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州以南百余里的安州,已經(jīng)成了倭軍前鋒大軍的駐地,本就不富裕的安州城在官軍一敗千里之后直接被放棄,倭軍兵不血刃地占領(lǐng)了這里,倒也沒有大開殺戒,因?yàn)檫@里實(shí)在是貧瘠得無可搜刮,倭軍甚至將營帳安置在了城外。
中軍營帳之中,一個蓬頭垢面、滿身血漬的男子被兩個兵士叉跪在地上,呼吸薄弱得看不到胸膛的起伏,似乎下一口氣便再喘不上來。
年輕修士端坐在高處,悠哉地打量著男子,“李儁大人,還不肯說嗎?”
跪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正是陪同安平樂千里迢迢來到書院的李儁。
幾滴口水混雜著血水從他的嘴角滴落,他晃晃悠悠抬起頭,神智已經(jīng)有些不清,怔怔地看著那人,猛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癡如狂,眼神變得猙獰,“北六息,你慌了嗎?哈哈哈哈哈哈……”
北六息不氣不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他笑得累了,示意了兵士一眼,李儁立刻挨了一記猛拳,立刻蜷縮在地,連哼聲都發(fā)不出來。北六息這才慢悠悠說道:“我真是不懂,你費(fèi)了那么多功夫才把公主帶到明國,就一直呆在那里不好嗎?居然還敢回來,是以為憑一個公主就能籠絡(luò)民心嗎?”
李儁掙扎著想要爬起來,背上立刻又挨了一記重?fù)簟?p> “噗——”一大口血噴在地上。
北六息抖了抖褲邊,以免粘上血漬,“就算陛下下落不明,也還有那么多宗室,輪得到一個流亡公主繼承大統(tǒng)?”
李儁抬起頭,譏諷地看著他,“宗室?宗室不都被你們殺絕了嗎?”他張嘴說話,血水就順著嘴角淌下來,浸濕了一大塊地方。
“怎么能這么說呢?我天道院不也是宗室所設(shè)嗎,掌門武功蓋世,又盡心為民,值此大亂,理所應(yīng)當(dāng)繼承大統(tǒng),與日人合力反抗明國。”
“那你讓他登基啊?!崩顑y輕蔑地看著他,“不敢嗎!”
“倒也不是不敢,只是國逢大亂,公主尚且流落在外,掌門心念公主安危,無暇登基。”
“哈哈……”李儁低聲笑著,血水不住地淌下,很快,李儁的聲音就越來越小,直至了無生息。
“死了嗎?”北六息問。
兵士上前探了探,回道:“還剩一口氣?!?p> “拖下去,等他醒了接著審問。”
“是!”兵士們將李儁拖了出去,他的身體拉出一道長長的血跡,看得觸目驚心。
少頃,門簾再次拉開,一名披甲將軍走入,隨意地踩過地上的血跡,北六息為他讓座。
“還沒有找到你們的公主?”
北六息搖搖頭,“這些讀書人都很蠢,死也不肯說。”
“是很蠢,蠢到居然以為一個回國的公主就能重振他們的軍心。”
“黑田將軍所部驍勇善戰(zhàn),想必不日即可剿滅殘余官兵,到那時即便找不到這個公主也無所謂了?!?p> 被稱為黑田的中年武將搖了搖頭,沉聲道:“明軍已經(jīng)入境了?!?p> “哦?”
“小西行長全軍覆沒?!?p> “當(dāng)真?”北六息瞇起眼睛,他知道這個將軍,他和他麾下的軍隊(duì)在追殺逃亡朝鮮官軍的時候幾乎是所向披靡,讓官軍聞風(fēng)喪膽,沒想到轉(zhuǎn)瞬間就被明軍全滅。
“據(jù)逃回來的人說,那支明軍動如山海,軍威之勝不可硬撼,更為重要的是——小西本人是被一個明國劍客所殺,他的部下只看到一道青光閃過,他們的將軍就一命嗚呼,從而一敗涂地。”
青光。
北六息只想到了一個人,他收起了輕佻的表情。自從逃回朝鮮,人人對他恭敬有加,更無人敢與他交手,他似乎又找回了往日的傲氣。
但如今,在明國倉惶逃命的回憶隨著義州城外的那道青光一齊涌了出來。
黑田看他的臉色不對,詢問道,“北君,怎么了?”
