而論,嘉靖現(xiàn)在是不太擔(dān)心的,林尋舟千里迢迢趕回來,官軍以逸待勞,已是占了上風(fēng),何況林尋舟真的是要來京城嗎,他是急著回?fù)P州。

  不過——嘉靖又想了想,問道:“京城之外還有人知道徐愛死了嗎?”

  “回陛下,應(yīng)當(dāng)沒有,那顧少言撕了布告之后,京城也沒幾個人敢討論此事了,都怕惹得一身腥?!?p>  “讓他去吧?!奔尉篙p巧地說道,“看看他會怎么說?!?p>  “遵命。”

  這是京城之外官道的一條分叉口,只要是從北邊來,無論是去京城還是去揚(yáng)州都必須經(jīng)過這里。

  這里聚著幾戶人家,靠著擺攤賣點(diǎn)茶水糕點(diǎn)過活,雖然掙不到幾個錢,但好在來往行人眾多,這點(diǎn)微薄獲利也能勉強(qiáng)度日。

  這天來了一隊官兵,騎的是高頭大馬,帶的都是明甲銳劍,皆是兇神惡煞的模樣,不由分說便驅(qū)趕了所有的茶客和住戶,只留下其中一家茶攤的老板在此伺候。

  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用各種破布縫合起來的衣服,生活的艱難讓他面對任何人時都習(xí)慣性地弓著腰,露出討好的笑容。換作平常,他會賣力地向任何一位路過的行人推銷自家的茶水,喝下去神清氣爽,可以延年益壽什么的,都是他向進(jìn)京求學(xué)的書生們學(xué)來的話,其實那茶水并不好喝。

  兇神惡煞的官兵嘩啦一下全部不見了,常年接客的茶攤老板卻知道他們只是藏匿在了附近的暗處,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殺出來,要是毀了自己的茶攤,那他一家老小今晚就得餓死,所以他愈發(fā)地小心伺候。

  茶攤里面坐了一個年輕人,怔怔地盯著來路,老板不認(rèn)識他那華服是什么料子做的,想來是十分昂貴,衣角垂在污得發(fā)黑的木凳上,老板都替他心疼,也是怕他事后責(zé)罰自己,想要出言提醒,又不知如何稱呼。

  這個年輕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衣著華貴,明顯是位貴人;身上沒帶兵器,但他的坐姿就與老板見過的游俠們相似,一只手握空拳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搭在膝蓋上,腳跟內(nèi)收,老板曾向過往的游俠們打聽過,他們說這種坐姿可以應(yīng)付突然的沖突;最后是那幫官兵,好像并不是來保護(hù)他的,反而是監(jiān)視。

  躊躇許久,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公子,小的給您拿張布墊著吧?”

  年輕人轉(zhuǎn)過頭來,老板終于看清了他的面龐,這是一個面色慘淡的年輕人,眉宇間盡是憂愁,他來口,說話的聲音也是很疲憊,“不必了?!?p>  “那您的衣裳……”

  年輕人扯了扯衣裳,似乎對這些污漬毫不在意,他抬頭望著茶攤上的布棚,說道:“老板,把這棚子去了吧?!?p>  茶攤老板一愣,指著天邊的灰云說道:“公子,塊下雨了?!?p>  “去了吧,太悶?!?p>  貴人仍舊堅持,茶攤老板只好聽命,踩著凳子上去把布棚卷起,四方的涼風(fēng)呼地刮進(jìn)來,令人倍覺涼爽,老板抱著布棚坐在茶攤一角,暗自琢磨著貴人是在等誰呢?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老板自己都呆坐著睡著了,忽地又被一陣勁風(fēng)刮醒,他抖了一個激靈,連忙站起來打量四周。

  貴人仍舊坐在那里,只是天色暗了許多。

  “老板。”年輕人開口問他,“有酒和小菜嗎?”

  茶攤不賣酒,但老板自己是藏了幾坦老酒的,小菜的話,昨天自己的婆娘買了點(diǎn)土菜。老板連聲應(yīng)著,退到屋里鼓搗了一陣,滿臉堆笑著端上土酒與土菜。

  “公子。”

  這的確是很簡陋的酒菜,用的碗碟也是破破爛爛的,年輕人笑了笑,道了聲謝,“有勞了?!?p>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崩习骞Ь吹赝嘶亓私锹淅铮察o地坐著。

  雨終于下下來了,嘩啦啦地自云端傾瀉而下,瞬間就將這茶攤打得透濕。

  “公子!”老板的聲音夾雜著呼呼地風(fēng)雨,似乎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他大喊道,“下雨了——您去屋里歇著吧?”

  但年輕的貴人紋絲不動,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一樣。

  有兩人騎馬自雨幕中穿出,在攤前勒馬而停。

  老板怔怔地看著這一男一女,忽然意識到這就是貴人一直在等的人,他連忙扔了手中的布棚,拿著抹布沖到桌子的另一邊,把沾了雨水的凳子擦了又擦,“公子您請?!?p>  他用余光打量著這兩個人,他們穿的都是尋常衣服,跟那位貴人相比實在簡陋,騎的卻是驛站用的快馬,身上還帶著劍,恐怕是什么替朝廷做事的江湖人。

  馬上下來的年輕男子坐到了貴人的對面,同樣年輕的女子站在他身后,沒有落座的意思。

  “姑娘您坐啊?!崩习逄嵝训?。

  女子無聲搖頭,在場的三人都互相認(rèn)識,但對坐的二人之間有過太多恩怨,她沒法介入,也不打算介入。

  雨水啪啦啪啦打在桌面上、碗碟里,水花濺得飛起。水珠順著臉頰淌下,束著的或是散著的頭發(fā)和華貴或簡樸的衣裳一起被打的透濕,黏在身上,任你是風(fēng)度翩翩還是桀驁不馴,此刻都顯得極為狼狽。

  沒有人說話,似乎這傾盆大雨根本不存在。

  或許有人想說,但不屑于先開口。

  在雨水終于浸滿了酒碗時,其中一人伸出手去,倒盡了碗中的雨水,滿上酒,推給了坐在桌子另一頭的人。

  “林尋舟。”生硬的話從口中蹦出,“我們好久沒有喝酒了吧?”

  確實——很久了。

  那時候小師叔還活著,總是嫌棄書院的伙食不好,經(jīng)常帶著他倆出去野炊,酒是必帶的。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小師叔一個人在喝,林尋舟不大喜歡喝酒,顧少言則喝不慣江南的酒。

  后來,所有人的生活都改變了。

  林尋舟接過碗,瞥了一眼本就摻了水的酒又被漫天雨水稀釋,雨水帶來了不少雜物,碗中渾濁不堪。

  見林尋舟遲遲不動,顧少言也給自己倒了一碗,一飲而盡。

  林尋舟仍是未動,顧少言這才相信他是連酒也不愿喝了。

  輕嘆一聲,他開口,“院長病了?!?p>  “我來接大師兄回去?!边@是林尋舟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趕時間,不想聽廢話?!?p>  顧少言抬頭看他,嗯……林尋舟知道大師兄在京城,他自然是應(yīng)該知道的,畢竟譚如鳴在他身邊;現(xiàn)在院長病了,大師兄肯定應(yīng)該回去探望的;不想聽廢話——是料定自己來做說客的嗎?

  “大師兄離開京城了?!边@話是顧少言看著林尋舟的眼睛說的,他的眼神、表情、語調(diào)都十分平靜,就像在敘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京城容不下他,我送他走的?!?p>  京城污濁,大師兄這樣的清凈書生自然是待不下去的,這很合理。

  林尋舟靜靜看著他。

  “大師兄現(xiàn)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云游去了?!蓖瑯拥谋砬椋瑯拥恼Z調(diào),顧少言又補(bǔ)充了一句。