北六息搖搖頭,“這個人很厲害,天道院怕是要有滅頂之災(zāi)……”
與被倭軍占據(jù)的安州一樣,千里之外的大明京城也是一派肅殺,但這里既沒有被外族占領(lǐng)也沒有大盜殺人,只是天子下令罷免了大批官員,引得人人自危。
可能對于權(quán)貴來說,被罷官比死了還痛苦吧。
自從嘉善公主成婚以來,天子便數(shù)下詔令,要求京外諸官“徹查林黨”。
短短數(shù)日,已有多位京官被罷免歸鄉(xiāng),外官更是不計(jì)其數(shù)。
禮部尚書周明志,因其早年曾前往書院求學(xué),雖然未遂,卻仍被罷免。
都察院左都御史方和,以其曾著書立說認(rèn)同王陽明之學(xué),被罷免歸鄉(xiāng)。
此外還有蘇州知府馮開誠、常州知府章密、永州守備楊山河、宣府總兵胡尹……從南到北,從文官到武將,無一幸免。
這些人有的曾經(jīng)和書院有過交情,有的則從未與書院打過交道,卻都被一一罷免,理由無一例外全都是“林黨中人”。
那些是林黨?沒人知道,每個人都有可能是下一個被罷免的人,正因如此才使得人人心慌,惶恐不安,他們只能紛紛寫詩自證清白,或與書院斷交,表明忠于朝廷。
楊繼盛首當(dāng)其沖,他的舊友同僚紛紛噤聲,更多人是寫了斷交信送往他家,一時間楊家小小破院竟被信函堆滿,不過楊繼盛是對此全然不知,他正在牢中受刑。
王世貞的家門同樣沒能幸免,不過他緊閉大門,不與任何人來往,倒也沒人奈何得了他。
京官人人自危,朝綱混亂,但或許這就是有些人想看到的。
嘉靖皇帝負(fù)手站在城樓之上,俯瞰紛紛擾擾的京城。
“王世貞還在閉門嗎?”
一旁的嚴(yán)嵩答道:“回陛下,仍在閉門?!?p> “他可算學(xué)聰明了,知道要少說話——楊繼盛如何?”
“刑部已經(jīng)審了他數(shù)天,他的回答都是‘不知林黨為何物’?!?p> 嘉靖點(diǎn)點(diǎn)頭,“能抗這么久,的確是條漢子,朕也知他是清官,可惜……他必須要做這林黨中的第一人?!?p> 天子御下不以喜怒,這一點(diǎn)嚴(yán)嵩是再明白不過的了,他從袖中抽出一份奏折,說道:“陛下,朝鮮丞相的奏疏到了?!?p> “說的什么?”
“大意是屬國之臣感激天朝相救,世世代代不忘此恩,只是……疏中還特地提到了天朝劍仙的英武之姿?!?p> 嘉靖面無表情的轉(zhuǎn)過頭來,林尋舟到了朝鮮,這本就是在他預(yù)料之中的事情,他應(yīng)該到朝鮮去,他必須到朝鮮去。
“等他回來,就要來殺我了?!奔尉钙届o地說道。
“林賊武功蓋世,的確不可硬抗?!?p> “是啊,怎么辦呢?”嘉靖眺望遠(yuǎn)方,這大好河山、這無上權(quán)柄,莫非真要斷送在林尋舟手里?
“臣有一計(jì)。”身后嚴(yán)嵩開口,“如臣年前所說,如此高手,必將其置于不可脫身之地而后殺之?!?p> 嘉靖靜靜地聽著。
“臣先前以為此地必然是書院,然并非如此:朝廷大可使計(jì)誘之,使自入死地?!?p> “怎樣的計(jì)策?”
“平心而論,林尋舟才思敏捷,且深諳世道,洞察人心,尋常計(jì)策萬不可行,然其終究為一少年,血?dú)夥絼?,最宜怒火攻心,所是盛怒之下,即便是千軍戒備的皇宮,想必他也敢闖,只是進(jìn)來容易,出去則難?!?p> “盛怒?怎樣才會引得他盛怒呢?”
“比如親近之人的死——徐愛?!?p> 嘉靖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語。
嚴(yán)嵩恭敬地等在一邊。
良久,嘉靖說道:“使朕殺了師兄,豈不是陷朕于不義?”