  雨勢驟急,一滴滴雨水自云端化作長矛飛速而下,打在桌面上的聲音宛如戰(zhàn)鼓捶響。

  老板從屋中找出兩把舊傘,悄悄地送了上去,女子接過來,輕聲道謝,走到那年輕人的后面撐開傘,將兩個人罩住。

  他又再向那位貴人遞傘,但貴人搖搖頭,不容置疑地拒絕了,于是老板又退回角落里。

  譚如鳴撐著傘,將林尋舟和自己隔絕在這漫天大雨中,又仿佛是被無邊大海包圍的一片孤島。

  “是么……”

  云游——林尋舟實在很不喜歡這個詞。他看著顧少言,這張臉曾經(jīng)很熟悉,現(xiàn)在他想從那上面找出些嘉靖的痕跡來,但他只看出了疲憊,深深的疲憊——那是失去念想后的對一切事物的厭惡。

  他注意到顧少言沒有再穿他的那件飛魚服,而是換上了更華貴的綢緞。

  “升官了?”

  “做了駙馬?!?p>  “哦?!?p>  大雨之下,沒有撐傘的顧少言顯得愈發(fā)狼狽,華貴的衣服被雨水打得發(fā)皺,他的發(fā)冠也被打歪,頭發(fā)一根根貼在臉上,自己卻渾然不覺,固執(zhí)地淋著雨。

  出了什么事——這是林尋舟所能感覺到的,但他不關(guān)心顧少言,他早就不關(guān)心這個人了,往日的情義早就化作了仇恨,以及些許的利用。

  “有人拿著我的腰牌來找你嗎?”

  “有?!?p>  林尋舟沒再追問,他等著顧少言說話。

  顧少言知道,林尋舟要問的是“那個女子怎么樣了?”

  他現(xiàn)在比之前還要平靜,因為他知道稍有破綻他就會橫死當(dāng)場,然后死的是京城的數(shù)萬守軍,接著是文武百官、王公權(quán)貴,最后則是天子。

  真是荒唐啊,世上竟然會有這種人——憑一己之力使得朝廷忌憚,動輒可以提劍直入禁門,威逼天子。

  偏生這樣的人行事毫無顧忌,只為他所信奉的道理……那曾經(jīng)也是顧少言信奉的道理,不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辜負(fù)拼死救下自己的公主。

  他抬頭,“師娘很好,我托人將她送出了京城。”

  “在哪?”

  “漠北,朝廷似乎察覺了什么,一直在追查,只有漠北那種漢胡雜居的地方才能避開朝廷耳目?!鳖櫳傺灶D了頓,又補(bǔ)充道,“我曾執(zhí)掌天子親軍,我知道那里才是安全的。”

  他想讓林尋舟相信。

  他不想讓林尋舟沖進(jìn)去殺人。

  他不敢看林尋舟的眼睛,只是一直在強(qiáng)撐。

  “是么?”林尋舟喃喃道,“他們都好……那便好?!闭f完,林尋舟便起身離去,譚如鳴收了傘,放在桌上,一同離開。

  “這就走?”顧少言詫異問道。

  無人回答,兩聲長嘶,一男一女便消失在雨幕之中。

  顧少言怔怔地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不知笑誰,不知哭誰。

  自始至終,兩人都沒有多言。

  林尋舟不屑于告訴顧少言小師叔死了。

  顧少言不敢告訴林尋舟小師娘死了。

  如同山海關(guān)一樣,兵部在南下?lián)P州的各個要沖都安排了府軍戒備,少則數(shù)百人,多則近千。

  自從林尋舟掠過京城之后,每日朝廷都會收到數(shù)封加急文書,皆敘林尋舟闖關(guān)之事,各地大小關(guān)卡皆被其所破,一眾官兵不是其一招之?dāng)场?p>  洪澤大營。

  這里是揚(yáng)州以北最后一座大營了,再往下,就是各地府軍甚至雜役設(shè)立的關(guān)卡了。

  總兵徐睿,本在南直隸任職,受命領(lǐng)兵至洪澤扎營,就是為了擋住林尋舟。

  一千步兵,兩百騎兵,這是朝廷倉促之下能分派給他的兵力。洪澤湖寬廣,賊人要趕去揚(yáng)州就不可能走水路,必然是從官道騎馬而行。他將一眾官兵安排在官道之上,嚴(yán)陣以待。

  “大人,我們真的要攔嗎?”身旁副將充滿了膽怯。

  徐睿瞥了副將一眼,他很清楚這份膽怯從何而來:從數(shù)日前起,他們就不斷接到北邊傳來的消息,賊人幾個來回就跳出了千人的包圍,數(shù)百人的小營直接被一掃而過,一路南下,所向披靡。

  他們不會是例外。

  “我也不想攔啊?!毙祛@氣道,“只是朝廷有命,不得不行吶。”

  前方斥候來報,“大人,賊人已破前方營寨,半刻便到!”

  徐睿深吸一口氣,拔出總兵佩刀,以武人獨(dú)有的粗獷嗓音吼道:“列陣!”

  嘩啦——一眾官兵立盾于地,長槍如林。

  遠(yuǎn)處,有兩馬前后飛馳而來,未等前排官兵看清馬背上的人影,便是一道青光閃來,悶聲后至,正前方的守軍直接被震得飛起。

  “攔住他們!”

  騎兵們蜂擁而至,涌向盾陣的缺口,青光再閃,又是一片慘叫,一個年輕男子騎馬高高躍入陣中,身后女子緊隨其后。兩人兩馬,一路捅穿軍陣,宛如直入無人之境,數(shù)息之間,便揚(yáng)長而去,根本不與這邊官兵做任何糾纏。

  徐睿呆呆地垂下軍刀,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暗自感嘆:既有武夫,又何生劍仙呢?

  氣息奄奄的老人被移到了書房。

  這里以前是他讀書的地方,他讀過很多書,寫過很多字,都是在這里,可以說,這間不大的書房見證了他的一生。

  后來,這里被一把火燒了。

  再后來,重建,不過里面的求都沒了大半,剩下的也被搬去了別處,這里就成了一座空房。

  現(xiàn)在,在這空房之中鋪了一層席子,老人穿著素衣躺在上面,怔怔地望著房頂。

  他在這屋里呆了數(shù)十年,里里外外的角落他都看過了,可還是第一次抬頭看這為他遮風(fēng)擋雨數(shù)十年的屋頂。

  上面一片漆黑,那是火燒過后留下的痕跡,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片漆黑,仿佛被攝了魂似的,氣息都變得短促了。

  呂默連忙將他搖醒,“凝視傷神——你要安心靜養(yǎng)!”

  王陽明幽幽地回過神來,笑著感嘆,“我念書時,先生教過我一篇古文,里面提到一個稚童,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如今想來,殊為有趣啊?!?p>  呂默皺眉,“科舉又不考這個,你那先生是在誤人子弟!”

  “我那時候,已經(jīng)不考科舉了……”

  “什么?”呂默詫異地問道。

  蒼白的臉上努力擠出了一個滑稽的鬼臉,“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后悔什么嗎?”

  “是沒能著書立說?!?p>  “嘿嘿……是沒能好好鍛煉身體?!蓖蹶柮鞔侏M地笑道。

  “這又是什么意思?”呂默聽得一頭霧水,“你說話也開始變得云里霧里了?!?p>  王陽明剛要說話,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他整個人蜷縮起來,“咳——咳!”

  呂默連忙將他扶起,將枕頭墊了高些,扶他躺下,“你別說話了,安心靜養(yǎng)!”

  “嗬……”猛烈的咳嗽過后,王陽明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蠟黃,眼神也開始渙散起來,他茫然地瞥向外面,嘟囔道:“外面怎么這么吵???”