終于等到了這句話,嚴(yán)嵩立刻行一大禮,“臣愿為陛下效勞!”
“這可是大功一件吶?!奔尉付⒅鴩?yán)嵩,“你要什么?”
嚴(yán)嵩咽了口氣,懇切道:“嚴(yán)家對陛下忠心耿耿,有鞍前馬后之勞,如今老臣垂矣,犬子無能,嚴(yán)家勢必沒落,老臣只望陛下能賜犬子一個閑職,遠(yuǎn)派他鄉(xiāng),使其平穩(wěn)度日?!?p> 一番話說完,嚴(yán)嵩幾欲淚垂,嘉靖看著眼前這個替自己操勞多年的首輔,忽然一下子也覺得自己老了,和嚴(yán)嵩一樣老,于是他點(diǎn)了頭,“準(zhǔn)?!?p> 刷——兩道劍影交叉而過,最后一名披甲倭兵踉蹌著倒在地上,環(huán)顧四周,一共有八具倭兵的尸體,他們是一隊(duì)前鋒斥候。
林尋舟蹲下身子檢查倭兵的尸體,譚如鳴在一旁看著他。
“你沒必要出劍?!绷謱ぶ弁蝗徽f道。
“什么?”
“因?yàn)槟愕膭Ψㄗ玖拥礁究巢涣巳恕!?p> 譚如鳴明白過來他是在譏諷自己,柳眉一橫,“小女子當(dāng)然不能和劍仙大人比,不過好歹也還是蹭得到人的?!?p> 這話譚如鳴說得有些心虛,因?yàn)槌俗詈笠粋€倭兵,先前的數(shù)人她碰都沒碰到就被林尋舟取了性命,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哦?”林尋舟接著去翻下一具尸體,“那你知道我們的差距在哪里嗎?”
“在哪里!”
“就在于我的劍上沒有血跡,而你的有?!?p> 譚如鳴定眼一看,果真如此,不由得萬分差異,“怎么會這樣?”
“因?yàn)槲矣玫氖莿猓阌玫氖莿ι怼!?p> 譚如鳴嘖嘖兩聲,“小師叔偷偷教你的招數(shù),我怎么會呢?!?p> 嘩啦——一直翻到第四具尸體,林尋舟終于從他身上翻出了一張卷軸,上面是一張畫像,畫的人林尋舟也認(rèn)識。
“安平樂?!”譚如鳴驚呼。
“是李平樂?!绷謱ぶ蹖⒕磔S卷起,收入懷中。
“等等!為什么這些人會在追殺她?”
“這不是很明顯嗎——現(xiàn)在朝鮮大亂,無人做主,她那個蠢隨從以為憑著她公主之名整合殘余的軍隊(duì),以期救國,所以帶著她跑來送死,現(xiàn)在多半是走散了在被倭兵追殺?!?p> 譚如鳴怔了怔,一把拽住林尋舟,“我們得去救她!”
林尋舟反手把她撥開,“我才不去!”
“她是你學(xué)生!”
“我從來沒承認(rèn)過!”
“你不能見死不救??!”
林尋舟按住譚如鳴,厲聲道:“我沒那功夫——在義州的時候我就說過,我不想多管閑事,只想早點(diǎn)找到小師叔!”
譚如鳴默然流淚,一聲不響地收劍回鞘,去牽自己的馬。
“你做什么?”林尋舟皺眉問道。
“我去找安平樂?!弊T如鳴抹了抹眼淚,朝他笑了笑,“你自己去王京吧,你那么厲害,沒有我拖累,肯定很快能找到小師叔吧,我也很想念他,就拜托你了?!?p> 要挾?
林尋舟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個詞,隨后又將其否定:譚如鳴不是這種矯情的人,而且自己一直笑話她是個累贅,或許她真的以為拖累自己了。
“大半朝鮮都在倭軍手中,你碰到他們便必死無疑。”林尋舟冷聲道。
“我知道——可安平樂還是個孩子,我不能放著她不管。”
林尋舟冷冷看著她,“那你往西走,往我們來的路走,倭軍自東而來一無所獲,她肯定藏在西邊?!?p> 譚如鳴點(diǎn)點(diǎn)頭,輕聲道:“謝謝,小師叔的事就拜托你了?!闭f完便牽馬而去。
林尋舟默默看著她的背影,真的——必死無疑啊。