  “是學(xué)生們在讀書?!?p>  “噢……讀書?!彼従忛]上眼睛,睡了過去。呂默輕輕起身,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院外。

  “他奶奶的,這幫人是要造反嗎!”等了許久的楊治拔出佩刀就跳了起來。

  從前一會起,他就聽到書院里傳來亂七八糟的聲音,他還以為是王陽明已經(jīng)咽了氣,里面在哭喪呢,后來才發(fā)覺那是在讀書。

  “還有心思讀書?呸!”他原本對此是毫不在意的,畢竟他原先就是讀書出身,沒混出名堂這才打點(diǎn)了有司去從武,但是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對,連忙豎起耳朵仔細(xì)分辨。

  終于,他聽出了里面讀的正是《孟子》的篇章,“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p>  其意不言而喻。

  所以楊治才驚得跳了起來,這幫書生果真是要造反!她提著軍刀噔噔走了好幾步,又霎時頓住,轉(zhuǎn)過頭惡狠狠地問向旁人,“去應(yīng)天報信的還沒回來嗎!”

  “還沒有?!?p>  楊治急得來回踱步,朝里面大喊,“你們就不怕牽連你們的父母嗎!”

  讀書聲大振,儼然不懼于楊治的威脅。

  “瘋了,瘋了!”他鐵青著臉,眼下這種情況他必然要有所應(yīng)對,否則出了事他就是第一個倒霉的,但他又不敢貿(mào)然行事,只好朝部下發(fā)火,“人呢——”

  “來了——來了大人!”遠(yuǎn)處斥候騎馬飛奔而至,一把從馬上跳下,差點(diǎn)摔了個趔趄,幾步奔到楊治面前,“大人!兵部有命,有敢阻攔著,一律抓捕!”

  “好!”楊治為之一振,“撞門!”

  嘭——五六名強(qiáng)壯官兵猛地撞向大門,發(fā)出巨大的震動。

  書院內(nèi)的書生連忙放下書本,趕到門邊,“抵??!抵住!”

  一邊是裝備精良的官兵,一邊是身形瘦弱的書生,隔著不算厚的院門相互對峙。

  長久沒有修繕的門板發(fā)出吱吱的悲鳴,下一刻,長槍破門而來。

  “啊——”門邊最近的書生滿臉是血的倒在了地上,飛散的木屑刮傷了他的臉。

  一眾書生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一幕,久讀圣賢書的他們哪里見過這等架勢,就在他們發(fā)愣的一小會,手持利刃長槍的官兵幾下便將院門拆了個干凈。

  手按軍刀的楊治猖狂地大笑,指著這群瑟瑟發(fā)抖的書生高喊,“全給我拿下!”

  無人回應(yīng)。

  他疑惑地瞥向身邊的部下,他們都呆呆地望著一個方向,楊治皺著眉頭轉(zhuǎn)過身去,他看見了身后的官兵和百姓都默默地站到兩旁,分出了一條路來。

  道路的盡頭,走著一對年輕男女。

  他們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一路飛奔的馬匹也終于累死在了揚(yáng)州城外,這最后的一段路,他們是一步一步走回來的。

  本就粗糙的衣服顯得破爛不堪。

  他們的臉上也滿是塵埃污漬。

  但他們至少還站著,還能握劍。

  外圍的百姓們早就看見了他們,卻驚得說不出話來,只知道應(yīng)該給他們讓路,他們就這樣緩緩地走過百姓、走過將驚慌藏在眼底的官兵、在走過臉色嚇得煞白的楊治。

  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一幕重演一樣,府軍圍院,院中只有一眾書生,正商量著要出去跟那群披堅執(zhí)銳的府軍拼了。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一幕重演一樣,有人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來。

  受了傷的學(xué)生還在地上呻吟,周圍的人卻顧不上替他包扎,所有人都癡癡地看著盯著狼狽的年輕人。

  “師兄……”

  “師兄!”

  “師兄回來了!”

  所有人都為之振奮,激動又敬畏地打量著這個聲名在外的師兄。

  譚如鳴瞥了一眼在門邊顫抖的楊治,輕聲說道:“滾?!?p>  楊治如蒙大赦,連大氣都不敢出,揮手示意部下撤退,氣焰囂張的府軍便一路退出了揚(yáng)州城。

  林尋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向人群后面的呂默,他也像個老人一樣了,完全看不出往日的威嚴(yán)。

  他張了張嘴,最后只是吐出一聲嘆息,“過來吧。”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正午的陽光照進(jìn)書房中,倒顯得像夕陽一般,林尋舟和譚如鳴怔怔地看著那個安靜躺著的老人,緩緩走了進(jìn)來。

  王陽明感覺到什么,幽幽地醒來,望見是他們,淡淡的笑了,就像在家的長輩歡迎遠(yuǎn)游的小輩回家一樣,仿佛一切都很平常似的,“回來啦?”

  譚如鳴撲通一聲跪下,再也忍不住哀傷,失聲痛哭。

  “你的病這么嚴(yán)重……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沒事,沒事……藥都在喝?!蓖蹶柮髻M(fèi)力地抬手,撣去了譚如鳴肩上的塵土。

  師生三人。

  一個跪著痛哭。

  一個躺著寬慰。

  最后一個站立著,默然無語。

  “譚丫頭一路找你可是很辛苦,你們沒吵架吧?”王陽明望著林尋舟,儼然是在勸告鬧了變扭的小夫妻。

  但誰都知道并不是這樣。

  書院已經(jīng)沒有幾個老人了,更不要說還是小輩了,本該為書院遮風(fēng)擋雨的人都已經(jīng)不在或者將要不在了,剩下的小輩們只能相互依偎了。

  不過這其中的小輩有沒有心思呢?

  林尋舟瞥開目光,喉結(jié)上下蠕動著,是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屋中只剩下譚如鳴氣竭的低聲啜泣。

  “譚如鳴,你先出去?!绷謱ぶ蹓褐曇粽f道。

  譚如鳴淚眼婆娑地?fù)u頭,“你不能讓我陪著院長?!”

  “出去吧,保不齊他是想哭了,又怕丟臉?!蓖蹶柮饕琅f擺出一副促狹的表情,像個頑童。

  譚如鳴笑不出來,放在往日,她肯定會捂著肚子笑倒在地上,再打個滾爬起來狠狠地嘲笑一番林尋舟。但現(xiàn)在,她只是無聲地起身,轉(zhuǎn)身走過去的時候拽了拽林尋舟的衣袖,是告訴他別犟著個臉。

  吱呀,房門關(guān)上。

  林尋舟盤腿坐下,他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太多表情,“我早就告訴過你,非不相信我?!?p>  他將身后的包裹解下,放在王陽明面前。

  滿是皺紋的手顫巍巍地伸向包裹,又停在半空,最終緩緩放下。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我總想著去忍,再忍忍……說不定就忍到頭了——皇帝就會放過書院?!?p>  林尋舟直言,“太蠢了。”

  渾濁的目光注視著他,“你已經(jīng)決定了?”

  “決定了——我跟皇帝,只有一個能活?!?p>  “你斗得過皇帝,卻斗不過這天下大勢?!?p>  林尋舟沉默半晌,說道:“不在乎了——什么更好的天下,我都不在乎了,我現(xiàn)在只想殺人?!?p>  王陽明閉了眼,“我們?nèi)硕驾斄?。?p>  “小師叔敗在大義,你敗在軟弱,而我不會。”林尋舟肯定道,“我既不在乎天下百姓的生死,也不指望建立一個更好的世界,我只會用最簡單的辦法解決這場恩怨。”

  “嗯……你一直都是這個脾氣,小師弟讓你改了不少,現(xiàn)在你有變回去了?!?p>  “我想——還是得做自己?!?p>  王陽明睜開眼,朝著林尋舟顫巍巍地伸出手,林尋舟低頭彎腰,湊了過去,粗糙的手摸在臉上的感覺很生硬,林尋舟在那渾濁的眼眸中看不見自己的倒影。

  “一眨眼,時間就過去了啊?!蓖蹶柮鞲袊@不已,“我有時候總會想起你來書院的那一天?!?p>  那一天林尋舟也記得,他帶著滿身銳氣跋山涉水來到天下聞名的書院,敲門——走出來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哪贻p人,自稱是這里武功最高的。

  于是他從此就跟著這個人學(xué)劍。

  “我聽說只有當(dāng)下過得不好的人才會懷念過去。”林尋舟撇嘴道。

  “可我記得你才是最戀舊的那個人?!?p>  “你知道什么?”林尋舟低聲說道,“你不懂我,不懂小師叔,不明白我們到底在想什么——你和我們不是一類人。”

  “怎么就不是呢?”王陽明勾起嘴角,“我之所以創(chuàng)辦書院,著書立說,就是為了天下著想——畢竟大明的國祚只剩下百年了。”

  林尋舟霍地抬起頭,驚得渾身都在顫抖,簡直失聲喊了出來,“你說什么!”

  王陽明在笑,他很得意,得意于幾十年了,都沒人能看出這一點(diǎn),“我說——我們是一類人啊。”

  林尋舟癡癡地望著這個老人,這么多年他都沒有這么仔細(xì)地看過自己這位院長,他總以為這不過是個迂腐的老頭,怎能明白他的身份、小師叔的身份?很多時候,他甚至不屑于跟王陽明談心?,F(xiàn)在,這個老人要死了,臨死前告訴他其實你說的我都懂——林尋舟噗嗤一聲笑了,笑得滿臉淚水,泣不成聲。

  “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呢?你知道我有多孤單嗎?有好幾次……我都撐不下去了?!?p>  “抱歉。”王陽明說道,“那時候,我知道你們和我是一樣的時候,是很高興的,覺得自己終于有了同道——可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你們和我的想法不一樣,要激進(jìn)得多,是我所不敢做的,我只好收斂起自己的心思,裝作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古人。”

  “道不同,又怎樣呢……”

  “我怕拖了你們的后腿,又想著也許我的方法才是對的,真真假假,最后裝得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王陽明用手勾住林尋舟的衣角,對他說,“天下大勢,不是我們?nèi)司湍芨淖兊?,你肯定會輸?!?p>  林尋舟抹去淚水,大聲說道:“就是死,我也要拉著狗皇帝墊背!”

  “不——不行!”幾乎快沒了氣的王陽明猛地坐起來,狠狠抓著林尋舟的衣襟,“不能殺了皇帝!”

  “你做什么!快躺下!”林尋舟連忙要將王陽明扶下,沒想到王陽明抓著他的力道出奇的大,他吃驚地望著王陽明。

  “殺了皇帝,就是天下大亂,是要亡國滅種!”

  林尋舟急得手足無措,“你別說了,躺下好嗎!”

  “別攔我!”王陽明大喊,“天下大亂,胡人必然趁勢南下,那就是神州陸沉,華夏滅亡——不能殺了皇帝!”

  “哈——哈?!蓖蹶柮鞔瓪獾穆曇粼絹碓轿⑷?,漸漸地滑在了林尋舟的懷里,喃喃道:“勿以私仇致使神州陸沉啊……”

  “院長?”林尋舟顫抖著問道。

  沒有回應(yīng),他能明顯地感覺到懷中老人的身體在逐漸變冷。

  淚水……止不住地淌下,他仿佛是覺得自己死了。

  門外的眾人已經(jīng)焦急等了許久,他們是懷揣著希望的——林尋舟神通廣大也許能讓院長起死回生呢?

  吱呀一聲,林尋舟如行尸走肉一般踏出了書房。

  譚如鳴一把沖上來,嘴唇顫抖,想要問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們可以戴孝了?!边@聲音冷得不像是活人發(fā)出來的一般。

  瞬間,四周哀嚎一片。

  譚如鳴揪著林尋舟的衣服,無力地跪了下去,呂默雙手掩面,狼狽地蹲在地上。

  林尋舟木然地看著這一切,只覺得頭暈?zāi)垦#車磺腥?、物都在旋轉(zhuǎn),轉(zhuǎn)得他好難受。

  他就這樣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書院的大門,搖晃著走向遠(yuǎn)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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